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易回藻园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
汽车在门口缓速,两道白亮的车光直射出去,照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白光刺目,小离抬手挡住眼睛,那个清瘦的身形,程易仅看一眼,就认出被灯光笼罩住的人是小离。
从白天的婚礼到闷雷滚滚的深夜,程易今天是第二次见到她。
程易原以为今天都不必再见她,没想到两年没见,她还是不改痞赖的个性。
这一次她若拦住他,他该怎样应对?
小离原本坐在藻园的门口,此刻见他乘汽车归来,并没有像白天一般纠缠他,而是主动闪至一边,让开车道。
汽车驶进大门之后,她也并不离开,继续坐在唯有两三点星光的夜空下等待。
程易下车,回至室内。
偌大的客厅空空荡荡,程易将外套脱下扔给管事,开口就问一直在家的乐山:“她为什么在门外?”
乐山听程易如此说,便知他问的是门口那位倔脾气姑娘。
乐山居然还是笑嘻嘻,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那姑娘特别难缠,赶也赶不走,若是打,咱们这里也没一个在大门口打漂亮姑娘的前例。今次打了这一个,怕从此坏掉你十一哥的名声,而且她又说她与十一哥你是旧相识,所以我们不敢擅自做主。”
程易坐在沙发上,随手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下后,才冷笑一声:“我不认得她,去赶她走。”
乐山见程易这副模样,真不像是不认得。
十一哥让她赶人走,乐山也的确为难。
“十一哥不信问石久,我至少赶过她六遍,每次说走就走,可赶走没十分钟就自动出现,跟鬼似的。”
程易喝过酒后的脸色更不好看。
“的确阴魂不散。”
乐山出馊主意以做试探:“不然我真让人出去打她一顿?”
他可没想到程易会恨恨地说:“打死也不为过。”
打死也不为过的回答令乐山傻在当地,这意思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若说真出去打死,他可没有打死女孩子的经历;若说不去打死,可十一哥方才分明已经发下话。
以十一哥的为人,绝不至于轻易为难一个女孩子,更何况于要直接打死。
乐山心中奇怪,难道门外那女孩子是十一哥的杀母仇人不成?
阵阵打雷声传入室内,程易透过落地窗遥望外面的天空,天上的重重乌云遮住星月,眼看就有一场暴雨落下。
乐山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程易重新说:““不必打死了,一会儿大雨落下来,看她走是不走。”
乐山结舌,这一会儿打死一会儿淋死的,看来也不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他不再研究外面的女人,而是向程易说:“十一哥为沈家的事情忙碌一天,该饿了吧,饭菜都已备好,我马上命人端上来。”
“不吃!”
程易就是没好气,见到任何人、听到任何事情都没好气。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多久,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从天而降。
暴雨激出大地的泥土气息,小离坐在门前,被疯狂的雨水浇得瑟瑟发抖。
可她坐在那里,与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一样坚定,硬是风吹不倒雨打不动。
程易不管小离的死活,藻园的门房却看不下去。
大概十二点钟,老卢被震耳欲聋的雷声惊醒。他从被子里爬起身向窗外望去,漫天哗哗的雨水中,那女孩子还坐在原地,但是已经被狂风暴雨□□成丧家之犬。
她穿着夏日里的单薄衣衫,大雨倾盆之后,实际连丧家之犬也不如,丧家之犬至少还有一身皮毛。
老卢举着一柄大黑伞,手里还拿着一柄大黑伞,从屋内出来,快步到小离身边。
小离听到有脚步声从雨中赶来,欣喜地抬起头。
“他肯放我进去了吗?他肯听我解释了吗?”
老卢回答没有,他举着伞,在风雨中苦心劝小离:“姑娘,你看今夜这场大雨是绝对不能停了,不如你就先回去吧,等明天雨停再来,又不是爹死妈死,有什么事情非得急成这样。”
小离没有听他的话,
“我没有着急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无聊才坐在这里而已,我不回去。”
老卢见她冻得脸发白嘴唇发抖,这哪里是无聊,这分明是有病。
他到底于心不忍,就大胆破例一次。
“不如你先进我的屋子里来避避雨,反正三更半夜也不会有人来,没人会知道,等明天天亮你再出来等不迟。”
小离还是拒绝。
“外面挺好。”
老卢这才晓得这女孩不是丧家之犬,而是丧家之驴。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主人不小心,放出一头犟脾气驴,还偏偏跑到藻园的门口撂蹶子,害他发愁。
老卢叫她不动,就将伞往她手里递。
“这伞给你,好歹挡点风雨。”
驴果然就是驴,她居然再次拒绝自己的好意,将雨伞推还给他。
老卢实在不明白这头驴到底是在犯倔还是在犯傻,老卢再劝,小离就假装是风雨掩住了他的声音,所以她一个字也听不到。
老卢无可奈何,也就返身回到他温暖的小室之内。
小离由坐而站,她昂着头,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她的脸上,紫色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幕,狰狞而恐怖。
但是她就是要站在雨中等他,她就要他看到自己在雨中等他。
当初在石狮岛上,雨水不住地从破窗子打进来。海上惊涛骇浪,岛上急风骤雨,天水弥漫之间,逃无可逃。可就是那样恶劣的环境,十一哥还将发抖的她抱在怀中,用生病的身体去为她遮风挡雨。
那时的风雨再凶再冷,因为有人相伴,她也不觉得孤单无助。
今日的风雨还不及岛上风雨的一半,就已冷得她透心彻骨。
她立在狂烈的暴雨之中,不躲不避不退,就是为了要用自己的可怜,赌十一哥对她的心软。
可是她赌了两个多小时,十一哥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因为她长大,不再害怕打雷,所以他也就此失却从前那份心软吗?
藻园内是一望无际的黑沉,或许十一哥早已香甜睡去,或者说他早已怀抱着某个明媚可人的女子香甜睡去。
她心中一酸,突然不争气地自己可怜起自己。
如果是在苏家,看到淋成落汤鸡模样的自己,妈妈必定心疼不已,立刻让人给她准备热水干衣,等她洗完澡换好衣服,连热菜热饭都吃到的时候,妈妈再狠狠地骂她一场。
温暖的骂声,小离甘之如饴。
可是现在妈妈如果再骂她,就一定是痛恨的骂,不齿的骂,骂她这个无耻的贼,夺走她亲生女儿的人生,欺骗她两年多的母爱。
她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家,失去不属于自己的一切,但她不能再失去十一哥。
十一哥原本就是属于她的。
她回到他身边,没有任何错,天都不能反对。
十一哥在,她就可以再有一个家,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她才意识到今生今世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个家。
“程易!程易!”
她突然悲痛地大喊,为什么她千里迢迢而来,他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雨水可以掩盖老卢的劝言,一定也可以掩盖她的呼喊,纵然她喊得嘶声力竭,十一哥不想听到,他就完全可以听不到。
报应来的真快。
没有认亲,就没有绑架,没有绑架就没有指认,没有指认就没有误解。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她种下恶因,今日才收此恶果。
可是她伤害过苏恬,伤害过父亲母亲,却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十一哥。
她当初答应父亲指认,仅仅是在确保十一哥安全的前提下,配合父亲做的一场戏而已。
她此刻最需要的是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他肯给她这个机会,她相信最后他一定能够谅解她。
他们流落荒岛时,她曾经对十一哥说无论将来如何,她都心甘情愿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为何那时的十一哥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今日却不再相信?
难道在十一哥心目中,也认定她是一个贼,是一个品格败坏的女子,所以再不肯相信她的一言一语?
她分明记得他当年夸赞自己是个满腔侠义的好孩子。
她回忆往事,正是因为当初他的夸赞,她才有了后来的不由自主和一往情深。
她的嗓子在雨中沙哑,她竭尽全力也没有喊亮藻园内的任何一盏灯。
对十一哥而言,她真的是个陌生人了吗?
那些她视之如珍宝的过往,他也都视而不见了吗?
他的视而不见带给她灰心绝望,她无力地坐地,倒下,任由雨水冲刷冰冷的身体。
藻园之中,程易坐在黑暗之中,唯一一点红色光亮,是他手中的烟。
乐山敲他卧房的门,进来之后说:“才又让人去看过,那姑娘还真是没走。就站在大雨里,横了心了,劝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