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呐员声嘶力竭地喊道:“后方有驱逐舰。”
克里默急转潜望镜一百八十度,一艘美国驱逐舰乘风破浪向潜艇高速扑过来,军舰上美军水兵转动手柄,一枚枚深水炸弹顺着轨道整整齐齐排列在发射架上。
他心急火燎地尖叫:“关上发射管,收回潜望镜,下潜到80米。”
扩音器把他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水兵们七手八脚忙乱起来。值勤官卷着一股海水自指挥塔窜下来,闭着眼睛关闭舱口。轮机长把两个主排水阀的一个关闭,打开通风管。机械师拉下柴油机闸,开启电池机组。休值人员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所有的人忙着换上绒拖鞋,最大限度减轻声响。
艇艏猝然向下倾斜,那一刻,所有人感觉自己像坐在一架失事的飞机上。
水面上传来三声沉闷的响声,潜艇里弥漫着喜悦:进攻得手了。美军战列舰爱达荷号被鱼雷炸了个洞,变成了瘸子,一艘运输船起火燃烧,一艘登陆舰三分钟内沉没,携带着几百名士兵到海龙王那里报到去了。
喜悦很快变成担忧,短暂的快感过后,就是无尽的痛苦。虎口拔牙必将引来饿虎扑食。驱逐舰紧贴着潜艇上方冲过,宣告猫抓老鼠的游戏正式开始。
驱逐舰是猫,潜艇是老鼠。水面上,驱逐舰比潜艇快,火力比潜艇猛。水下更是如此。对于驱逐舰的深弹,潜艇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只能拼命深潜,希望驱逐舰找不到自己,外加祈祷上帝保佑。
驱逐舰在前面划了个圈又回来了,先是越来越近的螺旋桨声音,然后是“嘀嗒”、“嘀嗒”的声纳声,接着是深弹落水的“噗噜”、“噗噜”声,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大家都抓紧固定物眼巴巴望着船顶,尽管除了一大堆管子和旋钮什么都看不见。
乌克兰大副自鸣得意:幸好我施放了浮力天线,可以从容地把情报发出去了。我早料到会这样。
“轰隆——”深水炸弹炸开,潜水艇被猛击了一掌,剧烈摇晃起来,天旋地转,架在两颗鱼雷间的桌子倒扣在地上,桌子上的国际象棋“哗啦啦”洒了一地。物件乱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爆炸声越来越近,也许下一颗深水炸弹举着索命的亡牌。
“又一艘驱逐舰赶来了”。被震得半聋的声呐员呐喊。
“轰隆隆——”两颗深水炸弹同时爆裂,u333像风中的汽球一般摇头摆尾,螺栓乱飞,灯泡炸裂,吊在顶上的香肠咂到人头上,水流从管子接缝中迸出。
“轰隆隆隆——”三枚炸弹在附近爆炸了,潜艇打起了秋千,震落了艇上的仪表和软木绝缘材料,架在鱼雷上的床“砰”地掉到鱼雷上,床上的人一下子爬到鱼雷上,脸上和身上抹满了黄油。
鱼雷继续滚滚而来,潜水艇像过山车一样前仰后合,外面是爆炸声,里面是乒乒乓乓的物落人倒声,电讯室的地球仪像陀螺一样旋转着,日本饭团与土豆从行李架上滚滚而来,锅碗瓢盆在狭窄的空间肆无忌惮地乱飞,上铺的水兵咂到坐在地板上的战友身上,正在上厕所的水兵一头栽到地上,排泄物倒流出来……
深弹不必直接命中潜艇,只要在一定范围内爆炸,水压和冲击波,就能粉碎潜艇。由于水几乎不可压缩,是很好的传导冲击波的介质,所以深弹在水下的杀伤力远远大于水面。在岸上,炮弹会发出呼啸,至少让人产生躲避的念想。而深弹不同,只闻脚步声,不见人下来,落到水里,你不知道定深多少、何时炸响,只能拼命地祈祷,静静地等死。
美军的攻击像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所有的炸弹都在距潜艇很近的地方爆炸,像一把把巨大的锤子击打艇壳。爆炸声使玻璃碎裂、油漆和软木绝缘材料脱落、管子螺丝松动,引起整个潜艇渗漏。最糟糕的一处泄露点在指挥塔上,海水漫过了控制室的地板并且流到处于下面的水泵室的舱底。
咒骂声,尖叫声,呻.吟声,呼天抢地声充斥着潜艇,“堵住漏洞。”克里默朝大副大喊。到乌克兰大副嘴里时,这句简明扼要的命令变成了一连串的恶语相加:“在克里米亚休假时,你们不是挺会堵女人下面的那些洞的吗?给我把那些水洞堵上。克莱斯,你这个混蛋,不拿上板手,用你的球堵水吗?”
猛然一声沉闷的巨响,u333像片树叶一样抛起来,听到发动机室一片慌乱,机械师惊恐万状地喊叫:“蓄电池进水了。”
海水浸泡到蓄电池,就会产生致命的氯气。克里默脸色苍白,但必须在部下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他一垮掉,整个潜水艇也就完了。
“继续下潜。”克里默咬着嘴唇下令。
“头下5、尾上5,下浮,快点,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闲不住的人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床铺上,没事干?那怕手.淫也行,只是别乱转,消耗他妈的氧气。抽水泵赶紧把水抽干,你想把潜艇变成游泳池?机械师们他妈还没戴上防毒面具吗?爱戴不戴,关闭电动室两边的水密门。”大副骂骂咧咧地传达命令,看起来大家很吃他那一套,干得加倍欢。
潜艇下潜到160米,船体发出巨大的响声,克里默叫停。
深水炸弹不紧不慢地在头顶爆炸,一次比一次近。几架战斗机也迅速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用机枪打出一串串水花,为驱逐舰指示着德国潜艇的方位。又一声巨大的声音传来,爆炸炸断了头顶上的螺栓,螺栓像步枪子弹一样在舱里跳飞,击中了一个水兵。
克里默知道这颗螺丝是固定头顶上的机器的,若再震掉一颗螺丝,沉重的机器将会咂下来。于是,他心急火燎地让下面的人赶快离开。
乌克兰大副把他的命令通俗化加恶心化:“听到没有,舒尔伯特只剩下一条胳膊,我可不想看到你们变成人肉馅饼,馅还是他妈的大粪”。于是大家玩命一般地跑了。
u333只得再次下潜,再次赌命。控制室里的所有人都盯着系着自己生命的深度表,潜艇随时可能被巨大的水压挤碎。死亡够可怕的了,眼巴巴等待死亡无疑于满清八大酷刑。
深度表进入红色.区域,指针滑向200米。潜艇吱吱嘎嘎呻.吟,如雷霆万钧,似世界末日。更多的螺栓迸出来,解体是一瞬间的事。克里默的嘴唇咬出血,但他还是没有叫停的意思。
大副气急败坏的一句话让他醍醐灌顶:“这是苏联产品,你当精雕细刻的德国潜艇呀。”
克里默“停”字还末出口,大副脱口而出:“头0、尾下3,关闭机械泵,手工给舱底注气。保持平衡。噢,我的天呐。”
“右舷46度,螺旋桨噪音!”声纳兵报告。
又一艘驱逐舰加入了这场游戏,这是第四艘。深水炸弹无休无止,潜水艇像没娘的孩子随波逐流,前仰后合,里面的人像台球一样蹦蹦跳跳。
“他妈的,真想把水雷放出去。”克里默一拳头咂在铁板上,指关节处渗出鲜.血。
“不行不行,敌人没炸着,倒把我们自己暴露了”。大副连连摆手。
“你们俄国人的脑袋被门板夹过。”克里默瞥了对方一眼,没声好气地刺了一句。
“不关我的事,有本事找盖德采夫副司令算账。”大副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拱火。
克里默被将了一军,低下了头。
潜艇在水下只有挨打的命,毫无招架之力,德军黑海舰队副司令、俄国人盖德采夫少将决定改变这种状况,办法是拆除k型潜艇后甲板上的100毫米甲板炮,装上了四枚磁性水雷。等到头顶上敌人的驱逐舰肆虐、欺负得没办法了,冷不防施放出一颗磁性水雷炸他娘的。
磁性水雷的引信原理在于,当钢铁的船体从水雷附近经过时候,引信内部的磁针转动,引爆水雷。
舰队司令当然是德国人,考虑到与俄国同事搞好关系,听任他异想天开,却当面嘲讽他脑袋被门板夹过。
这个盖德采夫是原苏联红旗北方舰队潜艇支队司令,他的脑袋虽然没被夹过,却也受到强刺激。年初有一天,他在k-3号潜艇视察,正威风凛凛地站在指挥塔上,拿着望远镜装模作样,突然,德国货轮“阿尔特基克”高速冲过来。潜艇遇到货船,打他娘的就是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万没想到平时大吹大擂、一半是共产党员的苏联水兵太松包,潜艇没有发射鱼雷,而是慌慌张张地紧急下潜,把他这个上校司令当成了空气,丢在指挥塔上了。
德国人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对于同胞的行径,不管是遗忘还是遗弃,他都久久不能释怀,痛定思痛,他当即求见邓尼茨,要求加入德国海军。
他在德国参加了为期三个月的学习班。迪特尔的德国山地部队沿白海向北进攻,摩尔曼斯克、北莫尔斯克、弗拉基米尔等港口被德军囊括已尽。他积极策反了原来的顶头上司、苏联红旗北方舰队司令戈洛夫科将军,迫使这位仁兄带着9艘潜艇,5艘驱逐舰,3艘护卫舰,11艘护卫艇,1艘扫雷舰和1艘布雷舰的丰厚礼物加盟德军,成为德意志北方舰队副司令,并授予德国北普鲁士邦国籍。
盖德采夫立下了汗马功劳,德国人投桃报李,分配到黑海舰队当了二把手。看到德国海军的丰功伟绩,联想到苏联海军的无所作为,目睹同胞的窝囊样,尤其是为了逃命把他丢在海里的懦夫行为,他得出结论:俄国水兵是只病猫,只有在德国恶狼的带领下,才能伸出利爪。
新官上任三把火。潜艇上装备水雷是其中之一。且不论效果如何,精神可嘉。
深水炸弹似乎永远也投不完,老美展示强大的制造能力,把炸弹当成子弹使用,一点都不吝惜。突然“咣当”一声,潜艇上方发出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噪声。
克里默与大副面面相觑,奇怪的是深水炸弹的威力小了许多。
八个小时后突然安静下来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知道美军驱逐舰是追赶大部队去了,还是在水面上守株待兔——关闭发动机停在海域,像奸诈的渔翁一样静静守候,等待潜艇氧气耗尽,自动上浮,然后一炮击成碎片。
克里默一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扫视着他的战友们。
水兵们各司其职:负责水泵管道的艇员把舱底的水抽到海里去以减轻潜艇的重量;负责液压管道系统的人打开和关闭阀门,使水在水柜之间流动从而使潜艇平衡;负责通气管道的艇员做着同样的事情;机械师提着油壶在给柴油机加油。
几十号人挤在狭窄的船舱里,两个人共用一个床铺,几十号人用一个卫生间,一个多月不洗澡,浑身油泥,爬满虱子,晕船的呕吐物没有地方处理,二十四小时听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十五天不见太阳,经常连续若干天不能上甲板呼吸新鲜空气,吃长满青霉的面包,没有刮毛的猪肉。
但是,与随时长眠在地下相比,疲劳、潮湿、颠簸与恶臭实在算不了什么,何况潜艇人员的补贴比海军其它兵种高得多,休假时还能尽情狂欢与放纵。
德国黑海舰队绝大部分水面舰艇和一半潜水艇是按收原苏联黑海舰队的,潜艇中近一半是原苏军黑海舰队留用人员,共同的境遇、共同的命运、纳粹鼓吹的“一切民族同志一律平等”的理念、共同的战斗生活,使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成为这个小团体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十五个小时过去了,潜艇里空气越来越浑浊,人需要氧气,潜水艇需要充电,几十张嘴像搁浅的鱼一样张着嘴喘息,几十双企盼的眼睛望着克里默。
克里默眼里闪着坚毅的光芒,与其束手待毙,勇闯天涯。他平静地说:“全体注意,准备上浮”。
几十座雕像动弹了,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克里默断断续续地发布命令:“头上10,尾下5,上浮。闲杂人员到……前鱼雷室。”
潜水艇动弹了一下,深度表指针抖动了一下又不动了。又试了一下,依然如故。克里默心里“格登”一下,不由望了望大副,乌克兰人双手扶着铁管子挪过来,在他耳边喘着粗气:“八成是潜艇被礁石卡住了。”
这里到处是暗礁,暗流涌动,再加上深水炸弹制造的急流,潜水艇很有可能被冲到暗礁底下。问题在于头被卡住还是尾被卡住,稍有不慎,操作失误,潜水艇钻到暗礁里面,将会成为长眠于200米海底,永远也无法开启的罐头了。
“上浮,上浮——”克里默沉不住气了,喘着粗气吼叫。
随着每一次尝试,灯泡的光变得昏暗了。他知道电池快要耗尽了,那才是最危险的,因为没有电源,水泵就不能工作,潜艇无法上浮,那就成了名符其实的活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