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书遥抬起头,望向闪耀着猩红色的霓虹灯牌。
没有看错,的确是“X战场”。
莳雨沉站在她旁边,也嘴角含笑地注视着酒吧的门牌,好像一位画家正在欣赏自己的杰出作品。他似乎猜到闻书遥心中的疑问,便温和地解释说:“我记得你初中的时候最喜欢的两套漫画一套叫作《天使禁猎区》,一套叫作《X战记》,所以我就起了这个名字。我觉得战场听起来比较吸引人,希望你别介意。”
闻书遥震惊地转过头,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狂灌的洋酒开始起了作用,猛烈的酒精在血液里翻江倒海,以至于让莳雨沉在闻书遥的视线里变得朦胧摇摆,好像周身都笼罩着一层近乎于虚幻的光晕。
“你……居然还记得这种事情?”闻书遥觉得自己的舌头有点僵硬。
“这间酒吧就是为你而开,你的事情我都记得。”
灯光下,男生的眼眸因为镜片折射的光华而变得无比璀璨,仿佛落了满天满地的星辉。闻书遥怔怔地望着莳雨沉,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五年前,闻书遥和单梓唯分开后,曾和莳雨沉走得很近。
虽然对方没有明确表达态度,但全班同学都看得出来,莳雨沉喜欢闻书遥,并且在追求她。不可否认,闻书遥的确对他颇有好感,但这种好感仅限于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无关于恋爱。他们两人的关系被同学们添油加醋地越传越玄,甚至还有人说看见他们手牵手一起出入情侣酒店!简直荒谬透顶。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单梓唯的笑话,看这位D中学大名鼎鼎的红粉教主如何败在模范才子莳雨沉的手下。单梓唯那个时候正和汪筱元好得如胶似漆,根本不把这些闲言闲语放在眼里。可他那些兴风作浪的哥们弟兄却坐不住了,开始变着花样和莳雨沉对着干。
有一次,他们在放学的路上把莳雨沉拦下了,几个高头大马的男生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莳雨沉那个时候很文弱,从小到大都没和别人动过手打过架,所以特别吃亏。莳雨沉受伤请假,闻书遥便为他抱打不平,风风火火地杀到单梓唯面前向他兴师问罪。当时正好是下课时间,同学们都围在走廊看热闹。
单梓唯面对闻书遥的质问有点不耐烦,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他说:“是我找人打他的又能怎么样?我单梓唯不要的东西,也轮不到他来捡!有本事他就让学校开除我啊。”
那一刻的单梓唯,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地痞流氓。闻书遥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悲从中来。她恼怒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男生,更悲哀原来自己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件东西,好像被厌弃的玩具,扔在角落里,也不准别人拿走。
所以闻书遥一直对莳语沉心有愧疚,觉得是自己给他带来了无妄之灾。只是她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是单梓唯和莳雨沉之间斗争的序曲,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不过那并不再是因为闻书遥。
而是关乎秦玉卿,关乎莳康桥。
闻书遥想起这段回忆就觉得心乱如麻,她感到有点眩晕,便开始慌乱地找烟。身旁递过来一支万宝路,闻书遥顺手接过,看到莳雨沉也娴熟地为自己点上一支。
“你学会抽烟了?”
闻书遥想起过去的莳雨沉最讨厌烟味,而且酒精过敏,他曾说一个爱惜自己生命的人绝对不会碰这两样东西。他就是这样,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有点固执,也有点死心眼。
“抽了几年了,你知道的,做夜场生意不会抽烟喝酒,没办法谈事情。”莳雨沉吐出一口烟气,口吻这般成熟老练。
闻书遥沉默地抽着烟,良久才小心地问:“莳雨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几个月前,不过之前我就托朋友物色地脚,准备开这间酒吧。其实我这次会回来,主要也是因为工作。”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闻书遥。
闻书遥看到上面写着“河豚娱乐文化公司”行政总监的字样,不禁对莳语沉肃然起敬。
这间娱乐公司是近几年颇负盛名的明星公司,捧红了很多当下炙手可热的小鲜肉,嫩萝莉,没想到莳语沉这么年轻就已经做到行政总监的位置。要知道当年他辍学离校,连初中的毕业证都没能拿到。
闻书遥这才真正放下心,自从见到莳语沉开始,她就一直很想旁敲侧击地询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是又无从开口。她怕看到莳语沉黯淡而凝重的神色,更怕从他口中听到痛苦艰辛的经历,因为这些都是单梓唯曾添加给他的伤痕。
莳语沉一直心细如尘,很会洞察人意。比如此刻,他看见闻书遥舒缓的神色便明白她的忧心忡忡。
莳语沉满不在乎地笑笑,“闻书遥,你不要为我担心,我这几年过得也不算太辛苦。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外省是不容易,但也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想要不被人践踏,就要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身边最重要的人。所以我应该谢谢单梓唯,是他让我变得像个男人。”
闻书遥手一抖,烟差点从指间滑落。
时隔五年,莳雨沉提起单梓唯居然是这样云淡风轻的口吻,似乎他也不过是他回忆里的老同学。
“对了,闻书遥。以后再遇到今天的事情,你可千万别这么硬来了,你怎么不找朋友求救?”莳雨沉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和单梓唯难道不联系了吗?”
闻书遥没有回答,只是尽快将手里的烟抽完。她有些疲惫地对莳语沉说:“今天也很晚了,我去看看我朋友醒没醒,要送她回去了。”
“我开车送你们吧。”
“不用了,我打车就行。”闻书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和莳雨沉继续有关于单梓唯的话题。
就在这时,闻书遥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闻小遥,总算找到你了!”
闻书遥回头,看到榴莲酥好像一阵龙卷风刮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榴莲酥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她说:“闻小遥,你刚才一走了之,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要是就这样被那个小婊砸毕赢气出什么三长两短,多不划算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靠,老娘我是谁啊?只要你人在夜店,就是翻遍全城,我都能把你找出来。看到你没事就好了,吓死姑奶奶了。”
闻书遥望着榴莲酥有点责怪又有点不忍的眼神,心里顿时就软了。她不能再隐瞒自己一直以来知情不报的事实了,就在闻书遥准备和盘托出换取榴莲酥原谅的时候,榴莲酥忽然将目光落到旁边的莳雨沉身上。
在那一刻,闻书遥居然从榴莲酥瞪圆的杏目中清清楚楚看到惊恐两个字。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女侠如此惊慌失措的神态。
“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这间酒吧的老板,原来你和闻书遥是朋友,我们还真是有缘。”莳雨沉彬彬有礼地打起招呼。
“是啊是啊,真是风吹草地见牛羊,人生何处不撞鬼。”榴莲酥皮笑肉不笑,攥紧闻书遥的手就要作势往前走。
“你这是怎么了?”闻书遥奇怪地问。
“闻小遥,你怎么认识这种人?”榴莲酥压低声音,又偷偷地瞥了莳雨沉一眼。
“他是我初中同学。”
“你那是什么学校,净出黑山老妖?总之别管那么多了,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榴莲酥说完带着闻书遥一溜小跑,闻书遥连和莳雨沉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等她们走出一段距离,闻书遥才看到原来不止榴莲酥一个人在找自己。翟墨和安知华也担忧地站在那里,翟墨长长松口气,露出“你没事就好”的表情。闻书遥心里有点感动,或许这就是有朋友的感觉,有人为你的情绪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她还奢求些什么呢?
可下一秒,她的呼吸又变得骤然不清晰起来。
单梓唯安静地站在闻书遥对面,毕赢和冷馨然好像左嫔友妃一样站在他两侧。毕赢眨着无辜而明亮的眼睛,拿捏着恰到好处的愧疚,欲言又止。冷馨然则抱紧双臂,嘴角噙着冷笑,目光逼人。
仅仅只是几米的距离,就将他们两人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世界,双方都无法越雷池一步。
闻书遥忽然发现,自己永远都不能猜透单梓唯,她认识他整整五年,却分开了四年,用一年的时间去爱,用四年的时间去忘。只是闻书遥她入戏太深,始终不能潇洒地迷途知返,她是这样不干脆的人,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安知华走到闻书遥面前,长吁短叹,“总算找到你这小丫头了,不然榴莲酥都要下江湖令有赏寻人,全城的夜店都被她闹得鸡飞狗跳。”
“那是老娘名声在外,谁敢不卖面子给我啊。”榴莲酥横他一眼,骄傲地挺起胸膛。
翟墨闻到闻书遥身上一股好大的酒味,“怎么喝这么多酒,闻书遥你没事吧?”
闻书遥下意识自己也闻了一下,结果呛得直咳嗽,“刚才江依寰给我打电话遇到点麻烦事,有几个摇滚青年想对我们下毒手,不过还好遇到个老朋友,有惊无险。”
“我靠,谁敢动你?我他妈现在就找人分分钟弄死他们!”
闻书遥连忙止住榴莲酥的暴脾气,有点夸张地说:“没事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和他们拼了。”
话音刚落,单梓唯忽然走过来,他的表情变得极其严峻,生生克制的气息。还没等闻书遥反应过来,手腕就被单梓唯用力抓起,他几乎咬牙切齿,“闻书遥,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遇到危险别和人家硬拼。你是一个女生,动不动就豁出去,你在你自己的心里就是这么轻贱吗?”
安知华和翟墨大吃一惊,脸上的颜色变了变,立刻冲上来拉住单梓唯,“梓唯,你别这样,快放手!”
榴莲酥刚想破口大骂,闻书遥就猛然抬头,她悲哀地看着他,轻轻笑了。闻书遥终于说出了一句想说却一直不敢承认的话。
“如果我不轻贱自己又怎么会喜欢上你,而且直到今天都放不下你?”
周围忽然一片寂静,伴随着酒精的刺激,闻书遥强压在心底的脆弱和孤单便排山倒海地涌出来。是了,这就是她一直相对单梓唯说的话,她喜欢他,喜欢到没办法将这个男生从生命里割舍,喜欢到整个青春里的艳阳天都只有他。
单梓唯从第一天和闻书遥交往,就问她喜不喜欢自己,闻书遥没有回答。因为她害怕,害怕说出来了,这种卑微的小小幸福又被满天神佛收回去。而在今晚,这个答案终于在寒风中被单梓唯逼了出来,这不是彼此心头的那一点点怜惜,而是残酷的拷问。
闻书遥喜欢单梓唯,这就是她整个青春里所做的最轻贱自己的事情。
闻书遥绝强而执拗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生,感受着手腕被他越握越紧,好像要把骨头也捏碎。她听到单梓唯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灿若星辰的眼睛里闪烁着水盈盈的光芒,他在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身影忽然横插在他们两人之间,他狠狠甩开单梓唯紧握着闻书遥的胳膊,将闻书遥一把护在自己身后。
单梓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遇见一位故人。
莳雨沉。
“居然是你?”短暂的震惊之后,单梓唯冷冷地审视着面前的故人,如临大敌。
反倒是莳雨沉神色安逸,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说:“好久没见了,单梓唯,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同学啊?”
单梓唯不屑地冷笑一声,便不理会他,而是想伸手再抓住闻书遥。谁知莳雨沉牢牢地挡在闻书遥面前,他的笑容依然温和若水,语气却咄咄逼人,“我不知道你和闻书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你这样横眉冷对地对她大呼小叫,就有点不合适了。所以作为闻书遥的朋友,我不能把她交给你。”
单梓唯望着莳雨沉的笑容,也跟着笑起来,他说:“你让开。”
莳雨沉一动不动,“有本事你就让我让开。”
气氛瞬间就降至冰点,两个男生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闻书遥被莳雨沉挡在身前,看不清楚单梓唯此刻的表情,但她已经意识到情况的危险。
她想起那年在学校的操场上,单梓唯和莳雨沉曾单枪匹马,展开一场赤手空拳的恶斗。说是恶斗,可莳雨沉哪里是单梓唯的对手?
全校同学围在操场上观战,比参加运动会都心齐。要是以前,女生们也会左右为难,一面倾慕莳雨沉,一面狂恋单梓唯,不知道为谁加油合适。可自从发生那件事情以后,她们都对莳康桥深恶痛绝,所以也连带着讨厌莳雨沉,全心全意地给单梓唯叫好鼓劲。男生们更是一致倒向单梓唯,谁让他是他们的龙头老大呢?
单梓唯打架特狠,闻书遥也是亲眼目睹过很多次的。可那一次,他下手尤其狠,几乎是要将莳雨沉置于死地。打到他倒地不起,满身鲜血还不肯罢休。要不是闻书遥冲上去护住莳雨沉,恐怕真的要闹出人命来。
那天单梓唯身上也全是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莳雨沉的,他用血迹斑斑的拳头指着闻书遥,让她滚开。闻书遥二话不说,上前就给他一拳。单梓唯瞪着她几乎暴跳如雷,可还是硬生生克制住自己没还手。
闻书遥把莳雨沉搀扶起来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单梓唯依旧站在原地,精致绝伦的脸颊上溅满猩红的血,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
那段时间的单梓唯有如被魍魉附身,邪魔入体,每天都处在疯狂的边缘。所以他才险些杀了莳雨沉,闹得整个D中学天崩地裂,风云变色。
所以此刻,闻书遥真的很担心两人会再度势成水火。
安知华,翟墨和榴莲酥站在一边,也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不便多言。
恰巧此时,那个叫作一米的白发男子正从酒吧里走出来,他一看这阵仗就知道自己老板是和人杠上了,于是立刻返身回酒吧召集人马。
半分钟以后,四十几号人浩浩荡荡地冲出酒吧,仿佛海潮般涌过来,将闻书遥几个人团团围住。路过的人也都注意到这边的骚乱,好奇地聚拢而来,整个场面搞得和香港电影里面的黑社会群架现场一样,惊心动魄,声势浩大。
榴莲酥不禁对闻书遥感慨,“闻小遥,你这老同学来头不小,黑白通吃。用不用我现在打电话叫人?”
闻书遥白她一眼,“你别跟着添乱了。”
“我不是怕你担心单梓唯会吃亏吗,他要是有个闪失,你能不心疼吗?”
真不愧是好室友姐妹花,榴莲酥专门戳闻书遥软肋,句句见血封侯。
单梓唯被一群铜墙铁汉围得水泄不通,却丝毫不见慌乱,他向来是见惯阵仗的人。他靠近莳雨沉,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莳雨沉,想不到过了五年你还是这么没用,自己没本事就找人硬出头。有能耐你就和我单挑,就在这里,当着你手下人的面,你要是打赢我,我任凭处置。”
莳雨沉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摆出当年的班长架子,语重心长地规劝这位误入歧途的不良少年。他反唇相讥,“单梓唯,你爸爸如今也是帝都里面有声望的人物,你这当儿子的怎么还是一副小痞子流氓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难怪他当年要心狠意冷地和你断绝父子关系,我还以为你会改过自新呢,看来倒是我高估你了。”
提到单辞远,单梓唯更是怒火攻心,他的笑容越来越诡异,看得闻书遥心惊胆战。闻书遥连忙拉住莳雨沉,“到此为止吧,要是真的闹大了,大家都不好收场。”
“你放心,闻书遥,我不过是和单梓唯叙叙旧。我们这么久没见,有好多事情要慢慢讲清楚。”
莳雨沉越是冷静,闻书遥越是紧张,她终于明白他哪里不同了。现在的莳雨沉已经拥有足够与单梓唯相匹敌的筹码和力量,他是新兴娱乐公司的行政总裁,也是夜场里呼风唤雨的酒吧老板,恐怕他的背景和人脉远比闻书遥想象得还要错综复杂,还要千丝万缕。
或许眼下这一刻,莳雨沉已经等了五年。他用属于他的方式,向昔日的杀父仇人——单梓唯宣告,我回来了。
五年前,单梓唯曾逼得莳康桥跳楼自杀,还要置莳雨沉于死地。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秦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