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臂环膝,下颚垫在腕上,如一只蜷缩的猫儿,眸光朦胧,语声低低:“小光只想浏儿平安顺遂的长大,不出色,也不笨拙,就长成一个平凡普通的皇子,富贵闲适,儿女成群。”
这些话果然不能对皇上说呢。皇子既是皇帝之子,天子之脉,无论长幼,就该人人根骨清奇,卓尔出群。
“但今日那群大臣们的恭维,显然不是浏儿该听到的。那等话听多了,听惯了,要么变得浮躁轻夸,飘飘然失去方向;要么变得刚愎自用,目空一切。小光方才向月祈求,希望这仅是一段无伤大雅的意外,浏儿定然不负我所期望。”
兆惠帝俊美的五官在月光下静静沉思,专心聆听。
“二哥自己作为昔日皇子中的佼佼者,当最晓得面对时势有时是真的身不由己。小光怕得,不仅仅是有人谋害浏儿,也怕浏儿过那样惊险紧迫的人生。惟有平庸无奇,周围的人方不必寄予厚望,也便不易被人利用或伤害。”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光既担心浏儿出色招妒,也担心浏儿在诸多赞颂中迷失自我,这般设身处地的为他设想,天下间也只有你了。二哥对那个小娃儿既羡且妒呢。”
薄光把头埋下,闷闷道:“二哥不要取笑小光。”
他轻笑,摇:“二哥这话绝对真心。你对浏儿的疼爱,朕与太后皆望尘莫及,是该好生赏你。”
她敬谢不敏,道:“二哥的赏姑且打住。二哥是一国之君,不可能将全副心力投诸浏儿一身。且除了浏儿,二哥还有大皇子、大公主、二公主,未来亦将有更多的皇子、公主。小光只有浏儿,疼他是本能,也是天性,无甚稀奇。”
他淡蹙长眉,道:“为何这话里听着有几分凄凉?”
“才不会。”她抬断然否之,“小光有浏儿,便是上苍最好的恩赐。”
他眉心愈加收紧,道:“纵使你未将二哥算入你的未来里,你仍有可能嫁人生子,拥有自己的家与家人。到时候,你疼浏儿的心或许不减,但也将有其他人分享你的疼爱。难道你可以不爱自己的儿女么?”
“自己的儿女……”她唇角抿紧,吐语如呓,“我这一生恐怕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儿女了呢。”
兆惠帝心中一突。方才的瞬间,他与生俱来的敏锐直感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讯息。
“小光……在说什么?”
薄光嫣然:“我们不是在说浏儿?”
“不。”他笃定摇,目芒坚冷,“将你适才的话重复一遍。”
“二哥……”
他眸芒向前进逼:“你有过儿女么?”
月光下,她脸上惨白如纸。
兆惠帝的面色亦透出几许苍灰,薄唇艰难吐字:“你当真有过儿女?是……允执的罢?何时的事?”
她仰面向天,眸底浓墨洇染,淡淡道:“十五岁的薄光,世界中只有一个男人,除了他,还能是谁的呢?但,那不是什么儿女,只是……只是一团未成型的血肉罢了。”
她枉为医者,连那团血肉是男是女也无从得悉,就那般失去。
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声中,经过一段空白静默,帝问:“你离开天都的时候已然有孕?”
“是罢。”
“你隐瞒不说,是因恨极了允执,你为恨意所使,废弃了腹中胎儿?”
“不知道呢。”
“不知道?”
“我不知道倘若在那时我晓得自己有孕,会不会告诉明亲王,会不会废弃那个胎儿。实际情形却是,要和不要尽由不得我选择,在我晓得自己腹中多了一块血肉时,正是失去‘他’的当下。”
他再度沉默许久,道:“依你的秉性,这件事连你的姐姐们也不晓得罢。”
她失笑:“倘若她们晓得,二姐或能忍耐,三姐回天都的第一件事便是提剑刺杀明亲王罢。”
“别笑。”他伸指触她唇际,自己指节温凉,指下的唇却更冷,“你的嫣然一笑,在朕心中是世间的最美景致。但如果不是为了喜悦而笑,便辜负了这至美风光。说罢。”
“……说什么?”
“你独自己经历的那一时刻,埋藏在你心里的那段隐暗往事,统统告诉二哥,二哥为你分担一半的重量。”
那么,容她却之不恭了。薄光眸光沉浮,缄声了片刻,平淡开口:“彼时二姐病重,小光镇日到街间务工筹钱。也就是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午后,我打一间洗衣坊结束半日劳作,方走到大门口,即猝然感知到自己正在流失自己此生中的第一个孩儿。”
失去爹爹的时候,是天崩地裂。而那个时刻,是日月无光。
“幸好,同坊的一位善良妇人现我情形有异,扶我到她的家里躺了半日,闲谈中晓得她的女儿阿彩过几日便要进行宫遴选宫女,当我愿意冒名顶替时,那妇人千恩万谢,殊不知我仅仅是为了今后有机会接触到司药司的药材而已。”
她侧,眸内水光浮漾,道:“这些话仅是告诉二哥,二哥千万不要告诉皇上薄光曾私自出宫,还曾撺掇良民冒名进宫,更莫命当地府尹去缉拿那位普通良善的妇人。”
他点头:“二哥最擅长保守秘密,这话绝不告诉皇帝那厮。”
她一呆。
“二哥还在听。”他提醒。
她失笑,道:“那个时候小光身心俱疲,形神耗损,是而保不住胎儿。后来虽然有机会接近司药司,有了药材和补品上的取用便利,身子恢复如常,但那段时间的亏耗无论如何也是补不回来。然而,纵使早早察悉自己身体留下了后症,却常以自己不擅妇科为由自欺,直到遇上江院使。江院使为我诊断过后,委婉告知,若精心调养,薄光此生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可为人母,所谓‘百中有一’。这意味着,我今生倘还想生下子女,便须仰仗那百中有一的机会,虽然明知这已经是江院使的安慰。”
他看着那张晶莹剔透的面孔,目不转睛,低问:“你执意远离允执,除了不能原谅他对你的伤害,有没有你不能为他诞下后嗣的原由在其中?”
“没有。”她眉目间峥嵘毕现,“我可以在所有男人面前因自己的不能妊育心怀自卑,惟有他,他是这世上惟一没有资格嫌弃我任何一样事的男人。”
“小光……”他伸臂,将她娇小身子揽抱胸前,“嫁给朕罢,朕来疼爱你,补偿你,娇惯你。”
“即使我无法生育?”
“即使你无法生育。”
“朝堂非议呢?”
“朕不惧。”
“民间揣测呢?”
“朕不闻。”
“二哥。”她埋,“小光不能。”
他微僵:“你讨厌朕?”
“不,因为是二哥,是小光托付心事的知己,所以不能,小光不能连累二哥的千古声名。”
他不由叹息:“你以为时至今日,还有人认为朕和你是清白的么?”
“不一样。”她从他怀中举眸,两汪坦然镇定,“因为心无内鬼,所以心中自在。面对非议,自可态度坦荡,举止从容。”
“你啊……”他苦笑,抬指抚顺她鬓际的乱,“到了今日,你还有这份心性,二哥高兴之余,也不免惆怅。唉,朕又失败了一次,此去情路漫漫,任重道远,继续奋图强如何?”
她怔怔望着这个男子,一时失语。
他收了收臂,依然美人在怀,道:“有小光在身边,那些蚊虫不敢近身,真真是好。二哥今日多吃了几杯酒,寥无睡意,陪你在此赏一夜的残月罢。”
残月如钩,水清如梦,良辰美景尽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