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来,快起来。”皓月下,解池北部一片深密的芦苇丛中发出这样可爱的呼叫,叫声中饱含仿佛看见红蜻蜓般的惊诧。
这是两只耗子在湿地的芦苇上编织的窝,或者说这是它们缜密的藏身地。耗子孤寂的一生仿佛等待长大却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因此我们称这里为耗子的摇篮。
从摇篮的外观看,这两只耗子的编织手艺并不逊色于知更鸟。
一千五百年来,它们的皮毛对日出日落已经非常敏感,即使太阳会忘记东升,它们也不会忘记夏季里朝阳卯时的哪一刻露脸。
耗子是昼伏夜出的亚动物,按说黎明前的黑暗是它们从自然中窃得食物满载而归的时候,这两只耗子怎么满是呼呼大睡状?
“快起来------”这只醒来的耗子揪了揪身旁同伴的邋遢鼻子。
“哎,不是天还没亮吗。”呼呼大睡的耗子眼也不睁地说。
“我-----”
“你你你,就会以你为中心。不是说好了吗,‘我答应随同你体验植物的阴影生活。你还给我安静的夜晚吗。’你再说,今天的太阳出来后,我可不陪同你在阴影下谋生了。”耗子在月光下蜡黄的门牙吐吐地挡着睡觉呼出的平衡气。
“我刚才做梦了,兄弟!”
大睡的耗子一骨碌起来,“什么做梦了!我们耗子还会遇上这玩意儿?!除了遭受神咒,神还会让梦垂顾我们。”
“不会。据说没有耗子说自己做过梦。”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做梦了?”这只耗子躺下,翘起二郎腿。
“我问你,我们是不是一起入睡的?”
“不知道。好像是我先睡着吧。我记得天一黑,我们侃侃而谈天亮后怎样顶着一片树叶潜进人类的庄稼地,饱尝土地中的花生米。我们一边说着,还嚼着嘴呢,我就到现在了。”
“我们是嚼着嘴磨着牙,想象着花生米入睡的。但是我不是被你唤醒的,我是被梦惊醒的。你入睡了,我也一定入睡了,因为我看见一颗流星刷地落地,就在我们南面不远处消失了。我跑过去,看见水边有一个木头做的什么东西,我确信这就是流星落地后变化出的。不过,当我敲打抚摸这个木头东西时,感觉它有别于平常我们见到的一切木头。这时我看看水中的鱼,再看看那块木头,突发奇想地将木头推入水中。”
“它有多大?”
“有我们六七个身躯那么长,三四个身躯那么宽,我们爬行时这般高。”耗子做出相应的动作比划着。
“一定不是木头。不然你会推不动的。”
“但是我确实将它推入水池里,看到它漂浮在水面,我就跳到它上面,像老鼠们白天在水中那样玩起来。”
“那-----那,”这只耗子思考着,“那梦怎么会惊醒你呢?”
“因为我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就在我惊奇地打量自己时,那个从天而降的漂浮物在我身下消失了。我被丢弃在水中,费力挣扎,我就醒来了。好想当一回老鼠呀。你想吗?”
“当然想,老鼠的生活多丰富呀。要是我是一只老鼠,我会将家安在庄稼的花生地里,在花生苗的根部打一串洞,让长满花生盒的根部吊挂在我的洞中,这样我想吃了,就从头顶摘一盒花生,咬开花生盒,里面肥硕的花生米就在我嘴中了。”
“但是老鼠是人类的朋友呀,它们怎么会糟践庄稼呢。别想着吃了,还是想想其它吧。”
“其它,唉,现在的耗子退化得不就是为了吃吗。你也看到了,没有几只耗子能够像我们这么够哥们的。你拉拢我走向阳光裹挟的危机四伏的阴影中,我毫不犹豫同意了-----”
“因为我们是换命兄弟呀。走吧,借着黎明前的月色寻找我梦中的场景吧。”
“什么?!你当真了。神咒什么时候对耗子手下留情了。你看看几千年来我们的严重退化吧,我们想向老鼠一般站着走路都举步维艰了,因此我们失去了可爱的舞蹈。唉,我真不愿成为爬行动物呀。”耗子擤了擤黑鼻涕。“整天耷拉着头,鼻子朝下,在黑暗中摸索着食物。我不敢想象以后的耗子会退化成什么吊样。”
“我们是不是真兄弟?”
“顶顶真。”
“那走吧。”
“走吧,这些日子为了欣赏白天自然的欢跃,我们尽在阳光的缝隙中东躲西藏了,夜晚的一切变得多么陌生呀,难以适应眼神。”
两只爬行的骨瘦如柴的耗子,灵活地穿过它们为天敌设置的每一道机关,走出芦苇荡,来到解池的栈桥上。
“月色真美呀,月光更爽。阳光一定更为神奇,要是真得跟着你的梦成为老鼠,我一定要捉一缕昕薇,再藏一些夕晖。等到你的梦失效了,我将昕薇与夕晖释放,这样我们的生活永远在最为美好的色彩照耀下。”
“阳光除了能够使耗子蒸发,对于我们耗子来说没有什么特别了。”
“你说,我们吱的一声消失在阳光中,我们去了哪里呢?”
“灰飞烟灭了。”
“我就知道,我们耗子的生命像灰一样没有活力,像烟一样脆弱。即使这样,当我老了,我也要将自己的生命交给阳光。任风吹雨打,雷劈雪冻,我都在自己的世界中。”
耗子在栈桥上停下来左顾右盼,眼神中满是寻摸。
“知道吗,是人类让大自然热闹起来,别具一格。”
“听老耗子说,在我们没有出生时,一望无际的这里是一直回荡着一种单调乏味的声音的。没有耗子能够说清声音来自哪里,走向哪里。”
“来自一望无际,走向一望无际呗。就像这月光,来自永恒,走向永恒。”
“知道我为什么想成为我们的老鼠祖宗吗?”
“走进阳光中,拥有白天与黑夜,过上老鼠的生活呗。”
“成为老鼠,交上人朋友后,才能够知道自然与神的神秘。”
“就靠一只老鼠的短暂生命?秘密总会让我们大惊失色的,何况是处在自然与神之间的人类身上。再说了,除了人以外,动物们的头脑多么肤浅呀,老鼠也不例外。”
看到韶光琴,爬行的耗子奔去。
“这就是我梦中的木头。”
“是这种棕褐色吗?”
“是。”
“是这种形状吗?”
“错不了,同样也是在水边。”
“不过它看上去像是人遗忘在他们的建筑上的物品。”
耗子奔到韶光琴身下。
“看到了吧,它高高在上,在桌面上,你的梦中可不是这样的。”
“我们还是上到桌面上一睹为快吧。”耗子与同伴从桌腿上爬到桌面上。
另一只耗子像是幸灾乐祸地笑着,说道,“你梦中的木头可没有这雪白的一根根丝线吧?”
耗子伸出前爪就要触摸琴弦,它的兄弟说,“等等,要是这是人类捕杀耗子的器物。我不是白白失去你这个兄弟了吗?”
“捕杀我们,它吗?”耗子怀疑地打量着古筝,没有丝毫畏惧。
它两在古筝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又向四下里望望。
“捕杀我们。它们靠什么呀?”
“就靠它呀!”
“我是说,怎么没有诱饵呢。哪一只黑夜活动的耗子不是饥饿的。如果倚仗在木头上架起根根丝线,就能将我们捕杀,我们也太退化了。起码得有我们爱吃的食物呀,比方说花生米。你靠后,让我拨动这丝线,看它耍什么花招。”
“等等,我们是不是真兄弟?”
“是。”
“那我们同时拨动,我站到你的对面,拨动木头另一面的丝线。”
“真兄弟。”
外围的两根琴弦震颤出单调但不失动听的声音。兄弟两下了一跳,很快它两又心照不宣地重新拨动外围的琴弦。
“太神奇了。”
“这应该就是人类的音乐吧。”
一根两根三根,两只耗子面对面笑着拨动更多的琴弦,直到它两爬在琴弦上,各自并用自己的四足,乱弹一气。但这对于从未有过音乐的耗子足以胜过天籁。时不时还甩甩尾巴,敲打琴弦。
它两很快陶醉在音乐中,浑身充满力量。当一只看到琴弦上的兄弟手舞足蹈着站起来时,它也忘乎所以地站起身,抓着兄弟的前爪,在踩踏出的音乐中,相携同舞。
琴弦上的耗子越来越有精神,琴弦在它两脚下变得无比光滑,它两携手同舞的舞姿灵活地像是在琴弦上花样滑冰。月夜一定想不到,美妙的音乐就在它两脚下发出。
梦是真实的。两只耗子身上的皮毛与面目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灰不溜秋的毛渐次乌黑,耗子的嘴脸也慢慢收拢,最后露出老鼠的可爱面目。昕薇冲破月光,沉醉在新发现新创造的它两完全变成了老鼠。
“这就是我的梦。我们实现了,不是在梦中。”
“我听到我们的步伐有些乱,应该还有更动听的。”
兄弟两说着松开手,八只爪子加上两条尾巴重新在琴弦上调试着。昕薇的色彩停留在它两身上,凝固了。
“看到了吗!老鼠的黑毛不见了,对着阳光的皮毛成了太阳红。”
“那我们为何不转动身体,将我们的一切都交给接受我们的阳光呢。”
兄弟两将背光处的黑毛也任由昕薇变化为太阳红,它两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成了太阳红。它两躺在古筝上,翘起二郎腿甩动着尾巴,任由身上的毛色与晨曦融为一色。兄弟两就这样闭着眼睛哼着小调,双手放在琴弦上随意拨动着。光芒与它两的火红身躯在同一个平面上。朝阳的色彩慢慢透彻起来,一天的成熟开始了。这样的小调从兄弟两口中哼出:
“天亮了,投身晨曦,将心神在朝阳中放飞,化作缕缕阳光一起飘忽,感觉灵魂的存在。动感的光芒,你是我的重生。惬意享受温暖的年华。”
“停!”
“怎么了?”
“快睁开眼呀。”它拍拍兄弟。
“哇,好多鸟儿呀。你们好,鸟东西-------”
“错了,是鸟朋友。”
兄弟两在琴弦上站起来异口同声道:“早上好,鸟朋友。我们是老鼠,不是耗子。”
“太幸福了,”鸟儿走到桌边的栈桥栏杆上,“你们从哪里拿到这么多琴弦的古筝。”
“啊,你是说我们身下发出音乐的东西吗?人类称为古筝------我们在梦中遇上的。”其中的一只老鼠说。
“那么你们的火红皮毛也是在梦中染色的吗?”鸟儿满是不屑的口气。
“别说了,永远也说不清的。”另一只老鼠对兄弟说。“总之我们现在是老鼠了。”
“也是神通过梦青睐的耗子。”老鼠炫耀着。“真爽呀,置身阳光中,一夜的饥饿荡然无存。”另一只老鼠对兄弟耳语着,“你看它们怒视着我们的样子,与对古筝的神迷。它们不会是要掠夺我们的梦中遗物吧?”
老鼠眼睛一转,对兄弟小声说,“不要紧张,老鼠与鸟儿原本就是朋友。看我的。哎鸟朋友,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动听的音乐吧。我们兄弟两商量了,我们要去你们村庄表演。”
“对,是进入人类。不要小瞧我们呀,人类很快就会记住我们的。”另一只老鼠附和着。
“哈哈,记住你们。记住你们这对不伦不类的染毛鼠吗?”鸟儿嘲笑着。
“难道我们------我们------”这只老鼠哽住了,它小声问同伴,“它刚才说我们的皮毛是什么红?”
“太阳红呀。”
“不是,一种陌生的红。”
“嘿嘿,别诡议了。鼠朋友,你们怎么连喜鹊耳朵的灵敏性都忘了呢,还是你们的父母没有告诉你们。难道你们是隐居的丛林鼠。我刚才说的是火红------我明白了,既然你们连火都没有听过,那么你们一定是一对不谙世事的隐居鼠了。”喜鹊说。
“对对对,我们是隐居鼠,一直那边的芦苇丛深处。”老鼠赶紧说。
“那这古筝------”
“我们兄弟两的呀。”老鼠说。
“你们还欺骗我们鸟儿,我就感觉你们俩身上满是耗子的习气。”另一只鸟儿说。
“是呀我们确实是梦中的耗子------”老鼠说着,就被兄弟断然夺过话,“这么说吧,我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是见不得丝毫阳光的耗子,自从我们遇上梦中的这块木头-----”“是古筝。”“------对,自从我们遇上梦中的古筝。玩弄古筝释放音乐的我们兄弟两就变成老鼠了。”
“做梦的耗子,染色的老鼠。”鸟儿怀疑着,“梦会青睐耗子吗?”
“不会,但是它昨夜就召唤我了。所以今天我好梦成真。”老鼠说。
解池村传来紧凑的鼓点。
“村里发生什么紧急事了,别再跟它两费口舌甩唾沫了。”鸟儿说。
“也许是战争与和平的情报。”鸟儿说。
“你们如果说的是真的,就抬着古筝走向我们的村庄吧。”喜鹊对两只老鼠甩完话,与同伴飞向解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