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重华眼中冷光流转,只道:“你就不曾失心?”
“当然会,双手是否沾着无辜人之血,我不能尽知。”
“何以此时对我说这些?”夜重华仍是冷道。
“为你的性命,你要为长生,为你自己,好好活着。”她顿了顿,“你不是说过,你手中的剑,是我的?”
夜重华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剑,默然半晌,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住:“江湖上,本就无是非对错,是以武立足,还是以人立足?都不紧要。”说完,他就走了,没有看她一眼。
江楼月想着他的话,是啊,以武立足,杀手赤虹所向披靡。以人立足,赤虹并非把武林中人得罪到让人都觉得他十恶不赦的地步,他如今一只脚踏在江湖之中,确并不如何紧要,是她忧思甚,但他是因她回这虎穴,她当然要事事警惕小心。
翌日一大早队伍出发时,江楼月看见,夜重华腰间的剑,终于有了剑鞘。她走过去满脸笑意地道:“对嘛,这样就叫体统。”
夜重华没看她,坐在马背上,仍旧一脸冷肃,心里却不由想起,昨天的那个她,是他没有见过的江楼月。
她由侍者扶上马车。队伍再次启程,七月十九日,出沐城。
两旁皆有青山绵延,隔着平原溪流与云雾山岚,它们如两条送行的墨玉带,静谧地立于天地间。车窗外的天空蓝如碧海,异国的大雁飞起来看着并无甚不同。江楼月放下了帘子,在马车中坐正。
行了半日,日正当中最是炎热不已之时,赵遣鹿派来迎亲的中年将领前来请示,是否要歇一歇。江楼月掀开车帘,众人都被晒得大汗淋漓,恰前头有一间茶肆,一个大大的茶字在热风中招展着,她想了想,道:“康将军,便让大家休息半个时辰吧,过了这正午再走,不过还要辛苦康将军了,莫要松懈。”
“是,末将领命。”康将军道,随即他便让队伍停下歇息,带着军士四处把守着。
江楼月一身新嫁娘的装束,不便下车去,便只坐在车中,命人将马车赶到阴凉处,将窗帘卷了起来吹风。
有几名侍者坐进了茶肆中,旁人见上头并没阻止,便也跟着坐到茶肆凉棚底下,不被炽烈的阳光晒着,喝着凉茶,终于能得几分惬意。
夜重华骑着马儿踱到马车边,倾身于窗外低声道:“那个侍女,凉棚底下,最西面坐着那一个。”
江楼月脸上含着端庄的微笑,侧耳倾听着,不着痕迹地看向凉棚底下,那侍女正以手给自己扇着风,一边跟旁边的侍女说话,一边看着那个正在忙碌着准备茶点的茶肆主人。后者是个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密布,看起来饱经沧桑,背略佝偻,他转过来将茶点给那一桌端了过去。他有着厚厚的眼睑,眼中的光有点浑浊,但那步子却是跟年轻小伙一般轻盈,要么就是年轻人假扮的,要么就是轻功不弱之辈。
那侍女不过略瞧了瞧老翁,就转头与别人说话去了,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那老翁。
老翁笑得谦卑而淳朴,那双手跟脸一般黝黑粗糙。
有侍者抱怨地道:“这南邦真是热得跟个火炉似的。”
那老翁笑得憨厚地道:“我们穷苦人,早已热惯了,不知贵人们是从何处而来啊?这七月里,越往南呐,可是越热喽。”
“我们是从夕加来的。”一名侍者道。
“老伯,你还是少打听的好。”另一名侍者道。
“是,是,贵人们说的是。”老翁连连称是,又给凉棚里坐着的众人添上凉茶。
“这条道虽是官道,却是往南行镖必经之路,那老头不慌不忙地,许是知道我们只停留半个时辰,否则就很可能,真是冲着这一行人来的。”夜重华骑马在四处遛了一圈儿,回到马车旁边道。
“看着像官家,还是江湖中人?”江楼月道,说着喝了一口水,她如今身份不一样了,马车上备着的饮食,皆是在驿站里就准备好的。
夜重华凝望了那老翁一会儿,转头对她道:“江湖中人。”他刚一转开头,那边老翁的视线就投向他,立时被他察觉,他眼神平淡地回视过去,那老翁自然地提着茶壶转到灶台边去了。
“江湖中人冲着我们这些人做什么,难道还敢劫皇家车队不成,若非真有人借了胆子给他们,那就是冲着你来的了。”江楼月道。
“冲我来?”夜重华嘴角竟勾起一个冷笑,“恐怕还是不让人察觉比较好,大白天他们待如何得手?”
“这可不一定,这里不会武功的侍者不少,一乱起来,哦,对了,说不定还能挟了我做人质什么的,想着你是我的护卫,总该手脚受束的。”江楼月眼中晶亮,说的仿佛不是有人许要对她不利,而是一件挺有趣之事。
夜重华嘴角微勾,未露出笑容来,倒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你不了解杀手赤虹,他冷酷之名传遍江湖,不会有人这么蠢的。”
“是么?”江楼月轻声说着,见那老翁正在悄悄地往她的马车这边看。
“你别忘了,鸽子送信,十九日出沐城,焉知只有一只?”夜重华道。
“看看再说。”
过不多时,远远地,从北边又来了一人,单人独骑,任凭烈日炎炎,那人却悠然得很,慢悠悠地往茶肆方向来了。待那人走得近些,江楼月见那人竟是一粒汗珠也没冒,生得白面书生的模样,身上穿着的一袭绣花文士衫带着几分脂粉气。
这书生走过江楼月乘坐的马车时,看也没看马车一眼,径直就朝着那茶肆去了,让马儿在凉棚边上候着,他独自走进,见几乎没了坐处,也不着恼,面带谦逊有礼的笑容,向一名侍女借了一个位置,那侍女看起来有点羞涩,让到一旁跟别的侍者共坐。
夕加尚武,这南邦看似文武无所偏重,但真要说起来,是更重文一些的,赵遣鹿身为皇子,却更擅兵武之道,这在南邦皇室实是少见的。是以南邦文人遍地,这书生的出现也不算稀罕事。
有侍者面色不善,似要起身去驱逐那书生,这一行可是太子妃仪仗,他进来在侍者堆里坐着,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