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年方束发,尚未下山行走,于江湖上自然声名不显。
然他终究乃是宋远桥之子,姓名不说广为流传,一些叫得上名号的帮派还是知晓的,如今见得他本人,不少人都在心里想着,有如此继任者,这下武当百年之内,恐无没落之忧了。
张三丰对宋青书自也是极为喜爱的。
又见这平日惯不爱出风头,便是武当弟子大比,也是点到为止,绝不炫耀自己一身所学的徒孙,今日竟是如此招摇,一声响彻大殿的祝寿声,将雄浑内力尽显,知他这是意在震慑在场诸人,同时也提醒他们莫要搅了自己的百岁寿宴,心下不由大感骄傲熨帖。
当下便叫了宋青书到自己身边,笑盈盈将他介绍给在座的众人。
宋青书抱拳行了个虚礼,算是与众人打过招呼,而后便大大方方在张三丰下首落了座,对明里暗里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探究打量视线全不在意。
他辈分算小,围绕在张三丰近前的又都是江湖上已然成名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人物,宋青书与他们自然无甚话题可聊,于是便微垂了眼,自顾自安静喝茶。
哪知这杯茶一喝就喝了一整个上午!
原定为张三丰寿辰准备的余兴节目也好,三代弟子会齐殿中齐声祝寿的小小设想也罢,竟一个也没能实现,俱都被陆陆续续进得厅中来的各路宾客打断。
更令人心中憋气的,还是因这数百号人不请自来,火工道人们仓促之下哪开得了这等规模的宴席?
于是便只能每人送上一碗白饭,再在饭上铺上些青菜豆腐了事。
张三丰和武当七侠因此频频向“客人”们致歉,然而这群人却是一边口中应着“无事无事”,一边面露嫌色,挑来拣去地翻吃着碗中饭菜,口中还不时小声嘟囔着什么。
宋青书坐在张三丰身边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然而他眼中神色却是愈见冰冷,宛如一汪深潭,寒凉沁骨。
一餐宾主尽不欢的午饭用过,厅内众人愈发显得心绪浮躁起来。
不少人频频向着厅外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武当七侠早便趁着用午饭的功夫细细商讨过此事。
七人皆以为今日这来访者除峨嵋有几分真心来为张三丰祝寿,其余人不过是闻得张翠山殷素素返回中原的消息,便以为张三丰庆寿为由头,实则是准备来逼问张翠山夫妇金毛狮王谢逊,又或者说屠龙刀的下落的。
眼下他们并不开口言明,还一副在焦急等待什么人的样子,明显便是还有强援尚未到场。
只可惜张三丰年岁越大越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便是自己生日也只在武当门内庆祝,并不广发名帖邀请至交好友。
否则以张三丰交游之广,以武当七侠行走江湖多年所结下的友情与善缘,何愁请不来数十高手相助?
然此时此刻已是多想无益。
既已被人堵上了门来,便是毫无准备之下,武当也断不会怕了谁去!
武当七子对视一眼,七人脸上俱是浩然无畏。
正了正衣襟,张松溪起身,朗声说道:
“诸位前辈,各位同道,今日乃家师百岁寿诞,诸位不远千里光降武当,武当上下倍感荣幸。
然事先并不知诸位将至,因而准备不足,招待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见谅。
家师原也想与各位同饮同乐,不醉不休,然念及舍弟翠山离家十载,日前方归,这十年间许多经历还未及祥禀。
且今日乃家师百岁大寿,倘若谈及恩怨纷争,未免不吉。便是各位远道而来祝寿的好意,也极易被曲解为蓄意挑事生非,如此反倒不美。
故而不若由在下陪同诸位前往后山,一观我武当风景如何?
如此,也不妄诸位来我武当走了一遭。”
——张松溪这话说得巧妙!
既堵了众人的口,又表明了武当的立场,坦言若在张三丰寿诞吉日提及谢逊或屠龙刀之事,便是有意寻衅,要与整个武当为敌了。
这威胁不可说不小。
然而可惜……
宋青书暗自摇头。
若是平日,与武当为敌莫说厅中众多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小门小派,便是同为元国武林六大派的昆仑、峨嵋与崆峒也要仔细斟酌掂量,万不敢随意涉险。
然而如今事关传闻中得之即可号令天下的屠龙刀,此番上来武当的这些人又是刨除峨嵋以外,恐怕都是事先已经打好了商量,不惜与武当撕破脸皮兵刃相向,也要问出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的。
如此,便是张松溪再如何足智多谋,深谙语言艺术,一番话连消带打又给人留足了面子里子,怕是也不会有人买账。
果然,厅内气氛僵持了片刻,昆仑派的西华子便率先起身,大声说道:
“张四侠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暗指什么。我等今日上山,除为张真人祝寿,还有件事,便是一定要打听一下那恶贼谢逊的下落。”
他话音一出,其余人等见有人做了那出头椽子,便也都纷纷跟着嚷道:
“不错!还请张五侠速速说出那谢逊的下落,也免得我等正派同道因此等小事再生争执,动起兵刃。”
“正是!正是!还请张五侠现身回话!”
“还请张五侠现身回话!”
——数百人异口同声的呼喝回荡在整间大厅,一时间其声势竟显得极为浩大。
张松溪气得捏紧了拳头,性格更冲动直白的莫声谷更通红了眼眶,眼见便要冲进人群,找到那几个叫嚣得最凶的直接动手了!
便在这时,忽而门外传来“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其明明发自厅外,却清晰响亮回荡在整座大厅之中,比之上百人的同声呼喝,更显浑厚悠长。
——原来竟是少林高僧到了!
张三丰率七侠迎门而出,不一会儿,便带着十几名僧人重又返回了紫霄宫中。
其中为首的三名老僧,宋青书想来应该便是莫声谷和殷梨亭曾对自己说过的,少林空字辈四大神僧中,现如今仍存活于世的空闻、空智、空性三人了。
宋青书一见这三人或长眉下垂,或貌若金刚,或一脸苦相,便不由心中一阵烦腻。
无他,盖因他曾在天命大世界的佛修那里吃过大亏。
彼时他修为尚低,险些因此失了性命,因而对修佛之人,别管是修行者抑或普通人,他天生便抱着一种戒备审慎,总结而言,便是“看着就觉得不是好人”。
当然,这只是宋青书的一己之见。
至少在那三位少林神僧提出要张翠山交出谢逊下落不成,又被出言维护张翠山的张松溪几番妙语反驳得哑口无言,最后更是被悬而未决了十年的“当年究竟是谁以大力金刚指重伤了我三师哥,少林便是直到如今也没给我武当一个合理的交代”,和俞莲舟所问的一句“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大师们还会这般急于寻访他的下落么”堵得满面通红,口不择言之下竟提出要三对一与张三丰“切磋切磋”之前,是宋青书的一己之见。
然而如今么……
看着那面不改色说着张三丰辈分如何如何高出他们师兄弟三人两辈,若是以一敌一,那岂不是大不敬,因而不若以三对一……等等等等的老僧,宋青书再次确认,他果然对修佛的平心静气不来。
故而,在俞莲舟张松溪等轮番出言反驳,最后宋远桥提议不若武当七侠以“真武七截阵”,来向少林今日来至武当的总共十二位神僧讨教一二的时候,未等少林那边有所反应,宋青书已然起身行至殿中,抱拳扬声道:
“爹爹请慢。”
当下,不仅是宋远桥,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宋青书身上。
被数百人目不转睛注视着的宋青书分毫也不为所动。
他稳如泰山,朗声说道:“爹爹容秉。青书不才,愿为我武当出战,还望少林三位神僧不吝赐教!”
此言一出,“嗡”的一声,整座大厅一片哗然。
这武当的小子刚说了什么?
他要代武当七侠出战,挑战少林三位神僧?
这莫不是犯了痴病吧?
便是武当七侠也不敢单独挑战少林三位高僧!他一个方才束发的小儿,如何敢夸下这般海口?
之前还对宋青书观感颇佳的众人,此时却是觉得他实在有些过于狂妄,便是不知那天高地厚了!
宋远桥也被宋青书这请愿唬得一愣。
待得回过神来,忙厉色斥道:“胡闹!”
便是心中不愤这三人仗着少林高僧身份,丝毫不留情面大闹你太师父百岁寿宴,也断不该冲动之下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
若是被抓住了话头不放……
宋远桥正兀自试图以眼神将青书斥下,另一边,已然从被一束发小儿主动邀战的冲击中回过神来的空智便哼的一声冷笑,抢先出了言:
“这位宋少侠倒是有胆色!可比你爹爹宋大侠令老衲佩服得多啦!就是不知道宋少侠所谓的还望我师兄弟三人不吝赐教,是想要以一对一与老衲三人过招,还是一人同时挑战老衲等三人?”
他这问话一出,宋远桥脸色便是一白。
他断想不到空智竟会问出此等话来!
若是青书被他激得倔性一起,应下什么不该应的话……
宋远桥忙踏前一步:“大师这话……”
然而还不等说完,身后的宋青书便不知怎么的竟抢先了一步,挡在他的身前!
“晚辈指的,自然是以一人之力,挑战大师三人。”宋青书说着,唇角微勾,竟是露出了一抹极淡的微笑:
“大师乃是少林神僧,辈分声望高了晚辈何止一点。晚辈岂敢厚颜,求大师与晚辈以一对一交手?”
话音落下,万籁俱静。
——打脸!这是赤丨裸丨裸的打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