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茗顿了顿, 转头对春儿冬儿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过去跟王将军说几句话。”
两个侍女早瞧得出小姐对王将军的不同,更何况上元佳节,男女来往大家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笑着称好, 主动退了两步, 离到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让谢小姐走上前去。
谢小姐是江南女孩, 个子不高,站在王昕面前,显得有些娇小。
两人在灯火中对视一眼,彼此礼貌地寒暄了几句。
等寒暄的话都说完了,两人心照不宣, 竟有片刻的沉寂。
然后, 王昕一顿, 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不知你是否已经从伯父伯母那里听说了,我已经和他们提过……我想娶你。”
王昕在军中待了太久,已经不习惯拐弯抹角, 说得十分直白。
在夜间彩灯的映照下,谢小姐娇柔的面容带着芙蕖初开的粉色。
她缓缓点了点头, 道:“我听说了。”
谢小姐这四个字, 说得端正而婉然,像是将开未开的茉莉, 秀雅矜持, 又带着一丝丝含有暗香的娇羞。
王昕自觉这些年刀山火海,寻常小事, 已经不会再令他心中惊起波澜。然而此刻,从谢小姐口中听到这句话, 他竟又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般地流动,紧张地额间冒出了汗珠。
然而,谢小姐长久停顿了一下,说:“王郎,其实,我也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是什么?”
王昕问。
这段日子,他其实早觉察到她在某些事情上欲言又止,好像有难言的苦衷。
谢小姐的神情数度变幻,然后揭开了自己帷帽的纱幔。
她如今的面容,清丽端雅,如芙蕖出水。谢小姐今日染了两分妆色,在节庆彩灯的映照下,更显娇柔。
便是这副面容,将钱塘县的才子贵人,迷得神魂颠倒。
便是王昕见了,亦有些动容。
然而谢小姐神情却有淡淡的愁,她缓了缓,开口道:“其实我没有那么好看的相貌,长大以后没有张开,也没有其他人说的女大十八变……真实的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是个长相一无可取之处的无盐女。”
说着,谢小姐低下头,借着帷帽和宽袖的遮掩,取下了敷在脸上的画皮。
等她再抬起头,露出的,已经是她的本来面貌。
眯缝眼,朝天鼻,腊肠唇。
整张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赞赏之处,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尽管谢小姐出门前就早已下定决心,要将真实的自己告诉他,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头颅有千斤重,要抬起来无比困难。
但谢小姐还是艰难地昂首挺胸。
她的声音隐约发颤。
谢小姐道:“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之前那张脸,是一位天仙娘娘给的。她说得知了我的事,愿意帮我想办法,所以才用画画出了那张脸……”
王昕看到谢小姐的举动和面容,的确惊诧了一瞬。
毕竟任谁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忽然低头把自己的脸皮揭下来,露出一张完全不同的面皮,都会吓一跳。
不过,王昕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又有先前见过两个小神仙的梦在前,他并未表现得太失态。
他耐心地听谢小姐讲完关于画皮的全部经过,然后捧住了谢小姐的脸。
“原来是这样。”
他说。
他凝视着谢小姐的脸,从她的眼睛里,王昕能够读到她使劲维持的坚强之下,仍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脆弱。
于是王昕浅浅地笑了。
他的面容被边关的风雪打磨得粗糙,但这种硬朗的长相,露出柔情一面,便有些别样的动人。
他说:“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更可爱,你即使不戴画皮,也很漂亮。”
谢小姐的面颊滚烫。
王昕的举动,其实寻常来说,已经有些逾矩了,但是谢茗现在需要的正是这样的鼓励,因此她没有躲开。
谢茗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王昕说:“这并不是安慰。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很好,这样更真实。再者,你对我来说最特别的地方,并不是长相。我见过非常多美人,可是唯有你这样的,独一无二。”
说到此处,他笑了起来[[醋-溜文学最快发布]],他本是刀锋似的眼神,如此一笑,忽然柔软起来。
他说:“我很喜欢。”
“……!”
这样的话,已经完全是表白。
他说的话,他的想法,他看着她的眼神。
这些都是谢茗过去想要得到,却从来不敢奢望的。
谢茗微微红了眼眶。
她低下头,说:“谢谢。”
西湖远处,烟火升起,一下子照明了半边天色,火光霓霓。
周遭传来玩闹的人群欢呼的声音,大家都在看烟花,没有人注意他们这边。
两人心都有些醉了,相视而笑。
*
谢小姐与王将军交谈的时候,缘杏和师兄师弟一起,一直在不远的地方守着。
凡人看不见神仙,不过缘杏见他们一切顺利,亦松了口气。
在缘杏看来,这一幕实在美好。
两个人两情相悦,祈愿书上的任务,也算是解决了。
缘杏眼看着谢小姐与王将军聊完,两人依依惜别。
谢小姐又将画皮盖回脸上,但不是因为想遮挡自己原来的长相,只是她若一夜之间变回原样,周围的人难免会受到惊吓。
缘杏见谢小姐盖上帷帽,轻轻地舒了口气。
水师弟祝福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感慨说:“谢小姐是个很好的人,难得凡间也有王将军这样的良配,但愿他们日后,能幸福吧。”
伸了个懒腰:“总算结束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等说完,他又兴奋地道:“这么说来,王昕将军是不是接下来都没事了?我可以自己去找他聊聊的吧。”
缘杏颔首:“应该没事了。不过,等再过几日,我会下凡来看看他们后续是否顺利。”
话完,缘杏停顿了一下,问:“师兄,小师弟,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直接回仙宫吗?”
“我要去试试看能不能和王将军说话!”
师兄立即道,他看起来摩拳擦掌。
“仙界这两年都没什么战事,王将军的见闻,可是比许多没上过战场的仙官都要多呢!”
缘杏早就瞧出师兄和王将军一见如故,像师兄这样无论神仙凡人都能一视同仁讨教的性情,在世间属于少有的率真坦白。
缘杏对师兄点了点头,又问水师弟:“师弟,那你呢?”
水师弟最近每回来凡间,好像都有些出神。
听到缘杏特意问起他,他愣了一愣,才说:“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师姐不回仙宫吗?”
缘杏道:“我之前和羽师兄说好了,想逛一逛灯会再回去。”
得知缘杏是要和大师兄一起逛灯会,水师弟顿了一顿,小小的眉头拧了起来。
缘杏看着师弟瘦小的身板。尽管她很想和师兄单独相处,但这么多年下来,缘杏也知道水师弟不比师兄,他心思纤细敏感,很容易受伤,让他落单不好。
于是缘杏友善地问:“我和师兄也没有特别的安排,师弟你要是不急着回去,要不要一起来?”
水师弟的圆眼光芒亮起,显然很是心动。
然而,出乎缘杏意料的是,接着,水师弟却又摇了摇头。
他遗憾地说:“不必了。师姐……其实我之前没和你们说,这个凡间世界,就是我被师父收为弟子以前,生活的地方。杭州城,离我过往休息之处,也不远。好久没有来过了,我想自己逛逛。”
这下,倒换作是缘杏诧异。
她发现了水师弟自从接到这个仙境的任务,就经常心不在焉,但没有想到这个。
因为北天宫不允许交流身世,缘杏还是第一次从水师弟口中听到这些。
缘杏忙说:“那你自己转吧。到时我们天宫再见。”
水师弟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像师兄那样,自行走了。
目送师兄和水师弟离开,缘杏稍滞,然后轻扯羽师兄的衣袂。
缘杏说:“师兄,那……我们也走吧。”
“好。”
公子羽应她。
两人从天上下去,步入灯会佳节气氛之中。
今日,公子羽作为师父安排的把关者,他其实只需要在天宫里等消息就行,是不需要亲自过来的。
他之所以来,是因为答应了缘杏,要陪她逛灯会夜市。
缘杏走在公子羽身边,此时心跳得很快。
虽然是她主动鼓起勇气请羽师兄陪她玩的,可羽师兄真的站在她身边,缘杏又克制不住地觉得紧张。
凡间的上元节,是难得夜市热闹,男女老少都可以上街游乐的日子。一年仅有一次,在这一日,男女限制会比平时放开许多,实际上,便也成了情人相会的日子。
她拉着羽师兄的袖子,和羽师兄走在一起。周围经过的男男女女,许多都是年轻夫妻或者情侣,他们走在其中,也仿佛是与他们同样的一员。
缘杏垂着头,拉着公子羽的袖子。
她问:“师兄有什么特别想看的吗?”
公子羽温和道:“去看师妹想看的就好。”
缘杏雀跃:“那我想去买一盏花灯,还想坐船看灯、看烟火!”
“好。”
两人走在街市上,缘杏手上很快就多了一盏白狐灯,逛了好久才找到手艺人做的。然后,她手上很快又多了糖画、甜糕、胡饼,还有其他各种小吃。
公子羽见她光抱着这些乱转,问:“师妹不尝尝?”
缘杏说:“我身体不好,不能随意吃这些。我打算带回去,用仙气保存起来,再找个透明盒子罩住,摆在架子上当装饰。”
公子羽也知道缘杏的身体情况,但他看缘杏的眼神,便知她不是不想尝。
公子羽想了想,道:“师妹可以每样都尝一小口。”
缘杏为难:“那剩下的怎么办?总不能就扔了,万物有灵,食物理应珍惜,那样好可惜。”
公子羽说:“我帮师妹吃完便是。”
“真的?!”
缘杏先是欣喜,但接着又回过神来:“可是……”
她看着师兄站在她身侧,如月光般皎白光明的形象,便觉得不妥。
所有东西她都咬上一小口,那就不完整了,怎么能让师兄吃她剩下的食物。
然而公子羽从容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说着,他竟真的在缘杏买来的东西里挑起来:“师妹想要先吃什么?”
缘杏分外纠结。
但在羽师兄的坚持之下,她考虑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选了糖画。
缘杏买的糖画,画的是飞龙。
缘杏小心翼翼地张开嘴,珍惜地咬了一口龙尾巴,轻轻咬下一小角。
她将糖画含在嘴里,极为爱惜地吃着,时不时舔一下嘴唇。
公子羽看她这般模样,有些好笑:“什么味道?”
缘杏面红道:“甜甜的。”
“这是自然。”
公子羽含笑。
他问:“师妹还要吃吗?”
缘杏摇摇头。
于是公子羽将糖画从她手中接过,然后就着缘杏咬过的位置,也吃了一口。
羽师兄很平静,看上去丝毫不介意缘杏已经吃过。
但缘杏看着师兄吃她已经尝过的东西,面颊又烫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
缘杏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胡思乱想,可是看着羽师兄淡定和她分同一份食物的侧脸,她又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她画出来的羽师兄说的话。
羽师兄会不会……真的对她有好感?
也不必是十分喜欢,只要对她有一点点超出师兄妹的感情就够了。
两人谈话间,已经走到了西湖边。
缘杏说想要坐船看灯,两人就找了一艘小舟,飘到水面上。
缘杏高高兴兴地在船上画花灯,等画完了,公子羽帮她点上,然后再由缘杏放进水里。
缘杏画的灯,比寻常卖的要精致漂亮,漂在水中十分醒目。不时就有凡间小孩从其他画舫里探出头来,惊呼地指着缘杏的灯喊好看,这令她很是骄傲。
缘杏心里得意,但眼角的余光,还是偷偷瞥着羽师兄。
她看上去单纯沉浸在节日气氛的喜悦中,其实心跳节奏乱得厉害,原因有一大半,都在羽师兄。
但神奇的是,缘杏偷瞥师兄的时候,师兄的目光,亦总在她身上。
缘杏不由问:“你陪我出来,会不会觉得无聊?毕竟,一直都是我在到处玩。”
“不会。”
公子羽回答。
“和师妹一起赏灯,我很愉快。”
缘杏的心又开始狂跳。
羽师兄看她的眼神太温柔,让她很容易想到,那天晚上画出来的羽师兄的神情。
这样其实不好,师兄这样,会让她有很多不该有的念头。
而这时,公子羽又将她在夜市上买的点心摆出来:“师妹还想吃什么?”
缘杏其实已然有些心乱,但听到吃到,还是左挑右选,有些晃神地选了米糕,还是照例咬了小小一口。
其实都是简单的江南市井小吃,但缘杏很少有机会吃到,觉得分外幸福。
等缘杏咬完,公子羽又从缘杏手中接过来,吃剩下的部分。
缘杏担心问:“师兄会不会吃太饱了?”
公子羽道:“还好。”
他平时清欲,倒也不会吃很多东西,但缘杏买的都是女孩子的点心,一小块一小口的,他堂堂一个男子,不至于吃不下。
缘杏垂头羞涩:“对不起,让师兄吃了这么多我吃过的东西。”
公子羽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说:“我并未觉得不妥,再者,师妹开心,也让我觉得高兴。”
缘杏被师兄摸着脑袋,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她心尖划过,让缘杏产生了异样的冲动。
她不禁道:“要是这个晚上永远不要结束,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想就这样继续下去。
想这样永远和师兄在一起。
无论天上凡间,岁月因果。
公子羽一愣。
缘杏以为自己的话一定吓到师兄了,谁知他只是稍稍错愕,便说:“我也这么觉得。”
缘杏惊讶:“师兄也这么觉得吗?”
“嗯。”
公子羽望着眼前的缘杏。
杏师妹舒适地侧坐在船舱里,她的长裙曳地,绣鞋尖从裙底冒出一点。
她的皮肤白皙,乌发垂落在颈项上,衬得婉转可人;一双漂亮的杏眸溢满星光,有一种夺目的神采。
她面前还摆着之前画花灯用的笔墨,这使她身上染上淡雅的墨香。
船舱外明月高悬,西湖水清波荡漾,无数灯火月影,只因缘杏,尽成画景。
他一顿,抬手去拨缘杏掉在脖颈上的碎发。
缘杏看着羽师兄低下头来,紧张地绷紧了背。
四下无人,船舱中,只有他们两人。
公子羽清了清嗓子,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道:“师妹,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可能有些冒犯的问题?”
缘杏抬眸:“什么?”
“师妹现在,可有喜欢的人?”
“诶?!”
缘杏的心脏在胸口重重砸了一下,面颊滚热起来。
她诧异地看向公子羽:“师兄为什么要问这个?”
缘杏没有料到羽师兄会这样问她。
一直以来,羽师兄清雅淡薄如轻雪,仿佛不沾世间凡物,缘杏原以为师兄他……不会在意这个。
公子羽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逾越。
可是他心里实在焦急,如果不弄清楚,就难以安定下来。
果不其然,师妹杏眸睁得滚圆,望着他。
公子羽顿了顿,道:“因为师父那天说的话,实在令人在意。”
缘杏从师兄脸上,看到了一丝微不可窥的烦躁。他依然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因此这一丝烦躁,显得很特别。
这让缘杏心里,不由一动。
她点了点头:“我的确有喜欢的人。而且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说,那个人也喜欢我。”
公子羽胸口刹那一阵抽紧。
他问:“是谁?”
缘杏脸红:“我不好意思告诉师兄。”
“……”
公子羽不觉抿紧了嘴唇。
说的也是,他未免对师妹问得太紧了。
师妹的眼神干净而纯粹,她对他的疑问,好像很为难。
犹豫了一会儿,师妹问:“师兄你……难道很在意吗?”
他当然很在意。
公子羽自己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感情,会让他焦灼至此。
他现在大约是在嫉妒,而且妒火中烧,哪怕他自己知道这样的感情不正常。
不过,他不想让师妹知道,自己还有这般没有气量的一面,于是默默压了下来。
他说:“有一些。”
缘杏忸怩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这样的话,我愿意告诉师兄。不过……我说出来的人,可能会让师兄觉得很奇怪。师兄,你等一下不管知道是谁,都不要表现得吃惊,可不可以?”
公子羽说:“好。”
于是缘杏扯住他的袖子,指了指船舱外,道:“就是那个人,他就在那里。”
公子羽望向船舱外。
很难说他这一刻是什么心情。
酸涩有之,难受有之,嫉妒有之,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口气尝遍了酸涩苦辣,还多了许多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
然而当他看向船舱外,只看到元宵十五圆圆的明月,天上星辉与湖中莲灯交相辉映,无数星芒璀璨,几艘画舫和小舟漂在西湖水上。
没有看到什么可能是缘杏心上人的男子。
公子羽皱了下眉头,转回头,想要让师妹指一指,再说得清楚些。
谁知下一刻,他看到小师妹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边,正飞快地凑过来。
啾。
还未等公子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到唇角微微一凉,近在咫尺的位置,带着少女的馨甜香。
缘杏在他嘴角上亲了一下。
她本来大约是想趁他回头的时候,迅速亲他脸颊的,但没想到他回头回得太快,反而偏了位置,亲在嘴唇边缘。
缘杏大窘,窘迫拘谨地坐在那里,面上雪白的皮肤映得通红,却将脸埋到胸口,不敢看他。
公子羽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他嘴角还留着一丝杏师妹清馨的气息,有一点甜甜的,是师妹之前吃了一小口的米糕。
接着,等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缘杏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
然后低下头,含住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