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尚说话间,绣楼外的鼓乐声里被轰然大起的催妆声压了下去。
“七香车前双骢急,亟待新主奋疾蹄。明王府内高朋满,争睹秦娥兴扬颐。”替兄迎亲的胥怀恭扬颈高颂。
薄时娉娉走出门去,凭栏向楼下娇嗔:“这是哪一路的催妆诗,不通不通!”
林立闺房门前的一干命妇女眷当即挥帕娇叱:“不通不通不下楼!”
胥怀恭好生无奈,稍事沉吟,又颂:“自有莞尔素荣态,嫣然凝采度阁来。不须脂粉污颜色,妆成且待下瑶台。
这边女眷们尚未回应,听德亲王爷恁是谦逊地喊道:“各位瑶台仙子,方才那首可是明亲王亲作,还请通融小生则个,莫误了新人的吉时!”
德亲盛装临场,身若玉树,鬓似刀裁,昔日少年德王英姿重现,又这般以低声下气状哀求,惹得女眷们齐齐以帕掩口娇笑不止。
薄光拿起妆台上满绕珠翠的帷帽自苫其顶,笑道:“小光担心再不下楼,德亲王便要被生吞活剥了。”天都仕女命妇由来豪放,稍有不慎,德亲王爷葬身虎狼之腹大有可能。
“扶四小姐下楼。”薄年吩咐。
绯冉领了慎太后分派来的两位宫女进来,搀扶薄光起离,徐徐下梯,沿着长铺至大门外的红毡,赴往停在阶前的双骑婚车。
薄年、薄时并肩随后,后者摇望着府门外那些个光华绚丽的送亲长队,喜道:“送嫁的人是司晗府里出的罢?那些舞姬乐队童男童女都是顶顶光鲜出色的,听说他还要带头障车,并请致仕的商相写了障车文,多年过去,司晗疼小妹的心仍然没变。”
“从小到大,但凡小光有心撒娇的,都能得获对方的疼爱,这也算一种本能,就似你可以轻易获得男人的钟情一般。”
“……二姐真是客气。”
“小光一旦成为皇家妇,意味着她必须参与进这场游戏。”
薄时面色一暗:“我曾想过若她坚决不愿,我去要挟德亲王请求他的皇兄收回成命的。”
“幸好没有,不然把她推到这一步的我岂不枉费心机?”薄年轻言慢语。
“什么?”薄时戛然止步。
薄年也站住身形,向薄府大门外喜庆欢腾的人群送去优雅浅笑,道:“如果我没有再度承宠,皇上不可能下那道圣旨。皇上对自己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宠幸了我这件事甚感愧意,故而下旨赐小光与齐家女儿平起平坐。”
“神智不清……”薄时眸光闪烁,“你说得这个‘神智不清’,是我想得那样么?”
薄年唇角微扬:“正是你想得那样。”
“你为何要那么做?”
“你为何在清醒的刹那恁快接受了德亲王?”
“……你不该把小妹牵扯进来的。”乐曲悠扬中,薄时道。
“只要我们两人身在天都,她便不可能远离此处。与其任她像一朵暗处的花朵般自生自落,不如将她放到大树下共沐皇朝的天光。”
“你认为那棵大树能为她抵挡风雨?”
“那棵大树能为小光做的,绝对比不上德亲王能为你做的。”
“既然这样,为何你还……”
“因为我们共同晓得一个只有小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不是么?”
……
短暂的沉默,彼此心照不宣。
薄良回首望着伫立庭院中央的二、三两位小姐的芳影,隐约感知那是一方不欢迎外人打扰的世界,但四小姐已然迈过了马鞍,即将踏上婚车,势必得小作惊动。
不意薄时快步行来,道:“良叔发什么愣,你是女家送亲方的傧相,哪能轻易让你们家小姐上了车?”
“老奴想着迎亲的是德亲王,这‘下婿’的风俗或许要给省了。”
“他既然能替明亲王迎亲,也便能替明亲王受戏,碍着亲王的架子打不能打,彩钱总须给够了罢?”
“是是是,老奴明白了!”薄良精神抖擞,挥手将乐队中弹箜篌、敲正鼓、吹笛萧的人叫来几个,“你们还不赶紧去向德亲王讨个好彩头,也好让咱们四小姐从此平平安安喜乐无边。”
诸人受此鼓舞,登时一拥而上,将德亲王围个圆满结实,虽不敢当真举着麻秸戏打,但伸手讨钱的劲头却是蓬勃强劲。
“小妹。”薄时趁隙来到车前,贴着新娘耳畔,“你若不想嫁,此时反悔还来得及,二姐带你逃出天都城。”
帷帽下的薄光先怔后笑:“三姐说什么傻话?若这时走了,丢了面子的太后挖地三尺也必将我们缉拿回来,那时薄家便真的要被人斩尽杀绝了。”
薄年袅娜而至,道:“好了,姐妹也是妯娌,将来还愁没有说话的工夫?三妹,我们一起扶四妹上车罢。”
三妹?四妹?薄光又是一怔,但来不及厘清心头的那抹违和感,红木踏梯已在脚下,她抬起珍珠为饰青丝为质的青舄,踏上梯阶,坐入婚车,不曾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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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皇朝开国高祖生性豁达,心怀四海,建国之初推兴贸易,广交四海,造就了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也培植了视野开阔作风豪迈的大燕国民。诸如嫁娶这等给开怀畅饮付予了天经地义的喜庆之事,那些位惯以挎剑吟诗貌的世家公子们,更可藉醉恣戏,做尽各等狂放之事,甚或命新嫁娘以舞助兴小近香泽也不乏其例,命曰“戏妇”。哪怕小有出格,稍嫌冒犯,也还有一个“新婚三日无大小”的民谚拿来搪塞。
但,今日明亲王的大婚,前堂虽高朋满座,两处轩阁的喜房内却风平浪静。
细究令世家子弟们望而却步的原因,并非明亲王的位高爵显。须知在天都士族中,越是显贵者,越爱在这等时日一放心性。
乃因明亲王其人是也。
无论是皇子时候,还是成为明亲王后,胥允执始终与人疏离不喜交际,周身三尺之内似有一个固不可破的结界,不容外人窥近,而在助父助兄监理各项政事时的善谋精断,更博得冷厉名声。若说当年的太子是温润如玉,那么明亲王便是寒凉如锋。故而,纵然是喜游爱嬉的天都仕子,也不敢轻拭其芒。也因此,两位新王妃得以稳坐喜床,得享安宁。
“王爷,您先往哪边?”林亮小心探问。
九月初二,天边无月,在高悬宫灯的长廊之端,胥允执披戴亲王衮冕,立了小有时刻。
“她嫁进来,是因为圣命难违罢?还是因为这一次给得是平妻之位?”他突道。
这般话题,林亮是一字也不敢应。
胥允执也自觉甚是无味,自嘲一笑:“你去请内府的女管事给齐王妃捎个口信。”
王爷去齐王妃那边?林亮一喜:“属下这就去送信……”
“请她先歇着,本王和薄王妃说几句话便去那边看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