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非醒来已是一个月以后,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比起前两次这次的后遗症要更严重,闭上眼调整半晌待的意识海渐渐平静才再次睁开眼睛。
等等...
深蓝色的纱帐?
荆非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所在的房间已不是张景昌家的小院而是自己的院子。
识念外放,张景昌蹲在门口台阶上砸吧着旱烟杆子,周指玄与李显示李亮两兄弟在院子一侧打着拳,黄大将军蹲在张景昌身旁摇着尾巴望着练拳的三小,时不时悄悄转头小墙角的小水塘瞄上一眼,那条雷鳄的背上用兽筋固定着一个木制小床,李三秋靠在木床一侧望着小水塘里的游烛怔怔出神,李婶躺在梅树旁的躺椅上绣着一只狻猊鞋,偶尔笑着抬头看看发呆的秋哥儿。
张景昌感应到屋里的动静知道是荆非醒了,头也不回的说道:
“李婶给你留了饭,醒了就自己去吃吧。”
荆非应了一声再次合上眼睛,不用想也能猜到李婶一家搬到县城是为了防止一个月前的事再次发生,成平县有张景昌胡东旭赵明德三位三阶修士,更有县令高锦莫测高深,以荆非如今符箓一道的造诣不难看出整个县城的布局隐隐构成一座大阵,城墙上铭刻的符文也不仅仅用于守御,荆非相信便是四阶修士来犯也是有来无回。
门外黄大将军低呜了一声,荆非的思绪再次飘回一个月前,当时张景昌问前辈如何处置那两人,前辈始终没有回答,最后只能放两人离去,就在两人转身时突然神色激动的对着前辈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才离去,就在那鬼面女子磕完头抬头的瞬间荆非惊讶的发现女子那血肉模糊的脸面不知何时已复原。
荆非不知那两人是何身份为什么要抢人,从整件事来龙去脉与一些细节不难看出前辈与那两人有些某种关系,至于是各种关系前辈不说荆非也不会去问,不敢去问。
想着想着荆非竟然睡了过去,这一夜,秋风卷落叶,这一夜,明月起高楼,这一夜,荆非没有入梦也没有做梦。
五十里铺是涵渊城西门外的一个小镇,虽是小镇但其规模和繁华程度比起一些县城也不逞多让,据说很久以前只有一家客栈和几间酒水铺子,因距离涵渊城近的缘故才渐渐有了现在的规模。
苦水井是一口井也是一家酒馆,几根立柱几块木板草草搭建而成的半开放木棚与周围坐落的雕花小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简单的略显寒碜的酒馆内此时人满为患,门口七零八落的横着几条吱吱呀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条凳,条凳上长衫的短衫的,窄袖的开禁的,几个人挤在一条凳子上口水四溅的指点天地谈古论今,只要稍微伸长脖子就能看到木棚后面一口花石垒砌的水井。
凡是知道枯水井的没有人会觉得这里简陋,若论起苦水井的的年龄与五十里铺差不多,说起来酒馆掌柜的祖先还是五十里铺最初的几个创建者,当初凿出这口井的时候井水冰凉清澈却带着一股淡淡的苦涩,可后来这位先祖不知从哪的来了一个酿酒秘方,这便有了后来的苦水酿。
苦水酿,入口柔,落腹如饮冰泉,至于余味当然是苦不堪言,世人本就苦却偏偏喜欢苦中作乐苦上加苦。不知何时苦水井开始流传一句话,说没事儿多喝点苦水酿,时间久了苦日子也变得不苦了。
这话是不是真的无从考证,也没有人会真拿苦水酿去做那借酒消苦的荒唐事,反正自从有了苦水酿苦水井的生意几千年如一日从没冷清过。
陆寻是苦水井的常客,每次和同僚执行完任务回返涵渊城时只要顺路都会来这儿喝几碗苦水酿,起初陆寻也没觉得苦水酿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喝的多了便成了一种习惯,说不上理由的理由也许就是酒馆内外这些钟情苦水酿的酒客的理由吧。
陆寻一行四人走进拥挤的酒馆,深蓝色锦服带着几分风尘和肃杀,腰间青玉腰牌上刻着神护府的字样,神护府行走职分六品,金银紫红青黑,腰悬青玉牌便是五品行走。
四人的到来仅是引起一些酒客抬头一看,在这涵渊城脚下往来之人达官富贵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便是涵渊城城主亲临也不会觉得有多么意外。
陆寻对着身影灵巧穿梭于人群的店小二招招手道:
“不苦,来一壶苦水酿,四个碗。”
酒馆历来都只有三个人,一个掌柜两个伙计,伙计一个叫阿苦一个叫不苦,不苦负责招待,阿苦负责酿酒,很难想象生意如此兴隆的酒馆只有三个人操持。
不苦转头看了一眼,眯着眼眼笑道:
“呦,是陆大人,好嘞请稍等。”
陆寻四人在酒馆内扫了眼没找到空座,其中一个长脸的汉子的抱怨道:
“这掌柜的也太抠了,就不能盖个几层楼整宽敞点吗。”
陆寻拍拍长脸汉子的肩膀道:
“你就别抱怨了,有的喝就不错了,听说这酒馆的规模布局是掌柜的祖上定下来的,这其中有什么讲究虽然不懂,但你看着几千年沉淀下来的金字招牌就知道很有一手。”
“嗨,这能有多少讲究,卖个情怀罢了?”
“没那么简单,苦水井千年不枯竭必然与这有关系,听说每隔十几年掌柜的就会请来一位阵法大师捣鼓一下。”
“真的假的,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着,很快不苦送来了酒水,陆寻接过水酒递过去一枚金饼,不苦原本就半眯的眼睛顿时笑成了一条缝。
分碗,倒酒,共饮,无言中静静的品味着苦水酿的余韵。
“这酒喝了几十年,越喝越对味儿,记得早些时候外出公干连着好几年没有喝这苦水酿,回来后连夜往这儿赶,当一碗苦水酿下肚我他娘的差点流出泪来,哈哈!”
说话的是四位行走中面相粗犷的中年男子。
陆寻替几人倒满酒笑着说道:
“那可不得了了,刑头儿你过完年便要提职远调,到时候喝不到苦水酿不得泪流满面。”
刑头斜靠在柱子上透过木板的缝隙望着满天流云感叹道:
“什么提职远调,离开了涵渊城升也是降,倒是你,你的表现咱们几人都看在眼里,等我走了你十有八九就是下一任都头,三子年纪最小,老马办事不着调,都这么多年兄弟了你多帮忙兜着点。”
说罢伸手揽住陆寻得肩膀,陆寻感觉有点别扭,他不太喜欢这种亲密的举动,想到刑头儿快要调走了只能表以理解。
“刑头儿放心......。”
陆寻话刚说一半,猛然间发觉刑头所按肩膀处庞大的灵元以迅雷之势瞬间封禁了自己周身所有灵脉,接着一股酥麻感蔓延全身,陆寻一手拎着酒壶一手端着酒碗呆立在原地,他转动眼球惊疑不定的望着刑头似在问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出手。
“走吧,先回去复命,这些事儿咱们回头寻个清闲日子慢慢聊。”
刑头说罢将手中酒碗放到右手边桌角带头走出酒馆,陆寻感觉自己此时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身不由己,放下酒壶遁着刑头的脚步出了酒馆。
刑头不管出手时机还是手段都选择的十分微妙,以至于整个酒馆没有人发现刚才的异常,四人出了酒馆沿着长街一直走到小镇东门才御使飞舟离去。
飞舟行出五百里后停在一座幽暗山谷,山谷内乱石嶙峋草木不生,冷风扫过地面吹起几缕细沙露出下面干枯的白骨,稀薄的白雾夹杂着刺鼻的瘴气给山谷蒙上了一层凄凉与凶险。
“好一处埋骨地,记得上一次来这儿处决的舍身殿贼子就埋在那,没想到这次再来却要亲手埋葬一起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兄弟。”
刑头指着不远处一个凸起的小土丘,声音中满是感慨与沧桑。
陆寻定在原地静静的看着薄雾深处,下了飞舟他便能说话了,只是又能说些什么,狡辩?求饶?早在这次外出执行任务时他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苦水井酒馆被刑头制住时就已知道身份败露,神护府是什么地方,既然敢直接动手那就表明早已确定自己的身份。
陆寻当然不想死,但此时此刻的心情随着刑头的话掺杂了谷中的萧瑟变得低沉悲凉,回想自己的一身,似乎只有在神护府卧底的这些年最为坦荡风光,但这风光背后的阴郁、悲戚、如履薄冰又能说与谁人听。
如果当年自己能多忍一忍,那个飞扬跋扈的县衙小吏就不会死,小吏不死自己就不用逃亡,自己不逃亡就不会遇到舍身殿的人,仔细想来自己的结局已算不错,送行酒喝了,送行人就在身旁,不用担心抛尸荒野,他相信自己死后刑头应该会给自己立一块简陋的墓碑,墓碑上该写什么好?一失足成千古恨;杀手就该木得感情;娟姐儿,你还欠我一夜温柔;苦水酿其实真不好喝;涵渊城城墙真他娘的丑……
刑头看着屹立在风中的有些无神的陆寻眼中神色复杂,他觉的老天不公,为何送给自己一个兄弟最后又要自己亲手送走。
苦水酿苦不苦?再苦也没有此时的心情苦。
“你可曾后悔?”
刑头声音略带嘶哑的问道。
陆寻琢磨自己的墓志铭太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刑头的问话。
“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心愿?娟姐儿以前说想看一眼真正的草原,本来打算这次交完差就带她去青萍草原的,如今看来是去不了了,我房间靠床的柜子里有些金钱,帮我带给娟姐儿吧,还有,告诉娟姐儿不用再往衣服里面垫东西,她身材其实挺好......”
三一和老马不愿再听下去,紧咬着嘴唇将脸别过去,刑头拳头攥的关节嘎嘣的响,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到:
“还有吗?”
有,当然有,可人都要死了说那么多又有何用,自己去完成的叫心愿,别人替自己完成的叫夙愿,去他姥姥的夙愿,陆寻望着这幽闭的山谷突然感觉很烦躁。
“没了,就…”
话说一半只听一声闷哼,接着是头骨碎裂的响动,一枚金色小印收敛了刺目的金光从陆寻额头飞起回到刑头手中,陆寻瞪大眼睛直愣愣的望着天空,耳朵鼻孔嘴角眼睛不停的留着鲜血,身体上从额头开始出现密密麻麻裂缝,裂缝中白光隐现中似乎藏着一只幽灵,几个呼吸后白光暗去,陆寻仰天缓缓倒下,那布满血丝的瞳孔中倒映出的不是蓝的天白的云,而是迷雾隐绰的半边黑色山崖。
两个时辰后飞舟刺破迷雾离去,山谷中多了一座孤坟,坟前石碑上刻着一行字:
“来世再饮苦水酿。”
一个幽灵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坟前,来人看了一眼碑文冷笑道:
“龙番印下神魂俱灭,狗屁的来世。”
说完身影一阵扭曲然后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山谷深处走出三个身影,正是两个时辰前本已离去的刑头三人,刑头望着那座新立的孤坟淡淡的说到:
“看清楚刚才的人了吗?”
唇红齿白年纪最小的三子眼睛通红的说道:
“是苦水井的不苦。”
刑头最后看了陆寻得坟墓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去。
“走吧,上面还等着复命呢。”
夕阳西下,山谷中迷雾越来越粘稠,很快连那孤坟也看不到了。
三天后,苦水井负责招待的小二不苦换了一个人,据说之前那位小二身份可疑被神护府带走调查了,人走人留,苦水井酒馆生意依旧。
五天后,河州道所有郡县城池酉时时分同时封城,第二天城门打开,一艘接一艘的飞舟破空而去,城中百姓指指点点不知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