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许县司空府书房。
“刘景升要为次子采聘蒯异度的幼女?”曹操放下手中毛笔,一面放下卷到臂膀的衣袖,一面道:“他二儿子多大年岁竟然就行采聘……孤记得去年还是前年,他长子才纳采聘……”
“是去年,”荀彧纠正道,从袖中取出一部文牒,呈给曹操,道:“这是季才(即南阳太守杨俊)的文牒,数日前送到尚书台,天子已阅。听闻明公回府,天子便命下官将文牒转交明公……”
荀彧身高八尺,面色温润,肤色白皙,颔下一部短髯,一身绛色的朝服,此时去了爵弁,带了一方麻色的缣巾。荀彧今年已四十余岁,看不去却不过三十上下,神色恬然谦退,举止温文尔雅,宛若邻家长兄,若非知道底细,乍眼之下无人敢信他便是当今尚书令。
尚书在秦汉之际原是为天子掌管文书之职,汉武帝时,为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外朝权力,将政事移往尚书台处置。光武中兴,刘秀有鉴于西汉之失,进一步改建吏制,废除丞相,将丞相之责集中于尚书台,至此朝中军政民政大事都由尚书台决策,尚书令即为尚书台的阁辅,朝官之首。
曹操不接文牒,不悦地道:“文若,书房没有旁人,下官不下官的就免了,你我数十年的交情,说这些不显得生分么?”荀彧微微一笑,道:“孟德称孤在前,彧也只好‘下官’在后了。”
曹操一怔,捋了捋胡子,笑道:“哈,原来如此……”探手接过文牒,翻开看了看,随手扔到书案上,道:“刘景升次子采聘之事,天子怎么说?”荀彧道:“天子道:‘刘景升出身宗室,其子采聘,乃宗室开枝散叶的大喜事,朕不能亲临,实乃憾事……’”曹操淡淡地道:“他想去襄阳?”荀彧听曹操语气不善,解释道:“天子原本是有此意,只是恰逢并州牧入寇河南,众大臣一力劝阻,天子就打消了出巡荆州的念头。”
曹操嘿了一声,道:“看来我还要多谢谢并州牧才是。”合掌一击,数名婢女从门外鱼贯而入。曹操在婢女所端银盆中蘸了蘸手,取过另一名婢女手中的方帕,一面擦拭手上水渍,一面道:“说到荆州,咱们那位在园子里种菜的老朋友如何了啊?”荀彧道:“自西平出兵后,刘豫州便一直隐居不出……”曹操晒笑道:“哈哈,多半又是在种菜了,只是刘景升可不似我这般好欺,他再种几年,将新野的地都耕遍,怕是刘景升也不会上他的当。”
荀彧微微笑了笑,道:“年来荆州变动颇不寻常。官渡之战,袁本初以数十万众倾力南来,刘荆州端坐襄阳不为所动,但为何去年突然出兵西平?原先我们的推估是我军用兵河东,因主力隐蔽行军,令刘荆州的探马一时失去我军行踪,这才出兵西平,逼我主力现身。但其后前方探作传来的消息称,出兵西平前一月,荆州地域的数位名医都曾现身荆州牧府。”曹操将手帕丢到银盆中,道:“哦,文若的意思是荆州有变?”荀彧道:“路途遥远,所得消息不确,依目前查探到的蛛丝马迹仍不敢有定论。但刘荆州数年来一直不肯放权刘豫州,这次却突然命他领兵出军西平,其后动机还需明公斟酌。”
曹操笑道:“这有何难猜,刘景升长子采聘的不过寻常人家,次子采聘的却是郡望大族,他废长立幼之心已是明之又明。只是这守户之犬优柔寡断,既想立幼子,又舍不得长子,眼睁睁望着荆州执掌兵权之人皆以牧府司马蔡德珪马首是瞻,这才拉拢种菜的老友为长子臂助。可惜我分身乏术,不然荆州这热闹定要踩上一脚,可惜,可惜……”顿了顿,道:“我记得年前有一个荆州来的人,叫什么……”荀彧道:“韩嵩韩德高,当日明公已深自接纳……”曹操揉了揉臂膀,向一旁的婢女道:“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婢女施礼退下,曹操道:“他现时任何职?”荀彧道:“任侍中,领零陵太守。”
其实朝中大臣、将弁不下千余,若是旁人一定要翻阅名册,但荀彧却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凡经手的事,即便相隔数年也记得毫厘不差,因此曹操一问,荀彧便答,丝毫不显迟疑。曹操笑道:“真是小家子气了,这十余年淮南淮北,司洛徐杨,哪个郡望硕儒不往荆州涌?荆州八郡,说是尽得天下英杰也不为过,韩嵩年前来的时候便是荆州别驾,这是何等的荣光,如何只任职侍中?我看任大鸿胪也成。文若,你这就起表,表韩嵩为大鸿胪,蒯异度……”荀彧道:“现任荆州牧府长史……”曹操随口道:“拜章陵太守……樊亭侯。天子不是说与宗室结亲是天大的喜事么,既是喜事那便喜上加喜好啦。”荀彧道:“我这便起草表章……”
曹操微微凝神,道:“既然是天子的喜事,那便也是万民的喜事,江东的那个娃娃……”荀彧莞尔微笑,道:“孙权孙仲谋……”曹操也笑了,道:“年初他上过表,西平之争我们也多承他出力,这次可不能忘了。”荀彧道:“明公不怕并州之事重演?”曹操道:“哦,说的也是,当年是我心急了些,以至于让吴晨钻了空子。表江东人的事就由文若斟酌吧。”不待荀彧回话,走到窗前,笑道:“公达,元常,既然来了那便进来罢。”
※※※
一挺长竹轰然倒下,砸的地上泥水四溅。待泥水落地,数名曹军快步而上,一人用刀将长竹的枝叶砍断,另几人将长竹截断,跟着便有人将绳索套在竹竿一头,拖向河岸。淇园东岸竹林广袤,曹军百余人伐竹,百余人编筏,不过半个时辰便在淇水上架起三座浮桥。
“渡河——”呼声跟着从坡下响起,只片刻间已传遍河岸,早已在河岸旁整装待发的曹军兵卒快步步上浮桥,奔向西岸。
朱灵的眼神鹰隼一般鸟瞰对岸。对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西淇水平原,只是渡口这里靠近陈家山,由渡口向北不过里许便是由山脉延伸而出的丘陵地。一个个连绵坟起的小山丘会是冲锋的骑兵的梦魇,己军渡河之后,先依丘陵布阵,左翼淇水,右翼丘陵挡路,护住两翼,敌军纵有轻骑万骑又能如何?唯一的疑问是敌军主帅会不会冒险突袭?想到这里,朱灵眯眼望向对岸,雨丝如烟如雾,视野中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水色,令对岸的一切更有种莫测高深之感。
一阵山风斜侧疾掠而过,竹林摆荡,竹枝上积聚的雨粉汇成雨珠飘洒而下,一时间簌簌之声如急雨突然撒落,雨风从口鼻急涌入胸腹,朱灵急忙侧过脸去,就在这时,前方己军忽然大叫起来。朱灵喝道:“出了何事?”
一名亲卫道:“……像是前方发现敌军行踪……”此时烟雨迷离,朱灵视线难以及远,向左右张望了一眼,向前方一指,喝道:“将那处河岸垫高,我要看清是出了何事。”亲兵带着数十人快步奔向前方河岸。朱灵垫脚望向对岸,这时一人快步奔了过来,朱灵一望便知是参军冯温,喝道:“前面的敌军是些什么人?”冯温语气中难掩兴奋之情,叫道:“是敌军的辎重队,像是往下游敌军送粮和担架的,被我军前锋截住了。”朱灵快步从土坡上奔下,问道:“有多少人?”冯温道:“五六百,多数是河北百姓……”朱灵快步奔向亲卫搭建的望台。亲卫将石块和竹料堆在河岸,这时正用泥土压实,只是朱灵来的太快,亲卫才将湿泥盖上竹料,朱灵已大步奔了上去,一名亲卫上前一步,叫道:“君侯,这土还没压实……”朱灵一把推开亲卫,快步奔上,就见对岸的己军一窝蜂的向西北涌去。己军之前依稀是数百身着土布的百姓,那些人大呼小叫,掉转粮车,向来路飞奔。朱灵道:“传令顾校尉,要他从上游火速渡河,截住敌军辎重。”接着道:“粮车被劫,敌军一定闻风而来,传令,击鼓,整肃前锋队列……”话音未落,猛听的桥上一名曹军大叫起来:“有人,河里有人……”
朱灵身躯一震,凝目向河中望去,猛听得呼的一声,一根长竹从河底猛地弹出,带着重重的水浪撞向浮桥。那根长竹显是早已放置在河底,只看长竹斜斜飚起,便知敌军是将长竹一头弯向河底,并用绳索绑住,只等曹军千余人过河,才令水性极佳的兵卒潜入河底,将长竹的绑缚割开。
“蓬”的一声大响,水花四溅,竹屑四飞,搭建浮桥的两根竹筏应声断裂,桥上的曹军兵士齐声惊呼,摔入河中。冯温道:“好贼子,竟然将竹子绑在河下……给我射,射死水底的贼子……”
朱灵沉声道:“慢。敌军破坏浮桥是要截断我军,敌军主力必已窥伺在侧。传令顾校尉,策应我军左翼,防备敌军从下游突袭……”一名亲卫大声应令,转身正要奔向坡下,脚下猛地一颤,几乎是横着从坡下滚了下去,那亲卫跌得七荤八素,起身大叫道:“出了什么事……”就听得高踞坡上的朱灵厉声长喝:“贼军来了,击鼓,迎敌——”
“迎敌”两字朱灵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呼啸而出,虽是河水轰鸣,仍是清晰传入众人耳中。值此前军大乱、强敌来袭之际,朱灵的长呼更有镇定军心之力。
战鼓蓬蓬,声传淇水两岸,曹军前军迅速布阵,数百盾牌兵左手持盾,右手持刀,从兵阵行列中涌向阵前。但听得号角声响,敌军箭雨飞蝗般从天射落。朱灵离两军相战处足有半里,但望见敌军箭雨的声势仍是暗暗心惊,心道:“骑射!是安定人,果然是安定人,他们从河南逃到河北来了。”从武威军逃卒口中听闻新到河北的大军是安定人时,朱灵仍是半信半疑,因为此前收到的战报,安定人渡洛水未成,绕道洛阳之北向古函谷关而去,直至望见敌军箭雨,朱灵终释去心中疑惑,却不怯反喜,将声音又提高数线,长声大呼,号令前方兵士迎击。
“将军,敌军箭雨厉害之极,我军前锋伤亡惨重……”一名司马快步奔了过来,大声禀道。朱灵抬脚将那人踢翻,厉声道:“贼子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此时不追击,便是放贼子生路。带你的人往上冲,否则敌军不宰你,我宰你!”那司马又羞又惭,低垂着脸反身而去。
朱灵向冯温道:“明修,领一千轻骑渡河,待敌军后撤,给我紧紧咬住。”冯温心道:“敌军骑射凌厉之极,我军伤亡惨重,敌军声势正盛,如何会撤?”只是眼见那司马被朱灵踢的口吐鲜血,这些话只能压住,喝道:“得令。”唿哨一声,领着手下向后军而去。才下得土坡,猛听的前方轰的一声大响,像是前方己军齐声欢呼,冯温急忙回头望向阵前,但见己军旗帜翻动,像是向西北反冲,又惊又喜之下,返身奔上土坡,果然,便见敌军旗帜后翻,退向西北。冯温惊喜交加,叫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朱灵拂须大笑:“贼军远来疲惫,又连战数场,就算人人习练有素,耐得苦战,战马又如何撑持得住?战马疲不能兴,自相践踏,自乱阵脚,真可谓自作孽不可活也。倒是你这小子,”将手中长矛反转,蓬的一声敲在冯温的铁盔上,大笑道,“不是让你去追击敌军么,如何还在此处?若让吴晨逃走,我拿你是问。”冯温大喜道:“末将这就去追击贼军。”长笑声中,纵身跃下土坡。
朱灵喝道:“我们也走,坠住西凉人,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再跑了。”亲兵将战马牵来,朱灵翻身上马,一挥手中长矛,跟着一提缰绳,纵骑向河上的浮桥奔了过去。
一路之上,但见羽箭旗帜散抛在河道滩涂。有些是西凉人的旗帜,有些则是张绣军的旗帜,显见的安定人刚将武威军众的旗帜收起,还为来得及改变番号,仓猝迎敌,不得不将这些旗帜用上。再奔了数里,遥遥望见前方数匹死马,朱灵向左右喝道:“去那边看看。”一拨马头,纵骑奔到一匹战马身前,绰起长矛,纵身跳下坐骑,俯身摸向那匹战马的前腿,哈的大笑出声,道:“吴晨,这次你还不死?”一名亲兵此时恰恰驰至,诧异道:“将军,难道这匹是吴贼的坐骑?”朱灵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人说吴晨青衣青马,这匹马浑身上下不见一根青毛,如何会是吴晨的坐骑?”那名亲兵诧异道:“那为何将军说吴贼必死?”朱灵笑道:“来来来,你摸摸这匹马的前腿。”朱灵为人方正严谨,那名亲兵跟随朱灵数年,极少见朱灵为什么事笑,今天不但笑而且纵声大笑,心知朱灵一定是欢喜已极,此时不拍马屁,何时拍马匹?从战马上跳下,探手摸向马腿,但觉入手嶙峋,心中登时明白,却装作不知,叫道:“将军摸到了什么?属下摸了马腿,怎地还是不明所以?”这时朱灵的数十骑亲兵已陆续奔至,朱灵呵呵大笑,提高声音道:“你摸了马腿,摸到肉了么?”那名兵士道:“属下……属下好像只摸到一把的骨头。”朱灵笑道:“正是,西凉人自出潼关以来,一路征战,从河东打到河南,从河南奔到河北,一月两次渡河,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气魄,只可惜马力早已耗尽。没了马的西凉人就像没了牙的老虎,再狠也狠不到哪里去啦。马如此,人更如此,安定人强弩之末,已可定论,活捉吴晨便在今日一举,众位,咱们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么?”众亲兵齐声大叫:“活捉吴晨,活捉吴晨……”
就在众人大呼声中,一名斥候飞奔而前,叫道:“将军,将军……”朱灵道:“何事?”那斥候道:“属下属顾校尉手下飞骑营,顾校尉渡河后抄截敌军退路,发现数百敌军和百姓混在一处。”朱灵道:“敌军和百姓混在一处?他们……他们打的是什么旗号?”那斥候道:“旗号不明,只是敌军虽只数百人却强悍之极,咱们左翼刚一接阵便损伤百余人,连顾校尉也被人击成重伤,暂待左翼统领的阎司马命属下来见将军……”朱灵道:“击伤顾校尉的是何人?”那斥候道:“听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卒……”朱灵喝道:“是黄忠。”向众人道:“吴晨偷袭轩辕关时,便是这老卒击伤河南尹夏侯大人。这老卒向来是吴晨臂膀……嘿,走,能不能活捉吴晨便看此次……”纵身上马,飞奔向斥候所报方向。众人更是惊喜交加,呼哨着紧追朱灵身后。
河北一脉平川,若不是这场细雨,视野可望十余里。但有了这场雨,视野大大降低,朱灵率军直奔到两军相战处三百余步,才将两军形势看清,但见所在正是一处旷野,死马破旗遍布其间,百姓负担挑荷散在旷野,安定战骑布在两翼,像是护送百姓,但在源源不断从各处涌来的己军兵卒的冲击下,已成溃散之势。
朱灵向四周望了望,纵马驰上一处小坡,向远处号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只是雨丝紧密,又是迎面吹打,虽然用手在额前搭了凉棚,依然看不清半里外的情形,回首向身后一招,一名亲兵纵骑奔了过来。朱灵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名亲兵是淇园本地人,听朱灵询问,向四周望了望,应道:“这里该是陈家坳。”朱灵鄂道:“陈家坳?此处一览平地,怎会起个山地名称?”那名亲兵笑了,道:“这里离陈家山很近,是这雨下的太紧将那列小山挡住了。那山是陈家山的一处余脉,从朝歌到淇园这里是必经之路,那座山从陈家山突兀而出,要到淇园就要绕开小山,所以咱们称这里作陈家坳。”朱灵心中狐疑,目光从雨幕移向两军鏖战的旷野,但见安定骑兵早已没入雨幕,看不见去向,视野中只见己军东一团西一团,散处在旷野之中,心中猛地一惊,大叫道:“上当了,撤,撤。”
便在这时,马蹄的轰鸣从左侧响起,置身的土坡随之颤动,起先还只是微微颤抖,随着马蹄声潮水般掩至,土坡越颤越烈,宛似有庞然大物正欲破土而出一般。朱灵顺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赤色的战旗出现在身侧视野,如崩泄的洪水一路咆哮而来,瞬即将侧翼向敌的己军吞没。
朱灵眼见势头不对,长呼号令,只是此时运送战鼓的亲兵远远甩在身后,朱灵的呼声方一出口,已被震天的喊杀声、刺耳的兵刃交击声淹没。旷野下的曹军失了号令,只能各自为战,安定人以号角为令,千余轻骑来回驰骤,直杀得曹军人仰马翻。朱灵只看得双眼都要喷出血来,掉转马头,向坡下的亲兵大呼道:“战鼓呢?运送战鼓的谭子义呢?”一名兵士叫道:“属下方才像在那处见到谭护军……”朱灵顺着那兵士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那处旗帜乱舞,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是己军还是敌军,但值此关头,却也想不了那许多,一夹马腹,掉头便向那处奔了过去。才奔出十余丈,猛听的轰隆隆的蹄声从左侧呼啸而来,侧转过身,就见一个十人队平举长矛,向自己直冲过来,朱灵抡开长矛,将刺向战马和胸口的敌矛荡开,跟着反旋一脚,将刺向腰际的长矛踢开。以朱灵对自己腿力的熟识,原以为一脚便能将那人长矛踢飞,但那名安定兵士却只是闷哼一声,长矛斜斜撤开两尺,跟着便反扫而回,嗤的一声将朱灵腰侧的战袍撕出一尺余长的一道口子。朱灵又惊又怒,反手一矛扫在那兵士的兜鏖,蓬的一声,那名兵士应矛翻倒,朱灵还来不及察看腰际的伤势,蹄声又从右侧响起,朱灵侧脸望去,就见数名己军兵士被另一个十人队逼得仓皇向这处奔了过来,为首的那人依稀便是护军校尉谭祜。朱灵急忙纵马奔了过去,手起矛落,将数人击飞,趁着安定兵士带马反转的空当,厉声喝道:“子义,鼓呢,战鼓呢?”谭祜大哭道:“咱们被人打散,鼓吹都不见了。”朱灵惊怒交集,咆哮道:“是在何处被打散的?”谭祜转身向身后一指,便在这时,一个庞然大物忽然从雨幕中疾飞而出,蓬的一声正击在谭祜的胸口,谭祜断线风筝般向后弹起,撞在朱灵胸口。这一撞当真是突如其来,朱灵完全没有防备,到察觉时,胸口已像是被千斤巨锤狠狠锥了一下,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过个来,整个人更是被撞得向后倾翻,拉得战马侧翻在地,喀的一声将右腿腿骨压折。
“啊,将军落马啦,快救将军。”身后的亲兵齐声呼叫,朱灵疼的眼前金星直冒,恍惚中被众人从马下抬出,又被抬上马背,眼角余光中,一面蒙皮战鼓就在谭祜尸身不远处,只是此时战鼓破出一个大洞,再难用以指挥大军,朱灵心如刀搅,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就此人事不知。
待到朱灵再此醒转时,就觉身子上下起伏,像是俯在马背上,火光忽明忽暗,照着马腹下的泥路。朱灵心中一惊,忖道:“莫非被俘了?”手上暗暗用力,觉的手上没有绑缚,这才安下心,手撑着马背缓缓坐直了身。
“将军醒了,将军醒了。”
呼声从身侧响起,跟着四周呼声交相呼应。朱灵一向深沉,但此时听的兵士的呼声,鼻中仍不禁一阵酸楚,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将军,将军,你怎样了?”听到兵士大呼,冯温调转马头奔到朱灵身侧,高声问道。朱灵笑一笑,淡淡地道:“死不了。”向四周望了望,道:“我们……我们这是在何处?”冯温低声道:“回……回邙城的路上。”朱灵道:“输了便是输了,被人打的只能回老家又何必隐讳?”冯温垂头道:“属下无能,属下见将军失去知觉……”朱灵挥了挥手,打断冯温的话,抬头向天,沉默半晌,喃喃道:“吴晨果然是用兵的高手,我思来想去接战前后的事,至此时都未能想明白,他究竟从何处弄来的生力军……哎,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冯温道:“属下倒知道一些。”朱灵一震道:“快说。”冯温道:“就在将军昏迷之时,此前派出的斥候已陆续回营。据派往淇园的斥候报,今日晨间,冀州别驾苏由领着千余安定人诈开淇园……”朱灵心头豁然开朗,笑道:“是了,张绣,张绣在淇园还有两千战骑,吴晨诈开淇园,张绣的两千战马都让他得去了。呵,怪道先前的安定战骑和后来的安定战骑相差有如天壤,原来是误算了张绣的战骑,哈哈,吴晨这次你漏了底,看来确是时日无多啦……”
朱灵想通这一节,心中舒畅,连腿上似乎都已不再疼痛,笑声朗朗,在雨夜中分外清越。环视众人,见众人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停住笑声,道:“你们不信?好,我们算算。据斥候所言,吴晨手上的兵力不过五千,我军在河北却有数十万之众。古谚有云:双拳难敌四手,就算安定人强悍猛鸷,每战只损百人,他吴晨远来河北,前无补给,后有追兵,死一人便少一人,死一马便少一马,他有多少人可以死?我军比巧比计或有不如,却胜在人多势众,只要紧紧看住他,和他耗下去,他带的兵总有耗尽的一日。何况……”朱灵声音一沉,道:“他从河南逃到河北,司空大人自然也会快速而来,我们看住了他,要他动弹不得,不是正为司空大人争取了时间么?到时司空大人在后,我军在前,吴晨再巧再变也已无济于事。”
四周的曹军一阵沉默,猛地齐声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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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使君,朱灵军残部已逃过淇水。”一名斥候飞奔而至,向吴晨大声禀道。吴晨道:“赢天呢?他追过河去了?”那斥候道:“是,赢护军已追过了河。”
吴晨望向东面,那处夜幕低垂,视野所见唯有一片夜色,沉默片刻,忽然道:“叫他回来吧,我们这里该做的都做了,接下去已不是我军一军之力能够做的了。”那斥候道:“是。”转身纵马而去。
一旁的冯孚突然接口道:“何必让赢护军回来,使君百战百胜,就此下令全歼朱灵,然后再歼曹洪,如此邺城之围唾手可解,岂不比让朱灵逃走更容易么?”
吴晨笑了笑,抬头望向夜幕低垂的东方,道:“主薄,我晓得你对我用兵有所疑惑,对我不听劝阻一力出击朱灵有所怨怼,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只因这几战是必须打的,唯有如此才能将曹军的注意力吸引到咱们这边来……”冯孚冷笑道:“依孚看,使君这几战不但会将曹军的注意力吸过来,怕是连带着也将曹军在河北的主力也吸过来了哪……”吴晨微笑道:“所以我才说我们这里该做的都做了,接下去已不是我军一军之力能够做的了……我希望主薄即刻随我去一个地方,唯有去那里才能根本扭转河北战局。”
冯孚脱口道:“什么地方?”
吴晨淡淡地道:“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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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中,荀攸和钟繇鱼贯进入书房。荀攸五十余岁,身穿一袭铅灰色的布袄,面容古拙木讷,双眉眉角微微下垂,似乡下老农更多过似军中谋主。钟繇一袭淡青色的深衣,除了略显疲惫外,仍是雍容清雅。曹操笑道:“诏书是两日前发出的,我原以为元常到许都至少是明日的事了,不想元常今日就到了。”
钟繇道:“军情紧急,属下接到诏书便尽速赶来啦。”荀攸道:“元常是申时到的许都,连水也没顾上喝,便催着要来见明公。”
曹操大笑道:“军情再紧,也没紧到连喝水的时间也没有。”提声道:“来人,为司隶大人备水。”钟繇摆手道:“明公无需如此,繇不渴。来时的路上,繇听公达说吴晨击破东郡大军,到达黄河渡口,此时已渡到河北去了。”曹操道:“不错。这小娃娃厉害之极,我三万东郡大军被他打得措手不及,崩散溃败,高均理(高览)和刘东郡(刘延)已先后遭其屠戮。”
钟繇快步走到书桌前,哗啦一声将书桌上的纸筏、卷宗都推到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摊开放在案上。曹操,荀彧,荀攸见惯不怪,不理地上的物事,围到桌案前。钟繇道:“明公,小贼到的是哪处渡口,前方是否有战报?”曹操探手羊皮地图的管城方向点了点,道:“大致是在这里,具体是何处前方还未传到。”
钟繇喝道:“小贼这计好毒,明公请尽快率兵追击小贼,否则河北战局必然有变。”曹操道:“怎么说?”钟繇道:“依这些年我和小贼对峙的经验,小贼最擅长地便是借力打力,反客为主,当年他兵力不足时便是借张横的黑甲军与韩遂周旋……”荀彧道:“这几日我和公达(荀攸),仲德(程昱)和奉孝(郭嘉)商议过,皆觉并州牧此去河北是假,绕道河北重进并州是真,而听元常的意思,并州牧是真的想联手河北拮抗朝廷?”
钟繇点了点头,道:“文若所言极是,小贼确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之人,他出潼关本是为救马超,一日未见马超的尸骨,他一日不会死心,因此他绕道冀州去泫氏的可能极大。但若说他一门心思入并州而对河北没有企图心,却也不竟然。”点了点地图上的管城,道:“就以他渡河点说,这里靠近邺城,而且曾是刘东郡和高建威(以官职称高览)的驻地。他二人移往河南,被小贼击破,朝歌外围我军便再无足够兵力镇守。小贼快速渡河,河北平原又是骑兵纵横之地,他以快击慢,以有心而击无备,可在朝歌这处攻下一城或多城,亦可能斩杀我军一名或数名大将,我军侧翼便被安定人铁骑撕出一道口子,邺城之围有溃散之势……”
曹操道:“子廉(曹洪)必然做出部署,应对侧翼的安定人。而安定人这一月来在大河两岸来回奔波,人力马力都已耗尽,若如元常所言,安定人如此用尽全力招惹我军,岂非不智?”荀彧和荀攸脸色却都凝重起来。钟繇叹道:“反者,道之动。他尽力招惹我军正是要引我军去堵他,便如他在雒阳之战一般,掠过雒阳,直插八关城,令我等都误以为他要回三辅,他却突然调转马头直插廛水水坝,决堤放水,顺水路遁去。”曹操道:“元常的意思,这小娃娃想重演雒阳之战?”钟繇叹道:“依繇看小贼不单是这般想,而是正是要这般做,因为我军早已在冀州为他堆了另一个廛水水坝。”用手点了点邺城,道:“若厉锋将军(以官职称曹洪)果真调邺城外围兵力去围安定人,小贼会直插邺城。邺城此时有兵力三万余人,这些兵卒是各处逃到邺城的兵卒,士气低落,兵无斗心,这才会被我军四万余人困在城中不敢出城。但小贼却是百年难遇的良帅,这些士卒落到他手中,实与洪水猛兽无异。这便是小贼打的反客为主的如意算盘。”
曹操目光闪烁,道:“那么依元常的意思,我军该当如何?”钟繇道:“正当顺势而为。小贼为行动迅捷,并隐藏其企图,会在占据朝歌外围后,孤身一人前往邺城,此时安定人会暂时失去统帅,我军正当迅速出击,一股而歼,从这处……”点了点淇园和壶关一线道:“直插而过,突击邺城后的邯郸。小贼破开邺城之围后,会将邺城袁军后压,一是拉长我军补给,二是背靠幽并,从幽州袁熙处获取兵力和补给。我军先一步击破邯郸,从后翼冲击邺城,正是取高山滚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哈哈,”曹操放声大笑,道:“说得太好了,元常之见正与孤不谋而合。”双手一击,一人悠然步入书房,气质清雅,正是参司空军事,议郎曹纯。曹操道:“管城的渡船准备的如何了?”曹纯道:“军令已发往河内和河南各县,我军到达管县渡口时,船只必已准备齐全。”曹操道:“虎豹骑呢?”曹纯道:“已尽数装备完毕,只待司空军令便可出征。”
荀彧,荀攸,钟繇对视一眼,齐齐躬身,心服口服地道:“明公用兵如神,属下拜服。”
曹操微微笑了笑,撸须道:“用兵如神?过了,并州牧说过,他用兵除了快字之外,再无其它,我就算知道他会如此,若没他手脚快,岂非还是一场空?子和,传我军令,虎豹骑今晚动身,就让我们看看,究竟是他并州牧手脚快,还是我曹操手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