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老师关注自己的学生是出于这个职业的本能。无论他们自己走到哪里,无论他们的学生走到哪里,他们对自己的学生消息总是渴望与敏感的。做学生的却很难像老师关注学生一样反过来关注老师,以我个人来说,我脑子里记忆仅限于那个老师给我的印象好坏,对我好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认为对我不好的也永远不会忘记,除此也就没有其他了。
我对潘老师的记忆是“端庄、美丽”,而她的美丽是来自她的善良。我用“美丽”而不用“漂亮”来形容她,是因为“美丽”的内含富于“漂亮”。我对潘老师当时讲课水平如何完全没有印象,这和对其他老师记忆一样,小学的我只在感情上记忆老师的亲疏,而完全不管他们上课的水平如何。更不关心老师来自何处,之后又去了何地,以及他们家庭状况怎么样。所以对潘老师的这些,我同样也是一概不知的。
那天下午说完事情后,潘老师告辞出门,我要陪她走回学校,她拒绝了,一出小院门她就拦住我不让送。她独自顺着那条宽宽的巷子,慢慢地移动步子朝着西边学校方向走去,把她的背影整个留给了我。她比那个任教导主任的女老师年龄还要小五六岁,可无论是谈话还她的背影,都让我感到她老了。和她说话时我注意到她眼镜片像瓶底一样厚,使她本来很大的眼睛被厚镜片缩变的像豆粒那么小,是视力不佳影响了她行动准确性与敏捷性,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更老一些。
依当时国家对大学退休教师的政策,她的退休生活费是不用发愁的,她这个年纪完全可以在家享受孙儿绕膝颐养天年的日子,不知她为何还要独自一人出外奔波受这打工辛苦。这条本就行人稀少的巷子,此时除了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走过,望着斜阳下她踽踽独行的背影,我竟情不自禁地引发对人生际遇的凄苦感,而全然觉不出落实了去学校做事的欣慰。
傍晚时(她离开才两个钟头),潘老师提着大包小包行李又出现在我家门口,也不顾当老师的自尊,就坐在她的行李袋上,脸上冒着汗,几乎要上气不接下气,我被她这样情景吓坏了,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是这些行李把她累坏了。我忙把她的大包小包往屋里拿,她说这些东西不拿进去,她还有被子脸盆之类的在学校里,她还要回去拿来。这天正巧我四弟从一百几十路远的地方骑摩托车来看我,就在潘老师后脚到。四弟见状,没进家门就主动要用摩托车带潘老师回学校拿被子等物品。潘老师说东西就放在门卫室,弟弟去学校门卫直接取就可以。
潘老师写了个条子是给门卫值班的,我告诉弟弟学校的位置,他骑上摩托车就往学校去了。这里潘老师也不肯进门,急急忙忙地从身上掏出一张便笺纸,上面写着她把工作移交给我的事项,又掏出一个报纸包,里面包着零零散散几十元钱,说是从学生收的班费,她把这些都要交给我,她这没头没脑地,让我不知所措。这都天黑了她要去哪儿,莫不是晚上就要走。
她还真是晚上就要走。她说要去赶公交车,这时已过六点半,往市里公交车晚上七点半最后一班,时间也确是紧张。对她这样慌张地把两个班的事情丢下来,我真是心中没底。起码也要当着学校什么人做个交接,而且我也需要当面听听学校的意见和安排。
可是潘老师已顾不上听我的意见,她马上就要走。见她这样我也只得作罢,我想,这个给我幼年留下美好印象的潘老师总是可以信赖的。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信笺,推回那报纸包的几十元零钱,因我听她说,学校没有结给她工资,她身上路费已不够。她先是客气的推辞,随后还是带着感激地表情收下了。
离学校近,弟弟的摩托车在我和潘老师说话时已经回来。她要把被子这些大件行李物品暂寄在我家,过两天她家里人会来取,她空手走可以免去拖累。我问她这么晚到底要去哪儿,她说她乘夜间火车回老家去。随后弟弟送她去公路边上了进城的公交车。
潘老师的被子等物品是十几天后来人取走的。那是一个星期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小院里有人叫“牛场长”,听见有人叫,我透过窗子看见一个全副武装(头盔防风眼镜手套护膝皮靴)骑摩托车的人站在小院门口,用原单位职工对我的称呼在叫我。我走到院门口,来人掀起头盔上面罩,又叫了一声“牛场长”。在我离职后还以原单位职务叫我的人,应该是我所熟悉的或最起码是认识的人,可这个人的面孔我完全陌生。
“我就是,你是找我吗?”我在尽量想起这人是谁。他看出我是想认出他来,他说,“不用想,我认识您,您不认识我。”不用说,这人一定是农场老职工或是妻子所在工厂的老工人,他来干吗,我都御去场长职务一年多了,难道还要来找我的麻烦吗。
来人看出我的疑惑,干脆把头盔摘下来。噢,他是一个很大年纪的老人,稀疏的短发已经全白。管他有什么麻烦,对这样一个老人是必须礼貌的,我赶紧说,“有事请进家里说吧。”他把摩托车推进院里,随我进家。这时他才说,“我就是潘老师的丈夫,她把东西放您这儿,让我来拿。”
我再看这老人,他年纪至少七十岁以上,怕是要比潘老师大了十几岁。“您是从哪儿骑来的?”我对他这么大年纪还敢骑摩托车感到惊奇。“君山。”他喝了口水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君山(是周田农场的一个分场)离这儿一百几十里路,他竟骑摩托车过来,“您年纪怕是有七十多了吧?”我问道。“七十八了。”“七十八!您还敢骑摩车跑这么远?”“不怕。我是军人出身,打仗都没死,还怕骑车。”我默算一下,他七十八我四十八,大我三十岁,解放那年他应是二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军人一定是打过不少仗的。
这样说潘老师要比他的丈夫小了十七八岁,年龄相差这么大,她怎又会愿意嫁给他呢。“潘老师现在是在家里吗?”“没有。她不愿意在家,非要到外面跑。”“六十岁了又有退休工资,不需要再出去做事。”“她是文化人,我是个行伍,说不到一块去。她就东跑西颠一个人在外过。她又去了一家民办职业学校。”
其实,无论就心理承受能力还是体力承受能力,潘老师都已无法适应民营学校对老师的高压要求。我从她手上接过工作,很快就发现她交给我的都是糊涂账。我也为糊里糊涂接她的手,而几乎赔光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还被其他老师看了一个月的笑话。
可是,自见到她行伍出身的年龄大她十七八岁的老夫后,我似乎猜到了潘老师是有意躲避他的丈夫。我不好用“爱”这个词来说她丈夫对她的感情,但我肯定她丈夫一定是非常喜欢她并心疼她的。但她是否又喜欢过他呢。在潘老师还是年轻姑娘的那个年代,不少她这样的女孩子嫁给了比她们年龄大了许多,甚至于够自己父亲年龄的军人(官)。不排除大部分这样的结合是幸福的,但也难免有人因此郁闷一生。她是否属于后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