婆婆的事情出来了,家里立即一片哭声,接着便要停灵祭奠、举哀报丧。
若是寻常人家,丧事简单,便由亲戚朋友们帮忙办了,但是婆婆是五品诰命夫人,生时荣华,后事自然也要体体面面的,宁婉做主请了执事人,将事情都张罗起来。
看着移灵停床,接着大门一道道全部找开,红漆门、红灯笼上都糊了白纸,大堂变做了雪白一片的灵堂,宁婉只让家里的管事听执事人的吩咐,自己却将心思全放在了铁石和公公身上,只怕他们如梦中传言那般打起来。她曾听说,就在婆婆的灵柩前,他们父子就动了手。
虽然按宁婉的想法也觉得公公被打了也是应该,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亲生父子,婆婆尸骨未寒两人就打了起来实在令人心里难过,而且铁石也因为与公公动手打架名声特别地坏,她自然不欲他再背上这样的坏名声。
人已经装敛,宁婉见公公与铁石分列在灵柩两侧,皆恸伤不已,竟十分相似,突然想起婆婆离走前说松儿与铁石一个模样的话,这一对父子其实也是十分相像的,心里便更加伤感,只怕下一刻他们便挥拳相向。
如果真的那样,自己根本拦不住。
因此宁婉便抢先道:“婆婆去得安祥,慈眉善目,宛然如生,我们让她老人家安心去吧。”她虽是为了避免父子相向,但说的却是心里话。婆婆这一辈子,纵不是十全十美,但绝对能称得上好人,到了晚年,心更加慈善,待人也更加体贴,神情越发祥和宽容,面容竟也有如菩萨般的慈祥。最后的时候,她竟一直笑着,现在这丝笑意还在她的唇边。
宁婉觉得她一定不想看到任何争执,因此更不忍心让她的愿望落空,她一定要让这一对父子看得更分明。
公公自进了门,虽有婆婆向他说过几句话,但还未曾来得及开口,事情便已经如此了,此时便沙哑着嗓子道:“世人都知道我对不起她,我恐怕也真是对不起她的,幸好她跟着你们过得不错,现在丧事需要什么只管说,我……”
铁石截断了爹的话,“娘的后事,都由我和婉儿来办。”他的声音也哑了,可特别的坚定。
公公看了看儿子,并没有反驳,“都听你们的吧。”
铁石便起身给娘上了香,然后跪在灵前一张张地烧着纸。
宁婉便放下心来,父子二人虽然还有心结,但很明显他们间并没有什么火气。再想想婆婆临终前说的话,他们绝不会再打起来了。
铁石对爹的态度,是最受婆婆影响的。婆婆受了欺负,对公公满心怨恨,儿子自然感同身受;婆婆什么都放下了,当儿子的也就没有那么多恨意。
想通了这一节,宁婉便安心地取了丧服给铁石披在身上,自己也穿了跪在灵前。
公公在灵前枯坐了半天走了,待到第七日出殡时他又过来了,送了灵方离去。宁婉冷眼旁观,觉得公公对婆婆也并非完全无情,就似婆婆虽然说过不在意了,但心里未必果真不再想着公公。但不管怎么样,如今人已经去了,就是再有多深的情也没有意义了。
倒是婆婆的离去对铁石是极大的打击。他在外面固然已经十分伤痛,但宁婉知道那其实是他硬撑着了。在无人的时候,他竟在自己面前嚎啕大哭,像一个孩子似的。那种锥心之痛,宁婉感同身受,无言相劝,唯有将他抱在怀里默默地陪伴他。
好在他的确是最坚强不过的人,没几天就熬了过去,还忍着伤心劝媳妇,“那些礼仪究竟是虚的,娘活着的时候我们用心孝敬她老人家,如今她就是在那边也不愿意我们吃苦。你如今奶着孩子,千万别像你三哥说的饭都不能吃饱。”
三哥前些日子来给婆婆行礼,的确说起过居丧之礼,竟苛刻到了极点,宁婉也只一听就过去了,现在点头道:“我与你想的一样,虽然三哥在辽东都有了声名,但他的话我从来都只是拣有理的听。婆婆那样疼槐花儿松儿,我如今为婆婆办后事难不成就不顾他们姐弟二个了?我更要将他们照料好,婆婆才高兴呢。再比如你在军中,难不成为了守孝不练兵了?练兵不但要吃饱,还要吃好才有力气。真正的伤心不在吃东西穿衣服上,而是在心里。”
原来这两日还有一事,周指挥竟亲来吊唁,又向铁石示意可以派人接替他掌兵,让他在家中专心守孝。原来本朝律令,武官即使遇到父母亡故至多给假办丧,向无丁忧之例,周指挥使为了夺了虎踞山石炭矿这条财路,连律令都不顾了。
铁石自明白媳妇的意思,摇头道:“石炭矿自然不能易手,而我亲手带出来的兵将更是不可能交给周指挥使!上一次周副千户的大败让我明白绝不能相信他们。”
宁婉当然支持自己的丈夫,虎踞山若是交出去了,谁来抗拒夷人呢?更何况那可是铁石辛辛苦苦开创的基业,自己也费了不少的心力,哪里就能随便易主!只是周指挥使势大,纵有路指挥佥事帮着自家,但依旧是担心的,“虽然先前你与安平卫早商量好了,可周指挥使毕竟是上司,他一定会为难你的。现在我倒是后悔石炭生意不应该做得这样大,如今大家都像绿了眼睛的狼一般盯着。”
“谁盯着也没有用,石炭生意我是不会换人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选了卫老东家,他又做得好,就一直让卫家做下去。”铁石又告诉媳妇,“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如今周指挥使之所以没有动手,其实还是不敢动,一则是怕土匪再起,二则就是虎踞山这条路通了之后又有几个属国经此到京城入贡,换下我之后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这样大的责任。”
“竟是如此!”宁婉先前虽然知道有扶余国经商之人,但从没听过还有属国进贡之事,想来正是因为铁石一举拿下虎踞山将大路打通之故。想了想又出了个主意,“周指挥使既然来吊唁,送了丧仪,我们也不必欠他的情,过些时候你便给他送十车石炭过冬,也算将此事揭过。”
十车石炭算不了什么,卢铁石也不在意,就点了点头,“那好,我让卫家送去,过年时你也不必另为周家备回礼了。”
“我就是这个心意。”卢家老宅一向与周家没有往来,如今周指挥使送了丧仪,按理宁婉就要备回礼的,倒不差回礼的那点东西,只是回了礼然后周家再来,说不定还有有女眷们过来说话,宁婉想起周家竟要送妾给铁石就恶心,难不成他们还想将铁石的正妻之位谋去?铁石固然不会答应,但是周家女她再不想见到了。前些时候婆婆的大寿和这一次的白事她便没有给许千户家下帖子,摆明了就是不想与周夫人往来。
自婆婆过世后,夫妻俩人一直伤心不已,又有丧礼诸多事情,竟才得机会在一处静静地说话,心意相投之余也是相互抚慰,一时都觉得心头的重压轻了,双手相握着一同沉沉睡去,重新醒来时便又不同。
铁石脱了孝服换上铠甲去了军中,这一次他离开军中时间虽不是最长的,但却是第一次没有周到的部署突然离开,此时已经不宜再耽搁。
宁婉留在家中,也打起精神重新打理家中诸事。
她将婆婆屋子里用心收拾打扫了一番,衣物用品理出几大包,按辽东的习俗分给了婆婆身边的人做念想儿,然后便问了大家的意思。吴婶与吴叔陪了婆婆半辈子,现在要回家宁婉就送了一百亩地,二百两银子,足够他们生活无忧了;毕婆子、林氏等几个还愿意留在卢家再做几年,便也由着她们,但也因她们一向对婆婆体贴勤勉各有打赏;然后就将春晖堂关了起来,自己和铁石想婆婆的时候还可以过来看看……
槐花儿早搬到了自己屋里,猛然离了最疼她的奶奶,正要自己这个当娘的多多关切,还有松儿,他如今一天天长大了,不再吃了睡睡了吃的,且最爱翻身乱滚,总要小心看着,只怕他一不小心掉到炕下去……
至于帐目,也应该看看了,前些时候不管哪里支银子她都无心去问,只要事情办好再没有别的要求。家里虽然有钱,但如此总不是常法,还是要过日子的……
因此接下来的家事中,宁婉便用了心,不料她多看一眼竟见了一个人——梅寡妇。原本宁婉其实并没有认出梅寡妇,她们也有些年没见过了,而梅寡妇样貌变化也很大。宁婉是见到梅寡妇身边带着个小女孩子,动了恻隐之心。
那孩子比槐花儿还小,穿着破旧的衣裳,因娘忙着干活便老老实实地跟在一旁,身上裹着件梅寡妇的旧裙子,大冬天的冻得小脸通红。生过孩子的人最瞧不得孩子受苦,宁婉便让人拿来了点心热汤水给孩子吃喝,顺口问了几句话才认出人。原来梅寡妇竟被宁清赶出家门,她生的孩子也因为是个赔钱货没有被刘家留下。
“你怎么到了这里?”
虽然梅寡妇知道宁氏姐妹,但她亦没有认出卢夫人,原本她知道的就少,更没有想到卢将军家竟是宁清妹妹的夫家,因此便赶紧上前施了一礼感激地道:“我原是个偏房,被家里的大娘子赶出来,到处打些零工,听人说贵府办丧事极大方,只要来帮忙做些活计的都有赏钱,因此就赶过来做事。因我会些针线,活儿颇能拿得出手,贵府的管事还额外多给了赏钱。”
宁婉叹了声气,问:“你的络子打得十分好,怎么不再打了络子卖?”
“夫人怎么知道?”梅寡妇便明白遇到了故人,只是看了半晌想不出这位雍容华贵的年轻夫人是谁,“打络子也要有本钱买丝线,现在我带着孩子只勉强能糊口,怎么也攒不下钱来买线。”见夫人和善大度,便鼓起勇气问:“敢问夫人可是去过马驿镇?”
宁婉就道:“我是德聚丰宁家的幺女。”
“原来是……”梅寡妇只说了一半便停住了,怔了一下就害怕地道:“我从没说过大娘子的坏话!当初夫君帮我办了婆婆的丧事,又告诉我已经休了大娘子我才嫁过去的,后来才知道大娘子其实没有离开刘家,只是在外面做生意不能回来而已。我就当了妾,这一次大娘子回去我才知道原来夫君不能随便纳妾,都是我的错。夫人,我再不会回刘家了,我这就带着孩子走。”说着就要将孩子手中的碗拿下来,偏孩子难得吃到香甜可口之物,一时便不肯松手。
宁婉瞧着她语无伦次胆战心惊的样子赶紧拦住,“小孩子要吃只管让她吃吧。我岂不知你其实是被刘五郎骗了。”梅寡妇定然以为自己会偏心家人,但其实真不是。宁婉想了想问:“你当初得了多少抚恤的银子?”
梅寡妇瞧着卢夫人,不知她怎么连这些细事都清楚,就道:“二十两。”
宁婉就叫了人过来,“你去马驿镇货郎刘家,找做瓜果生意的刘五郎,让他将梅氏二十两的抚恤银子加上二十两利钱还出来。如果他若是不肯,你就告诉他梅氏要到县衙里告状,谋人钱财,拐骗良家妇人,这个罪名钱县令一次可不是给他五板子就完事的了!”
梅寡妇见人走了才醒过神来,哆哆嗦嗦地道:“请夫人饶了我吧,我不敢去告官。”
寻常平民百姓自然都是怕衙门的,就是宁清那样泼辣货也是被自己激着才去告状。梅寡妇但有宁清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到了如今的下场。宁婉就摆手道:“你只管等着,一会儿刘五郎定然把银子送来。”
梅寡妇还是战战兢兢地说:“可是就算夫君答应了,大娘子也不会答应。”
宁清当然不肯拿出这银子,但是刘五郎只要想到那天在县衙大堂被打的板子,他就不敢不拿出来。
梅氏的银子本就是刘五郎得了,他当然不会告诉宁清。而且除此之外,宁婉坚信刘五郎一定还有私房钱!他那样狡诈的性子,又有早有了外心,定然会骗过宁清藏私房钱的。这钱正好要回来给梅氏。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