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垆也是吃了一惊:“豹扣了天女?为什么?”蔡琰道:“详细情形小女子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只知豹昨晚突然从临晋返回美稷,不多时天女就来找他商议大典的事。两人说着说着便吵了起来,跟着天女便被扣下了。听豹的意思,是要先夹持天女,再来杀你们。黄大人,你们快走吧。”
李卓喝道:“文鼎,你带琪英他们先走。陶亮,你把兄弟们叫起来,咱们殿后。”陶亮大喝一声,领着数名侍卫分头进帐催人。
黄睿道:“大家别慌。天女虽然被扣下了,但涂翟仍在。咱们应当将情况告诉他,由他定夺。”辛垆苦笑道:“涂翟现在醉得不醒人事,一个时辰后的大典能不能参加还是问题,更遑论此事了。兰氏首脑人物也多是烂醉如泥,豹此时发难正是看准了时机。”黄睿鄂道:“他,他怎么会喝那么多酒?”李卓叹道:“还不是挛鞮静捣得鬼?他一直劝涂翟喝酒。匈奴人本性就好饮酒,挛鞮静又一直在旁灌迷汤,他能不醉吗?”辛垆道:“如果不是涂翟喝醉了,琪英陷在豹营中时,咱们就直接求他了,何必去求天女?”
虽然时当仲夏,黄睿却觉遍身寒意,形势之凶险实是大出所料。
李卓道:“不要再啰嗦了。文鼎,你和琪英先走,我负责断后。”提高声音喝道:“陶亮,他奶奶的,怎么这么慢?”陶亮应道:“来了,来了。”话声中,兵士从各处营帐中涌了出来。
辛垆向蔡琰道:“多谢大小姐前来报信,我们这就走了,大小姐也快回去吧,否则战事一起,我们难以抽出人手保护大小姐。”蔡琰低叹一声,正要转身而去,蓦听得远处呜呜的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声,火光从北面漫天而起,数以千计的火把由草地边界迅速迫来。匈奴人以放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各部营帐之间空出百余丈宽的草原,以供放牧牛羊。而北面正是虚连提氏所在部落。
陶亮大声喝道:“他们从北面围过来了。”众人到美稷后,马匹正放在错落在部落交接处的栅栏中。挛鞮豹从北面迅速出兵,正是要切断从此处到马厩的通路。没有马匹,在草原上如何能逃过匈奴人的追杀?众人尽皆变色。李卓咬牙道:“挛鞮豹好狠……”
辛垆道:“再抱怨也不是办法,咱们应当向山上退。顶得一时是一时。”伸手向南面不远处的大山指了指。使节团不足五百人,要抵御数千匈奴人的攻击,只能凭险据守。李卓提气喝道:“快走,向山上退。”
众人情知大战将至,迅速收拾行囊,拿好弓箭,向远处的大山疾奔而去。匈奴人此时也发现了使节团的行踪,呜呜的号角声吹得更急,荧荧的火把光迅即转向,散成扇形向众人迅速追来,喊杀声夹杂着马蹄声潮水般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嗖!”
一支羽箭擦着黄睿耳际飞过,落在草丛中,惊出黄睿一声冷汗。李卓喝道:“文鼎,你和琪英先走。”回身一箭,一名匈奴兵士被羽箭洞穿前胸,从马上坠下,仰毙于草地。数名兵士见李卓停下,纷纷回身射击。羽箭在空中交错,密如急雨,一时间人喊马嘶,杀声震天。火光忽明忽暗,照得身周人影迷离不定,蔡琰夹在黄睿和辛垆两人之间,但听得惨呼声此起彼伏不住传来,身周的亲卫纷纷倒地,心中无比慌乱,影影幢幢间,四面八方似乎尽是狰狞狂扑的匈奴人。猛听得身后一声惨呼,一人踉跄着撞了过来,蔡琰一声闷哼,狠狠摔在地上。黄睿惊呼一声,和辛垆一左一右将她扶了起来。蔡琰站起身,左脚踩在地上,一股钻心的剧痛猛地从脚踝直传而上,不由“啊”的一声惨呼。
黄睿急道:“蔡小姐,伤到哪里了?”见她左脚虚悬地上,当即明了,蹲下身道:“蔡小姐,你受伤不便行走,我背你。”蔡琰面色登时通红,垂首不语。
此时十余名兵士跑了过来,各人皆是满身血污,也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一人一瘸一拐的从人群中跑出,高声喝道:“后面要顶不住了,你们还磨蹭什么?”喊话的人正是黄叙,他边喊边跑,脚下猛地一滑,横扑而出。辛垆惊道:“黄叙,你打紧吗?”黄叙在草丛中呻吟道:“哎呦,小爷今次被你们害死了……”
蔡琰面色惨白,颤声道:“使节大人,不要管我,你们走吧。”身后匈奴人的叫喊声越来越近,黄睿见蔡琰面色苍白,眼中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倔强,心中又是痛惜,又是焦急,也顾不得男女之嫌,猛地俯下身将她背了起来,大声喝道:“文鼎,你照看其他人,大家跟我来。”甩开大步,向前跑去。蔡琰又羞又气,急道:“我能走,放我下来。”黄睿喝道:“受了伤如何还能走?难道让大家等你,一起送死吗?”
黄睿的话虽然声色俱厉,但蔡琰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怜惜和体贴,心头猛地一颤。原以为被人怜惜、被人呵护的感觉,早已随仲道的离去永远地冰封在心底的最深处,此时此地却蓦地从心底涌了上来,从胸口直冲鼻际,鼻中一阵发酸,几乎哽咽出声,右手猛地掩在嘴边,泪水却已从眼中涌了出来。
黄睿见她不再挣扎,足下加力飞奔。辛垆喝令亲兵背负起受伤的兵士,大步跃到草丛,拉起黄叙背在背上,追在黄睿身后。
绵亘起伏的山势越来越近,后方的喊杀声也是越来越响,火光闪耀,将山野照的一片血红。再奔数十步,脚下猛地一陡,已踏上山路,众人心中皆是一宽。百余兵士分散开据守各处险要,黄睿、辛垆背着人迅速爬上山坡,眼前忽地一暗,已钻入一片小树林当中。几个亲卫拿着火把奔了进来,黄睿将蔡琰放下,正欲道歉,山下号角呜呜的响了起来,急忙向满面通红的蔡琰深鞠一躬,疾奔出林,只见山坡下火光迅速后撤,撤离一箭远后停了下来,千余火把明灭闪烁,如繁星点点,不见尽头,心中骇然。
“呸,狗娘养的,就仗着人多!”李卓从山坡上纵跃而上,在黄睿身旁的一处山石上坐了下来。黄睿惊喜道:“李校尉,你……你……”李卓朗声笑道:“我随公子出生入死百余战,什么没经历过,这点阵仗算得了什么?”浓眉一扬,叹了一声,道:“困在山上,天黑还能抵挡一阵,太阳一出,就没辙了。”
黄睿苦笑着点了点头。抬头望向天空,此时天色已近黎明,月亮沉入地下,星星隐入云中,昏暗的火光中,天空就似一团研磨不开的浓墨,沉沉的压在头顶,随时都会倾覆而下一般,不由又叹一声。隐隐觉得倘若此时处在使节位置的是吴晨抑或是妹妹,必然能想出对策,将这数百人安全带出困境,不会似自己这般慌然无措。
此时辛垆走出树林,说道:“这般困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咱们总要想些办法才成。”李卓道:“文鼎,这一路上就靠你出主意,你说现下该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辛垆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法子。”黄睿望了望北面兰氏部族的方向,叹了一声,说道:“挛鞮豹他们明明要对付的是兰涂翟,为什么却向咱们下手?”
“兰氏仔美稷部众众多,虽然兰涂翟等人喝醉,但实力仍不能小觑。”辛垆低声道:“我想豹等人是趁兰氏首脑人物不在召开部族大会。部族大会原本是兰涂翟为了继位单于而召集的,此时他既然不能出席,部族大会讨论的事情不就由他们说了算了么?豹认为掌控美稷的事已是十拿九稳,兼且又恨咱们入骨,所以才会痛下杀手。”
李卓一拍大腿,说道:“还是文鼎说得对。唉,说得对又有什么用,目下这情况,该怎么办?”辛垆苦笑道:“如今天女被押,兰涂翟又喝的烂醉如泥,还能指望谁?”李卓叹气道:“他奶奶的,这天女也是有毛病,明知豹和涂翟不对路,竟然巴巴的送上门去让他扣。”
黄睿苦笑道:“天女一向是从匈奴王族中选出,虚连提氏既然是匈奴王族,天女自然也是其中一人。估计她是想着既然同为一族,豹不会做的这么绝,所以才去和他商讨大典的事。”辛垆摇头道:“天女并非出自虚连提氏,她是兰涂翟的女儿。”黄睿吃了一惊:“什么?”辛垆苦笑道:“左贤王营帐闹刺客的事一起,咱们就想着可能是琪英救蔡小姐去了。后来听说刺客被抓,便急忙去找涂翟,谁知他已喝得酩酊大醉。正无法可想时,是丹敦领我们去找天女,这才知道天女竟然是涂翟的女儿。”
黄睿鄂道:“她既是涂翟的女儿,怎么会只身去找豹?”李卓嘿声道:“嘿,我也正纳闷呢!”
“因为豹和她曾有婚约。”蔡琰扶着树杆,慢慢走出树林。黄睿转身道:“蔡小姐,你的脚伤……”两人目光蓦然对上,蔡琰脸色陡然一红,垂下头去。想起适才的情景,黄睿脸上不由得也是一热,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蔡琰低声道:“虚连提氏、兰氏和呼衍氏都属匈奴王族,所以兰思雅可以成为天女。她曾和豹有婚约,豹悔婚之后,她愤而成为天女,但心中……我想她还是……”
黄睿恍然大悟,心道:“难怪天女提起豹时,神情会那么古怪了。”
猛听得山下嘭嘭嘭战鼓声响,众人齐向下看,只见一杆大纛从人群中缓缓前移,匈奴兵士纷纷让路。那杆大纛到了阵前停下,此时天色微明,黄色的旗幡在晨风中不住甩击,旗上的四足怪兽时隐时现。纛下一人,骑在一匹青色的战马上,身披灰白色的皮甲,灰白的长发从皮冠中斜垂在两肩,面容冷峻,神情鹫厉,正是左谷蠡王沙谟翰。
李卓喝道:“列阵。”兵士纷纷扑向各处山石隐蔽处,羽箭上弦,严阵以待。
沙谟翰举起马鞭遥指山上的黄睿等人,大声喝道:“儿郎们,汉人在北地屠杀我五万男儿,这笔账,要不要算?”这几句话用汉人官话喊出,语调生硬古怪,就像是用金石敲击破钟,钪钪之声响彻旷野。沙谟翰身后的匈奴人齐声鼓噪,大喝道:“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沙谟翰一扬长鞭,厉声喝道:“匈奴是天之子民,代天守护草原,汉人却要我们臣服他们,为他们永世做牛做马。让草原的雄鹰像牛马一样供他们驱使,这口气能忍吗?”
匈奴人齐声大喝:“不能忍,不能忍。”
沙谟翰举鞭甩击,鞭梢啪的一声在空中击响,沙谟翰将声音又提高数分:“汉人杀了匈奴人,又来草原为雄鹰缚上脚链。英勇的匈奴男儿,冒顿单于的后人,仇人就在跟前,你们还在等什么?”
“射死他们,射死他们!”
前两次沙谟翰问话时,皆是面前这数百匈奴人出声呼喝。最后这一次,散在山坡下的千余匈奴人突然齐声大呼,喊声直如海啸山崩一般,声势骇人之极。黄睿、辛垆相顾骇然,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忧心。
沙谟翰高声叫道:“射!”
“呜,呜……”
匈奴军阵中号角声响,雄浑苍凉,在旷野中远远漾开,蓦地里喊杀声震天动地,数百匈奴骑士挥舞长刀直冲上来。安定兵士居高临下,眼见敌军前锋冲近,纷纷张弓射击,数百支羽箭划过天空,雨点般落在匈奴阵中,十余名匈奴骑士坠落马下,但仍有百余兵士躲过羽箭,抢至山下,拉弓还击,一时间羽箭在天空交错来去,耳中尽是铁器破空的锐响。
匈奴兵士在羽箭掩护下,向山坡冲击,李卓、辛垆等人用林木撬起山石,用力推下山坡。匈奴人连攻数次,都被巨石和羽箭击退,但后续的匈奴人却仍是潮水般向前涌来,推下山的巨石反成了挡箭的垛子,匈奴人在山石间纵跃起伏,抢上山来。李卓大喝一声,抽刀迎了过去,左劈右砍,数名匈奴人当即身首异处,其余匈奴人见他如此悍勇,气为之夺,纷纷后退,退至山下。
匈奴人虽退,却仍是密密层层从北西两面将山坡围住。黄睿站在一块巨石上向下眺望,只见匈奴军阵密布山下,南北绵亘百余丈,但听得战鼓声绵绵不绝,凶悍的匈奴人随时可踏着鼓点奔突而上,思想之下,整条背脊都是凉浸浸的。
山下的匈奴军阵此时忽然分了开来,两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当中一人正是沙谟翰,他身后一人穿着与丹敦相似,想来是他手下亲信。两人骑马在山下兜了数转,边走边不住低语。
黄睿低声道:“他们嘀咕什么?”一旁的辛垆摇了摇头,说道:“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想来也应该和攻山有关。”
“管他嘀咕什么,敢跑到山下耀武扬威,看我不一箭射死他。”黄叙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兴奋地说道。辛垆沉吟道:“射死他倒未必是好事,若能将他活捉就好了。”黄睿喜道:“文鼎已经想好计策了?”辛垆摇头苦笑道:“还没想出来。”黄叙低声喝道:“等你想出来他也跑了,还是看我的。”弯腰正欲向山下潜去,忽听得一阵呜呜的号声从北面响了起来。沙谟翰脸色一变,低头叱喝数声,那亲信模样的人连连点头。沙谟翰回身狠狠瞪了山上一眼,打马而去。数十名匈奴骑士跟在他身后迅速从军阵中穿过,驰向北面。
黄叙沮丧道:“咦,怎么跑了?”蔡琰道:“方才是部落大会开始的号声。匈奴人许多事关匈奴全体部落的大事都是在会中商议。会上达成一致的事,各部落都应遵守,即便某一部落不同意,也只能遵守大会的决定。沙谟翰若不回去,很多好处就没有份了。”
黄睿抬眼望了望山下,苦笑道:“看来在沙谟翰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们是不会攻击了。”李卓摇了摇头,说道:“沙谟翰走了还是会回来的,咱们不能等了。”辛垆叹了一声,说道:“硬拼是拼不过他们的,如今能救咱们的唯有天女。只有她才有在部族大会上说话的权利,否则沙谟翰等人攫取了美稷大权,咱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李头,一会儿你在前方率军徉攻,做出突围的架势,我率十余名弟兄从侧岭冲下。只要能救出天女,咱们就有救了。”
李卓急道:“这事太过凶险,山下人马这么多,你们十几个人怎么冲得出去?”辛垆道:“正面牵制得力,此计成功的把握极大,总比在山上等死的好。”黄睿斩钉截铁地道:“李校尉要指挥军阵,这里离不了。文鼎在后方救济伤员,筹措守山之物,也离不了。咱们三人中,你们两人都脱不开身,唯有我去。”
蔡琰忽然站起身,大声道:“山下是谁人当值?我是左贤王阏氏,叫你们当值的且渠来见我。”众人大吃一惊,黄睿低声喝道:“蔡小姐,你……”蔡琰咬了咬牙,说道:“如今只能如此了。”
山下的匈奴兵士一阵骚动,数名轻骑从人群中奔出,在山下绕了数圈,拨马而回。黄叙几次想弯弓射箭都被辛垆拉住。那数名轻骑去了不久,适才沙谟翰身旁那名亲信模样的人策马缓缓步出军阵,高声喝道:“属下忽里罕,救驾来迟,甚感惶恐。”忽然将声音提高数分,喝道:“山上汉狗听着,最好将左贤王王妃即刻放回来,否则将你们统统剁成万段喂豺狗。”
辛垆苦笑道:“这人好毒的心机,先将罪名安到咱们头上,那么此后蔡小姐有什么要求,便都可以推成是在咱们胁迫之下所做。他是绝不会放了咱们的。”蔡琰也是一鄂,估不到沙谟翰手下一名亲信竟有如此心计,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忽里罕高声喝道:“汉狗听着,再不将王妃放下,咱们就不客气了。王妃有什么损伤,咱们千倍万倍的报在你们身上。”手中令旗一挥,原本隐藏在山石之后的匈奴人纷纷涌了出来。蔡琰原本是想助黄睿等人脱困,却没想到这番显身竟然让匈奴人提前开始进攻,黑压压的人群慢慢向前迫来,实是大出意料。正踌躇不知该如何为黄睿等人开脱,猛听得辛垆喝道:“王妃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朋友陪着我们死。我们这就送王妃下山。”蔡琰道:“辛大人小看小女子了。要死大家死在一起。”辛垆低声道:“谁说要死了?蔡小姐,你行动不便,咱们派人送你下去。那忽里罕见小姐平安下山必然过来相见,咱们的人趁机发难将他制住。有他在手,这围就好解了。”
被围困至今,众人一直穷于应付,就像是在茫茫黑夜中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出路所在,辛垆的一番话,就像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丝亮光,众人心中皆是大喜。李卓低声喝道:“好主意。这人选,必然是要选身手最好的,大家也不用争,就我去了。”辛垆苦笑道:“若是李头送小姐下去,恐怕那忽里罕躲你都来不及,如何还肯来相见?”李卓干笑道:“我身材是魁伟了些。”黄叙急道:“我去,我去,我身材不高大。他看我瘦瘦干干的,一定不会起疑心。”
黄睿道:“不用争了,方才是我背蔡小姐上山的,自然也应由我送她下去。蔡小姐,得罪了。”说着附下身将蔡琰背了起来,大声喊道:“我们这就送王妃下山。”黄叙急道:“还没商量完呢,你怎么就自作主……”辛垆苦笑道:“琪英外和内刚,身为使节看着旁人冒险,他是绝不情愿的,随他吧。”就这一阻拦的功夫,黄睿背着蔡琰已走出数丈,黄叙挠了挠头皮,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慢慢向山下走去。
忽里罕喝道:“王妃一个人下来就可以,不用你们装好人,快将王妃放下。”黄睿道:“王妃上山时崴了脚,行动不便。”边说边沿着山路慢慢向下走。他生怕被忽里罕看出武功高低,一路走得颇慢。至山下,山石死尸挡路,他又假作摔了数跤,在脸上抹了些污血烂泥,估摸即使两人对面相视,忽里罕也认不出自己,这才从山石中穿出,来到匈奴军阵前。此时忽里罕已在十余丈远外,黄睿心中暗暗盘算,只需至他一丈远处就可暴起发难,猛听得身后蔡琰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一颗心也不由怦怦乱跳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蔡小姐,别怕,自若一些,不然那贼子看我等神情有异,就不会过来了。”蔡琰低应一声,深呼吸数次,呼吸虽然不似方才那般,却仍是极为急促。黄睿心中也是紧张万分,冷汗早已浸湿手心,暗暗数着距离慢慢向忽里罕走去。
忽里罕见他二人走下山路,哈哈大笑,说道:“属下救驾来迟,甚感慌恐,幸喜王妃得天神庇佑,有惊无险,不幸中的万幸。来人,接王妃。”手中令旗一挥,数十名匈奴兵士从身后涌出,将黄睿、蔡琰两人团团围住。山上众人“啊呦”一声,李卓恨声道:“这死蛮子太狡猾了。”
黄睿眼见涌出的匈奴兵士便要将他与忽里罕隔开,正欲暴起发难,蔡琰忽然在耳旁低声道:“救天女。”黄睿悚然一惊,心道:“倘若我鲁莽从事,不但自身不保,山上的兄弟也保不住。”当下不再看匈奴人,低垂下头。忽里罕喝道:“还不快将此汉狗拿下。”蔡琰道:“慢。肌肤之亲礼教大防,情势所逼之下不得不由此人负我下山,但除此人之外我也不想再有人来碰我,退开。”忽里罕道:“汉人一贯狡猾奸诈,我怕此人负王妃是假,要挟王妃是真。”蔡琰道:“若是要挟,在山上就要挟了,何必等下山后再来要挟?莫非你们这数千匈奴男子竟然会怕一个身手低微的汉人男子不成?”
围在一旁的匈奴兵士齐齐变色。忽里罕面色一沉,但见蔡琰虽然面色惨白,容貌却是极为清丽,忖道:“左贤王对她极是宠爱,她在山上时已得罪了她。此番她逃下山,若再触怒她,她在左贤王处这么一说,我吃不到好去。”扫了黄睿一眼,见他身材虽然颀长,却稍嫌瘦弱,心道:“这汉人如此模样,能掀起什么风浪?”心中打定主意,赔笑道:“是属下过虑了。”一扬手,众匈奴人散开,让出一条通道。黄睿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侧头向山上望了一眼,快步走向匈奴人的营寨。
两人走过军阵,转到一处营帐后,同时舒了一口气。蔡琰道:“大……大人,你可以将我放下来了。”黄睿想起方才蔡琰所说的“肌肤之亲”,心头怦的一跳,脸上微微发烧,说道:“蔡小姐,方才实在是冒犯了。”俯身,将她放下。
蔡琰用手理了理垂在额际的秀发,微笑道:“事急从权,这点道理小女子还是懂的。”
一夜的混乱,她面上的轻纱已不知丢到何处去了,初升的阳光轻轻撒在脸上,勾勒出一轮淡淡的光晕,直是秀丽不可方物。黄睿心道:“原来她这么美,难怪豹会如此欢喜她了。”一个倩影蓦然在心头涌动,那是时隔一年后再次在临泾相见的情景,小倩从雨雾中奔了进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望着自己。丝丝缕缕的雨雾中,秀容说不出的清丽,心头猛地一热,心道:“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胸口一酸:“她现在一定是在记挂着吴晨了。唉,不知颜渊和费曜现在怎么样了?”想起这两人,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这两个人一路上一直吵一直吵,原以为是天生的冤家,后来才知道她竟是喜欢颜渊的。女孩子的心事真是古怪,颜渊总是和她吵嘴,气她、骂她,费曜却还是那么欢喜他,为了他还去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就像……就像天女对豹……”想到此处,悚然一惊,说道:“蔡小姐,对不起,现在救天女要紧。”负起蔡琰快步向左贤王王帐奔去。
此时匈奴部落中的牧人估计都已去参加部族大会,一路行来竟然没有遇到几个牧人。快步穿过百余座营寨,就到了王帐处。从一处营帐后探出头,只见王帐外围站着数十名匈奴兵士,黄睿急忙缩了回头。蔡琰低声道:“使节大人,你在此等候,我先去探听一下天女的消息。”黄睿将她放下。蔡琰整了整衣衫,扶着帐幕走了出去。只听呼喝声响,十余名匈奴兵士奔了过来。黄睿急忙缩了回身,再探首时,蔡琰已被兵士迎了进去。此时天色已是大亮,黄睿缩在帐篷一角,遥遥听见南边传来战马阵阵的嘶鸣声,却不知战况进行的如何,直是心急如焚,探首数次,却仍不见蔡琰的踪影。正欲探首再望,猛听得身后一人说道:“你在望什么?”
黄睿一惊之下急忙回头,却是蔡琰带着面纱走了出来。蔡琰清澈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将手中的一套匈奴皮袄递了过来,说道:“已经打探到天女被押在何处了,大人先将这套匈奴服换上,可以省很多事。”黄睿接过皮袄,胡乱套在身上。两人一前一后,绕过王帐,向西走去。黄睿低声道:“蔡小姐,你的脚伤……还是我负你吧?”蔡琰摇了摇头,说道:“不远,如果让卫士见到你负我,会起疑心的。”黄睿叹了一声,慢慢跟在蔡琰身后。两人走过十余座帐篷,远远就见一座石屋旁站着两名卫士。蔡琰低声道:“就是那处了。”
守门的兵士见两人走近,大声喝道:“什么人,再走近就放箭了。”蔡琰道:“是我。”那两个兵士急忙施礼,说道:“属下参见夫人。”蔡琰道:“左贤王让我来见见天女,把门打开。”兵士相顾一眼,说道:“禀夫人,王爷说除了他来,谁来也不能开门。”蔡琰厉声道:“难道我来也不成?”兵士急忙道:“王妃息怒,王爷说……什么人……”抽刀急向纵身扑来的黄睿砍去。黄睿侧步而上,嚓的一声,右掌前送,右边匈奴人只觉一股巨力从斜旁传来,身不由主之下,手中长刀便向左边那匈奴兵士右肋砍去,惊得他哇哇怪叫。左首的匈奴兵士惊喝一声向旁跃开,黄睿欺身而上,纵入他胸腹空档,左手撮掌成刀劈在他肩颈。兵士怪哼一声,软倒地上,此时方听得篷的一声巨响,右首那名兵士狠狠摔在地上。黄睿纵身扑到他身后,一掌打在他后颈。兵士唔一声怪叫,昏死过去。
这几下兔起鹄落,说不出的迅捷,两人倒地,蔡琰却仍未从方才的混乱清醒过来,只觉心口怦怦乱跳,深吸两口气,俯身捡起跌落在地的钥匙,打开锁头,推开屋门。此时虽已是辰时,石屋内却颇为晦暗,蔡琰慢慢踱进石屋,轻轻唤道:“天女……兰思雅……兰……”
一名兵士突然从屋角的黑暗处纵跃而出,蔡琰“啊”的一声惊呼,侧身躲避,左脚踏在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雷亟般传来,站立不稳,摔倒地上。疾扑而至的匈奴兵狰狞的面目越来越近,蔡琰尖声哭道:“不要过来。”人影猛地一闪,黄睿已挡在身前,一拳正中那兵士的脸颊,打得他鼻血长流,仰面摔在地上。
黄睿喝道:“蔡小姐,伤到哪里了?”蔡琰道:“没……没受伤。”黄睿听她语声哽咽,正想追问一句,眼前火光一闪,天女举着烛火走了出来。
“是你?”天女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黄睿顾不得和她多说,转身将蔡琰扶了起来,见她双眼眼圈通红,低声道:“蔡小姐,真的没受伤吗?”蔡琰摇了摇头:“没……没有。”
天女在身后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黄睿转身道:“我们是来救天女出去的。我们的人现在被围在山上,涂翟侯爷又大醉不醒,如今能救他们的只有天女了。”天女扫了一眼地上的匈奴兵士,冷冷地说道:“汉人是人,匈奴人就不是人吗?他们只不过围住你们,你却连着杀了我三个族人。你走吧,我不会帮你的。”
黄睿急道:“他们没有死,我只是将他们打昏过去了。”蔡琰道:“兰思雅,你不救汉人也好,难道看着豹破坏令尊的大典吗?沙谟翰已将令尊灌醉,豹将你扣起来正是要兰氏不战自乱。”天女道:“豹没有扣我,我在这石屋中闭门静思,也不需要你们来救,你们走吧!”
黄睿又急又怒,胸口热血上涌,说道:“好,你在此闭门思过,我们本不该打扰你的。”甩袖走出石屋。天女冷冷地道:“不远送了。”黄睿步出石屋,只见天色明亮,天空便如潜在水中透过水面而看一般,胸口却是郁闷难当,情知这一走李卓他们就只能被困死在山上,但天女神情决绝,再求她她也不会援手,心中说不出的彷徨凄苦。
蔡琰此时走了出来,见他俊眉紧蹙,轻声道:“大人,现下该怎么办?”黄睿咬了咬牙说道:“求人不如求己。方才蔡小姐也说了,匈奴部族大典上什么问题都可以拿出来说,我就不信匈奴人都似挛鞮豹般短视。”
蔡琰道:“我带你去大典。”黄睿说道:“不用了,我一人去就可以了。”向蔡琰深作一揖,向方才大典鼓声传来的方向迅速奔去。
那大典所在正是昨日兰涂翟宴请使节团时所在的大河岸旁。黄睿穿过营帐群,便来到河岸旁。昨日由于天色已晚还未曾注意,如今天色晴明,只见一条数十丈宽的大河沿山坡北麓而下,向东滚滚而去,两岸长草青青,羊群一望无崖。河北岸已圈起一片空地,用皮毡围了起来,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隐隐约约能考倒似乎其间已搭起一座高约丈余的木台。黄睿深吸一口气,大步向高台走去。守在外围的匈奴兵士见他衣着匈奴贵族才穿得起的皮裘,不知他是何处部落的首领,也不敢阻拦便放他进去。
进得空地,只见黑压压一片人群,足有数千人之多,东一群,西一落的围坐在中间的高台旁。那座高台十余丈方圆,台上放置着七八张胡椅,除东首数席外,每张椅子上已坐上了人。远远望去,沙谟翰、挛鞮静赫然便在其中。上首坐的是两名匈奴老者。这两人皆头戴皮帻,银白色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双眉雪白,看年纪总在七八十岁。黄睿心道:“挛鞮静说‘左右大当户年老体衰’,想来这二人即是左右大当户了。”再向下看去,陪在二人下手的那名匈奴男子身材极是高大骠悍,坐在胡椅中比旁人都要高出一个头。袒露在外的右臂,古铜色的肌肉隆起纠结,便似蕴满无穷无尽的精力一般。面色黧黑,面部线条刚硬明朗,便如刀削斧刻一般,虽说不上英俊,却是极具神采。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散披在宽阔的肩膀上,在一身黑色的貂皮映衬下,便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黄睿心中一懔,心道:“这一定就是左贤王挛鞮豹了。”他边想边走,此时已走到台下数丈远处。挛鞮豹正与挛鞮静闲聊,目光有意无意间扫了过来,停在黄睿脸上,挛鞮静的目光也跟着移了过来。黄睿心道:“此时大典未开,若让挛鞮静发现我,那就说不上话了。”急忙低头,弯腰坐到一处毡席上。再抬头时,豹的目光仍是紧紧盯着自己,心中猛然一惊:“啊,是了,我身上所穿是蔡家小姐拿来的皮裘。不用说,这皮裘定是他的了。”只见豹眼神中尽是疑窦,猛然间站起身,黄睿暗呼不妙,便在此时,一名匈奴司仪走到左首的匈奴老者身前,俯下身说了几句,那老者点了点头,慢慢走上台前。豹忍了又忍,终于重重坐了下去,黄睿知危险暂过,暗舒一口气。此时台下鸦雀无声,静等那老者开口说话。只听他干咳一声,说道:“自须卜骨都侯去世,匈奴各部一直是老夫同赤至嗜老兄弟等人禀政。前几年左右大将去世,半年前左右大且渠又先后而去,我和赤至嗜老兄弟的身体又一天差过一天,不知何日就要蒙天神召唤,追随冒顿单于而去,美稷的事却不能没有人管。今次部族大典本当于九月举行,此次提前正是要选出一位新单于领匈奴走出困境,重现伟大祖先冒顿单于的伟业。”
他说到这里,台下匈奴人振臂大呼:“单于,单于……”那匈奴老者压了压手,待众人呼声停歇,大声说道:“台上众人皆有可能成为单于,众部……”话还没有说完,东边哗然。一人站起身,高声喝道:“为何不见涂翟骨都侯?”匈奴语说得生硬晦涩,声音却如黄钟大吕,震得耳边嗡嗡直响。黄睿顺声音方向看去,只见说话那人身材魁伟,面容苍遒威猛,钢针般的胡须从下颔一直延伸到鬓角,神情骠悍之极,正是索头部大人拓跋诘汾。
黄睿心道:“昨日见他和兰涂翟过从甚密,想来他是赞成兰涂翟称单于的了。”他来匈奴大会之前便知身单力薄,孤身一人至此只为了抗争到底,即使不能说服匈奴人,也对李卓等人有个交代。此时乍见强援,精神不由一振。
沙谟翰尖声说道:“兰涂翟明知大典在即,竟然饮酒过度,至今不醒。如此酗酒不知轻重之人,若将匈奴全部落交给他,我第一个不服!”
黄睿大声喝道:“兰涂翟不是情愿自己喝醉的,他是给挛鞮静灌醉的。”他这一出声,匈奴人全体哗然,纷纷望了过来。沙谟翰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这汉人是怎么逃出来的?来人,将他宰了。”台下数名匈奴兵士大喝一声,抽刀扑向黄睿。猛然间人影一闪,一人如天神突降,长臂一振,那数名匈奴人倒飞而出,乱七八糟摔了一地。
沙谟翰厉声喝道:“拓跋诘汾,你这是做什么?不要以为你远来是客,我就容得你胡作非为。”拓跋诘汾大声道:“我远来是客,这位黄琪英大人难道就不是远来的客人?左谷蠡王难道就对他客气了?”沙谟翰喝道:“汉人在北地杀我五万精锐,匈奴与汉人之仇,淘尽大河之水也洗刷不净,只要是汉人,皆可杀。”
黄睿朗声道:“汉人与匈奴人之仇,是谁先挑起来的?不是你们抄掠北地、进攻三辅,并州大人会对匈奴用兵?是你们侵杀汉人在先,我们反击在后。难道只许你们杀汉人,就不许汉人反抗?”
匈奴人听他如此一说,大声呼喝起来:“这汉狗,好大的狗胆。”“他奶奶的,这汉狗不想活了。”“宰了他。”群情汹汹,抽刀围了上来。
拓跋诘汾皱了皱眉,大声喝道:“黄大人虽是汉人,但仍是匈奴弟兄请来的客人。莫非匈奴人请客都是要将人请来之后再算旧帐?至此,匈奴人信义何在?以后还有何人敢赴匈奴大典?”匈奴人听他如此一说,不由一凛。草原上诸部落混战是常事,但时分时合也是常事,尤其是南匈奴数次分裂之后,再无以前称霸草原之威,无论是北面的没鹿回部、东面的步度根部,还是西面的羌胡散牧部落,都有实力也有野心威胁美稷。若是真将信义败坏,以后还有何部落敢和匈奴联盟?
拓跋诘汾见众人不再向前紧逼,大声喝道:“黄大人是客,我也是客,若你们可以对黄大人动武,自也可对我们这些远来之客动武,这事咱们不能不管。”
其他各部落听拓跋诘汾所说,心知部落多多少少和南匈奴都曾有过过节,若是真让匈奴人一个一个算起旧帐,只怕就此丧生在美稷,当下纷纷起身,大声吵嚷起来。
沙谟翰又惊又怒,却知此事不好收拾,回头望了望挛鞮静。挛鞮静哈哈笑了一声,站起身道:“众位大人、可汗静静,听我一言。众位远来,匈奴人欢迎之至,众位在美稷住了也有一段时日,匈奴部落可曾有怠慢之处?但大典终究是匈奴人的大典,单于终究是匈奴人的单于,选谁不选谁,是匈奴人自己的事,他人不该插手,众位以为如何呢?”
挛鞮静的声音低沉,虽不响亮,却是气韵醇厚,千余人吵嚷之中仍是传进耳中。众人听他一说,慢慢静了下来。黄睿心中暗叹:“这些人明明见我只身一人不见随从,却不相问。都是些独善其身之辈,若一直在汉匈之仇上缠杂不清,恐怕仍是势单力薄。”心中打定主意,朗声说道:“右谷蠡王的意思即是我也当是客人了?”挛鞮静微笑道:“黄大人如此想,那自是最好。”
挛鞮静的话是说黄睿可以自认为是匈奴人的客人,但匈奴人认不认可却未可知,黄睿如何听不出其中玄机?当即说道:“琪英明白右谷蠡王的意思,琪英是并州大人的使节。并州大人虽是南匈奴人的朋友,却不是平阳匈奴的朋友。如今平阳匈奴执掌美稷大局已定,并州大人的使节自然就不再是美稷的客人。不知琪英理解错了没有?”
沙谟翰冷哼一声,说道:“这台上除左右大当户之外,任何一人皆有可能成为‘撑犁孤涂单于’。但汉人不是匈奴人的客人,却是毋庸置疑。”沙谟翰说这几句话时,左大当户仍是闭目养神之态,右大当户眼睛突然睁开,却又慢慢闭上。黄睿此时正全神贯注注视台上这些人,阳光下,左右大当户两人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右大当户突然睁眼再闭上的举动全被他看在眼中,心中电光猛然一闪,暗道:“这些人面和心不和,心里都在盘算单于的位子。”再看众人神色,左大当户闭目养神,右大当户神态悠闲,挛鞮静满面微笑,挛鞮豹莫测高深,唯有沙谟翰气急败坏,心中更是雪亮:“这些人都不满兰涂翟执掌美稷,但都静观其变。唯有沙谟翰最沉不住气,被人一挑便起。”
再细想下去,心中越是透彻:“若是匈奴全部落齐动,我们早已丧命,哪还有机会占山对峙?虚连提氏和左右大当户都不派兵围剿,想来是在保存实力,暗中秘密布置。可笑沙谟翰妄动武力围剿汉人,自显其力,却洋洋自得,一副为匈奴人报仇雪恨的模样,却是落入别人陷阱中犹不自知。”
黄睿本不擅长阴谋诡计,但出使匈奴的这几个月,一路上屡逢险境,令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更加上此际正是生死关头,因此看得格外明晰。但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利用这些人之间的罅隙却又是另外一回事,皱眉苦思半晌,却是丝毫没有头绪。沙谟翰见他竟然蹙眉低首不搭理自己,心中恶气更甚,厉声喝道:“汉人不是匈奴人的客人,这个汉人却跑到这里来捣乱大典,将他乱棒打出去。”
拓跋诘汾喝道:“慢!黄大人是涂翟侯爷以‘撑犁孤涂单于’大典之名请来的。涂翟侯爷今日不在,匈奴以前说的那些就不算了吗?是否匈奴换一个单于,前单于所作的一切都可以不算?”语音一落,台下众部落头领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沙谟翰怒道:“拓跋诘汾,你是成心来捣乱的吗?”挛鞮静一拉沙谟翰,微笑道:“匈奴人一贯守信,以前的盟约,除非对方撕毁,咱们都会信守,不管谁当单于。拓跋大人满意了吗?”
拓跋诘汾此前和兰涂翟有盟约,这番争执正是要的这句话,挛鞮静既已说出,心愿已足,哈哈一笑,向沙漠翰道:“左谷蠡王怎么说?”沙谟翰冷哼一声,寒声道:“阁下当我什么人?”
黄睿朗声道:“琪英是涂翟骨都侯请来的客人,到了左谷蠡王这里却成了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仇人。如此翻云覆雨,变化无常,如何能取信于人?”沙谟翰怒道:“这汉人为何还在这里?来人,将他赶出去。”方才被拓跋诘汾震退的匈奴兵士此时已爬了起来,听到沙谟翰的号令,高呼一声,纵身扑至。黄睿侧身斜进,双掌翻飞,数名兵士被击飞而出,猛听得一人大声喝道:“住手。”天女在数名匈奴兵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豹猛地站起身。
天女喝道:“还不住手?”豹喝道:“大典与祭天无关,天女越权了!”天女道:“选单于是部族中大事,我作为匈奴人不能不来。”沙谟翰尖声道:“汉人捣乱大典,藐视匈奴祖训,礼当碎尸万段。兰斯雅,你既不是以天女身份,又能以什么权利阻止?”天女道:“此人是兰氏请来的朋友,不知我该不该过问?”
天女边说边走,此时已走到台下。她身后的兵士早已抢进阵中,锵锵数响,将黄睿和围攻的匈奴兵士分开。挛鞮豹寒声道:“此人公然捣乱大典便是匈奴人的大敌,天女维护他,即是蔑视大典。其间轻重,天女当能自处。”天女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围攻汉人使节,用重兵监视兰氏首脑,便不是蔑视大典了吗?”
豹冷笑道:“吴晨小贼在北地杀我五万精锐,现在又派人捣乱大典。如此处心积虑与匈奴作对,是可忍孰不可忍。”沙谟翰冷笑道:“和她废话什么,来人,快将这汉人宰了。”
黄睿见沙谟翰大呼小叫,不住下令兵士围攻,心中大怒,破口骂道:“沙谟翰你个老糊涂,给人当猴耍还在耀武扬威?呼韩邪单于若是知道有你这么个不肖子孙,也要气生回来。”沙谟翰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你这汉狗,竟然敢骂本王?”黄睿喝道:“骂得就是你。沙谟翰你个老糊涂,给人当猴耍还在上窜下跳。”沙谟翰气得浑身颤抖,用手指着黄睿,颤声道:“宰了他,宰了他……”
拓跋诘汾厉声喝道:“黄大人乃是鲜卑人的朋友,这事咱们不能不管。”锵锵数声,鲜卑人抽出长刀围在黄睿身侧。沙谟翰怒道:“拓跋诘汾,这是你逼我的。”扬手一招,十余名亲卫从高台一角涌了出来。拓跋诘汾见匈奴人人多势众,若是打斗起来己方死伤比多,大喝一声,猛地纵身跃起,伸足在一名兵士头顶一踏,跃上高台便向沙谟翰冲去,心道:“擒贼擒王,好歹抓住你再和其他人理论。”
沙谟翰惊喝道:“拦住他。”一名亲兵大喝一声,抽刀斜劈拓跋诘汾,拓跋诘汾右掌疾探,抹在刀背上,将长刀斜斜荡开,左拳起处,蓬的一声,那名兵士在空中啊啊大叫,翻摔出数丈远。一名身在沙谟翰一旁的千长大叫一声,冲了过去。拓跋诘汾足尖斜踏,踢在他手腕上。喀喇一声,那千长右腕当即断折,拓跋诘汾已借一踏之力纵身翻过那千长,跃至沙谟翰头顶。沙谟翰见势不好,翻身滚向一旁,肩颈猛地一痛,已被拓跋诘汾一把抓住。沙谟翰右手疾压拓跋诘汾抓在肩头的大手,左手横扭他的小臂,一个大甩背便欲将他摔出去,咽喉猛地一紧,已被拓跋诘汾左手捏住,气息不顺,一甩之力便再用不上来。拓跋诘汾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否则我捏死他。”
天女惊喝道:“快放他下来。”挛鞮静和豹对视一眼,大声喝道:“快救左谷蠡王。”两人身后的亲兵起发声吼,抽刀扑上,一时间刀光如雪,将二人围在核心。沙谟翰一张脸如血一般红,喘着气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还不给我退下去?”
天女又气又急,说道:“你们还嫌匈奴不够弱吗?这样闹下去,匈奴还需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
挛鞮静理也不理,嘿嘿大笑:“左谷蠡王放心,这鲜卑蛮子只想将你当人质,咱们绝不能上了他的当。”沙谟翰怒道:“将他逼急了,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唉哟,你这个混账……”竟是从左侧扑来的匈奴兵士一刀劈在沙谟翰右臂。那兵士见眼前的拓跋诘汾忽然换成沙谟翰,不由愣了一下,拓跋诘汾趁机一脚踢在他小腹,那兵士狂喷鲜血,连翻数滚跌落台下。
沙谟翰见这些兵士一刀接一刀狠狠劈下,拓跋诘汾自不免一死,自己更是绝无活路,急忙喝道:“快来救我。”他手下的卫士也顾不上和鲜卑人缠斗,高叫着向高台扑去。已退在台下的挛鞮豹唿哨一声,高台下突然涌出百余名箭士,张弓搭箭对准沙谟翰的卫士。挛鞮静高声道:“咱们正在救左谷蠡王,其余人等不可莽撞行事。”天女喝道:“左右大当户,你们就看着虚连提氏胡闹吗?”左大当户缓缓道:“唔,左谷蠡王被挟持,右谷蠡王下令救人,这个,这个,虽然有些急了,但族人被挟,一时激愤,这个,这个,也是难免的……”
沙谟翰此时已知这些人心事,厉声喝道:“虚连提静你好,你很好……”
黄睿大声喝道:“沙谟翰,你将手下调去围攻汉人,如今才知道上当了吗?”挛鞮静大笑道:“左谷蠡王,你围剿汉人,一时不查误中奸计,以至身殒,但亦可以放心去了,我等会为你风光大葬的。”
便在此时,猛听的一人高声笑道:“谁敢在老夫的大典上杀人?”话声中数百名匈奴人从围住空地的帐幕下涌了出来,长盾护身,密密麻麻的箭簇从长盾的间隙中伸出,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寒光。跟着数十人从门口涌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兰涂翟。
挛鞮静惊道:“你,你不是……”兰涂翟仰天大笑:“今日是老夫的大典,如何能错过?老夫若是不装醉,尔等如何会一个一个跳将出来?老夫若是不装醉,尔等如何会先来个窝里反?”
挛鞮静心中大惊,原以为兰涂翟真的喝醉,却原来是“引蛇出洞”之计。此人看着兰氏其他人被看压,着着女儿被扣押,却一直躲在暗处,坐收渔人之利,城府之深沉,令人思之生寒。心中又恼又恨,苦思对策,却是无计可施。不由望向一旁的挛鞮豹。豹眼中寒光一闪,喝道:“兰涂翟,你射吧,你女儿也在这里,我不信你真敢射!”
黄睿偷眼向天女瞧去。天女面色惨白,明澈的眼神中泪光闪烁,既像是倔强不屈又像是黯然神伤。黄睿忖道:“唉,豹终究是不将她放在心上的。”
兰涂翟仰天大笑:“挛鞮豹,你让思雅出来,否则你杀我女儿,我便杀蔡琰和挛鞮圉。”豹面色一变,厉声道:“你敢动他们,我……我……”兰涂翟喝道:“今日是老夫大典的好日子,老夫也不愿继任单于第一日便见匈奴人自相残杀。你们的意思呢?”
拓跋诘汾哈哈大笑:“涂翟侯爷果然能人所不能,看在单于的份上,我认了。”抽手后退。沙谟翰恼怒地瞪了一眼拓跋诘汾和挛鞮静,厉声道:“这事没完,这笔账迟早要和你们算。今日看在单于的份上,我认栽了!”
众匈奴人朝夕相处,原本不想敌对,见沙谟翰认输,便纷纷掷下手中兵刃。只听得呛呛之声响成一片,倒有多半数放下了兵刃。挛鞮静长笑一声,说道:“这汉人和鲜卑蛮子来捣乱大典,更挟持左谷蠡王,本王激于义愤,做事不知轻重,倒让单于误会了。”朗笑声中,将手中长刀掷在地上。手下见他如此,也将手中弓箭抛了下地。
兰涂翟道:“挛鞮豹,你的意思呢?”豹沉声道:“我还能怎么说?”兰涂翟喜不自胜,高声喝道:“大典重新开始。”方才瑟缩于台下的那些礼官战战兢兢的站起身,重新收拾高台。那些兵士被收了兵刃,被兰氏的人押了下去。
兰涂翟缓缓走了上台,那些礼官将单于的王冠取出放在一张案几上。兰涂翟走了过去,双手按着案几,凝神王冠半晌,慢慢伸出手,抬起,戴在头上。
“单于,单于……”台下的匈奴人齐声大呼。
兰涂翟抬头微笑,阳光照在脸上,全是志得意满之色。待众人喊了数遍才慢慢抬起手,压了压,向黄睿说道:“琪英,美稷大乱,你宁肯身死,不愿负义而去,这份情,老夫定当回报。你有什么要求?”黄睿躬身施礼,说道:“随同我来的随从如今都被沙谟翰派人困在山上,望单于施以援手。”兰涂翟哈哈大笑:“并州大人远远派来使节参加老夫大典,这份恩情还未报,怎能如此怠慢客人。丹敦,你去将他们救出来。”丹敦低声应是,躬身退下高台,率着数十名兵士匆匆而去。黄睿道:“多谢单于。”兰涂翟道:“这件事原本是我们不对,该做的。琪英还没有说出你的请求。”黄睿想起蔡琰,说道:“单于,此次远来,是与大人商谈放回羁押在美稷的汉人的事……”豹厉声喝道:“那些汉人是我们的俘虏,凭什么要放回去?”
天女冷冷地道:“当年东胡人曾向冒顿单于请求阏氏,冒顿单于道:‘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女子乎’。左贤王究竟是反对将汉人放回,还是反对将左贤王阏氏放回?”豹怒道:“你……”
天女向兰涂翟盈盈一礼,说道:“当年呼韩邪单于将王庭从大湖迁至美稷,是因游牧所得,难以积蓄,遇天灾,匈奴人难免饥饿而死。南迁与汉人毗邻,正是为了与汉人进行易货贸易。”豹怒道:“一派胡言,呼韩邪单于南迁,是因匈奴内部有人造反,绝非为了与汉人易货。”
天女淡淡地道:“若非天灾令牧草歉收,匈奴人何至自相残杀?呼韩邪单于南迁,正是看到了游牧之弊。这数百年来,虽然历经天灾人祸,匈奴人却好生兴旺,正是美稷毗邻汉人住地之故。而这十余年由于汉人内乱不止、百姓涌出潼关南迁襄阳,汉匈边境市集残破,加之天灾接踵而至,匈奴人这才不断南掠。但上次南掠时损兵折将说明,无论是吴晨还是钟繇,匈奴人都难以与其争锋。如今吴晨深耕北地,缺少人力,那些羁留在美稷的汉人既然不能帮匈奴人渡过天灾,不如送他们回去,一可重现边境市集,二可结好吴晨,此事一举两得,望单于深思。”
豹厉声喝道:“吴晨是匈奴人的仇人,送人给他是饮鸩止渴,我决不同意。”沙谟翰哈哈大笑,尖声叫道:“单于,送汉人回去我是一百个同意,免得留下来让本王看着生气。”
台上众人互不相让,台下的匈奴人亦是七嘴八舌,有说:“那些汉人是匈奴人的奴隶,不能放。”有说:“汉人牧养的牛羊还不如他们吃的多,留下他们匈奴人都要饿死了。”有说:“放了吧,不然马超要打过来。”有说:“留着吧,反正先饿死的也是他们。”
兰涂翟沉吟半晌,向挛鞮静道:“右谷蠡王认为此事该当如何?”挛鞮静道:“此事属下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既觉天女等人说的有理,又觉左贤王说的有理。然细思之下,单于英明睿智、谋略过人,对于此事必已早有决断,属下所思实属萤火之光,何敢与日月争辉?”
黄睿听他言辞谦卑,想起此人城府之深,笑容之下不知藏着多少心机,思想之下,背后一片冰凉。兰涂翟却是十分受用,哈哈大笑,说道:“既是如此,这样好了,想回去的就让他们回去,不愿回去的咱们也不强迫。使节大人,你看可好?”黄睿心道:“你既已当面宣布,我还能怎么说?”说道:“那么可否请单于给予权限,让我们在美稷问一问这些汉人,看他们是否愿意回去?”兰涂翟笑道:“提议甚好,就这么办吧。”
其它部落的头领眼见黄睿的事已完,纷纷上前贺礼。黄睿心挂李卓他们的安危,向兰涂翟告了罪,退出会场。此时日头升至中天,草原上长草随风摇曳,入眼一片明亮,混乱的一夜终于渡了过去,黄睿长舒一口气,大步向山脚走去。
“黄大人,留步。”
匈奴语说得古怪,黄睿已知是谁,驻足回视,拓跋诘汾领着数十名族人走了过来。黄睿向他深鞠一躬,说道:“方才多谢大人援手,琪英感激不尽。”拓跋诘汾朗声笑道:“有什么好谢的,老子与兰涂翟有约,生怕换了单于那些盟约作废,老子白跑一趟,所以拼了命也要让兰涂翟当单于,帮你只是在帮自己。”
黄睿这几日多遇阴谋,对口是心非之人极是厌恶,见他如此爽朗,心中不由一喜,笑道:“难得大人竟然如此坦白。”拓跋诘汾哈哈大笑:“昨晚拼酒的时候就知道黄大人是个汉子,哈,喝酒爽快的都是好汉子。黄大人,我看我比你大着几岁,不如叫你琪英好了。”黄睿微笑道:“荣幸之至。”忽然望见隐在拓跋诘汾身后的秃发匹孤,急忙道:“令子一路护送之恩,琪英还没有来得及致谢。”拓跋诘汾微微一笑,说道:“这事也是盟约中一部分,谢我还不如谢涂翟。”黄睿道:“不知大人和兰涂翟有什么盟约?”
拓跋诘汾嘿嘿笑道:“老子和没鹿回争草地,没鹿回又和南匈奴争草地,两个都争不过他,就合起来和他争了。”黄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拓跋诘汾道:“琪英,大典上天女对你极是维护,不知你和她……”黄睿连忙摆手:“没有的事。”拓跋诘汾大喜,狠狠拍了一下黄睿的肩头,哈哈大笑道:“好,老子原本还担心这件事,现下可放心了。告辞,以后有空再一起斗酒。”大笑着走了过去,秃发匹孤跟在身后,冷冷扫了一眼黄睿,大步走过。
黄睿苦着脸不住揉着肩膀,忖道:“这人不知脾性如此,还是我哪里得罪他了。”猛听得前方人声喧哗,李卓他们已走了过来。李卓大声喝道:“琪英,真有你的,怪道军师一力保举你为使节,咱们的命可都是你救得了。”黄睿急忙迎了上去,此时辛垆、陶亮、黄叙都围了上来,一群人七嘴八舌一定要黄睿说下山之后的事情。黄睿个性不喜张扬,将事情经过简略的说了说。陶亮和黄叙以及旁边的侍卫都觉不过瘾,缠着黄睿详说细节。黄睿被缠不过,便将兰涂翟已答应放回汉人的事说将出来,跟着道:“如今最该感激的应是蔡家小姐,我去将这件喜事告诉她,回来再说,回来再说。”脱开人群,向王帐奔去。
赶到王帐时,蔡琰正倚帐而立,从草原吹来的长风轻轻掠起她的长发,发丝纷乱的飘在额头,清丽的就像雪山神女随风而至,现身人间。刹那之间黄睿突然有一丝幻觉,就像那是小倩微笑着望着自己,等着他将出使成功的消息带回临泾,鼻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蔡琰道:“天女最后还是去了。”黄睿点了点头,说道:“没有她,我们这些人可能都死了。”蔡琰悠悠叹了一声,说道:“她和豹之间的误会就更深了。”黄睿也叹了一声,说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哦,我有好消息告诉蔡小姐,兰涂翟已经答应放你们回去了。”
蔡琰惊喜交集,眼圈蓦地一红,泪水涌了出来。黄睿惊道:“你……你怎么了?”蔡琰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我……我……”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原来真是你在帮他!”两人惊骇之下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豹站在王帐后,脸上满是痛苦之色。蔡琰急忙道:“黄大人,你快走!”
豹慢慢走了过来,眼中神情伤痛欲绝,低喃道:“文姬,这七年来,我对你不好吗?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可以改啊!”蔡琰哽咽道:“这七年来你对我很好,很好……可是……可是我是汉人,被掳掠远离家乡的汉人,即使在故园生活的再困再苦,也期望着终有一日能长守桑梓,便是箪食瓢饮也心甘情愿,而死,也应将骨祉葬在故土,不能让魂魄在异乡流荡……”
豹自娶蔡琰之后,从未有一日蔡琰像今日这般将心中的话告诉他。七年来用情良苦,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可在她心中,自己终究是个外人,可远远及不上桑梓破败的故园了,心中伤痛欲绝。七年来的点点滴滴蓦地全涌上心头,心中又酸又痛,气血翻涌,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甩袖而去。
蔡琰满脸泪水,挑帘奔入帐中。
黄睿心头一片惘然。
接下来的数日众人遍访汉人。羁留在美稷的汉人将近有数万人之多,但肯随团而走的不过百余人,蔡琰便是其中一人。自那日相见后,豹再没有出现,但却将圉带走了。
数日后,使节团装备好返程的粮草,黄睿便向兰涂翟请辞。兰涂翟新任单于,意气风发,和黄睿说了两句,便令丹敦送黄睿。黄睿知美稷到临泾一路风沙荒漠,没有匈奴人带路,众人可能就会渴死在路上,自然不能推辞,领着丹敦等人向美稷南部营寨走去。
还没有走到寨口,就听见一群人吵吵嚷嚷。黄睿向丹敦苦着脸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就见一群人推着一辆马车行在草地上,当中两人正是最喜闹事的黄叙和陶亮。从临泾来时,本有数十辆马车。那日大乱,车厢被匈奴人捣毁一尽,黄睿乍见马车,不由笑道:“从哪里找来的马车?”李卓在一旁边看边笑,见黄睿走近,笑道:“好叫使节大人知道,咱们赵衍赵都伯以前可是做马车的,在美稷闲了这几天,又重操旧业啦。”站在一旁的赵衍憨憨的笑了笑,说道:“参军后做马车的手艺早就放下了,不是那两个小鬼一直撺掇,这手艺可是不敢拿出来咯。”
辛垆此时走了过来,说道:“粮草马匹都已备好,咱们该走了。琪英向涂翟单于告辞了吗?”黄睿向丹敦一让,说道:“已经辞过行了。丹敦千长正是单于差来送咱们的。”辛垆赶忙向丹敦见礼。两人客套的当儿,黄睿举目向那些汉人眺望,远远就见蔡琰立在人群中。蔡琰仍是轻纱遮面,却是换回了汉装。黄睿望了望她,不由轻叹一声。辛垆在身后低声道:“蔡小姐救了我们大家,大家都感激万分。见她身体单薄,这几日又神情恍惚,便做了这辆马车,让她随车而行。”
黄睿心知蔡琰是挂念她的儿子,但见豹临走时口吐鲜血,便知蔡琰在他心中有多重。若再将圉抢走,后果实是不堪设想。轻叹一声,说道:“该走了,让他们把车赶过来。”辛垆高声喝道:“走了,走了,把车赶过来!”陶亮、黄叙嘻嘻哈哈的将车辕套在两匹牝马上,又嬉闹着将车赶了过来。
“哈哈,黄大人要走,怎么不来告诉我一声。”声似洪钟,在草原上滚滚不息。黄睿道:“听说诘汾大哥一直在和涂翟单于商议要事,小弟去了数次都没见到大哥的人,实是不敢再惊扰了。”拓跋诘汾苦着脸走了过来,说道:“琪英是在笑话你诘汾大哥吗?”黄睿见他神情萎顿,丝毫没有数日前意气风发的神采,吃了一惊,说道:“出什么事了?”拓跋诘汾哈哈笑道:“有这一句,琪英就永远是我的好兄弟。”猛地张开双臂将黄睿搂在怀中,低声道:“你大哥我在商议和兰涂翟联姻的事,唉,天女却是不同意。你走之后,今晚大哥便去劫她,劫了就跑。”
黄睿一愣,拓跋诘汾两只大手已搭在他肩上,朗声笑道:“咱们草原人便是如此,喜欢的便会去争取,她不欢喜我,但我欢喜她,这就够了。”
黄睿苦笑摇头。拓跋诘汾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不禁仰天长笑。此时,远远传来吆喝声,马队缓缓向前而去,黄睿拱手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诘汾大哥,我要走了。”拓跋诘汾笑道:“我送送你。临泾和五原相隔不下千里,此地一别,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兄弟。”虎目中映出浓浓的兄弟之情。黄睿心头一热,笑道:“好,那就送吧,你送我到临泾,我再送你回五原。”拓跋诘汾哈哈大笑:“哈哈,好,有这份豪气,才配得上我拓跋诘汾!”忽然压低声音道:“可是大哥在美稷还有重要的事情,送你回临泾是不成了。但送上百里还是成的。”
黄睿苦笑道:“诘汾大哥真要抢天女?”拓跋诘汾嘿嘿低笑数声,面孔随即一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和涂翟的盟约已成,过几日便回五原。这几日也要筹备粮草的事。”揽住黄睿的肩头,笑道:“走吧,再不走,就错过宿头了。”
黄睿见他不肯说,唯有苦笑摇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上前。远远望见蔡琰站在马车侧辕,眺望美稷。黄睿心知蔡琰在美稷住了数年,此番离去,心中之情可想而知。便在此时,猛地听见一把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阿母,阿母。”黄睿急回头,只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远远从营帐中奔了出来。蔡琰悲呜一声,跳下车辕,奔向那个男孩。男孩双臂前伸,紧紧抱住蔡琰。
“阿母,阿母,爹爹说你不要圉了。圉儿乖,圉儿都听阿母的,阿母不要不要圉儿。”男孩紧紧抱住蔡琰,放声大哭。
蔡琰就觉一股热流突然从胸中涌起,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火中炙烤一般,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眸中奔涌而出,泣不成声道:“圉儿乖,阿母也舍不得圉儿……是阿母不好,是阿母不好……”
辛垆追在蔡琰身后,低声催促道:“蔡小姐,该上路了。”蔡琰轻轻摸索圉的头发,直是心如刀割,将他抱在怀中亲了又亲,猛然转身,掩面向马车奔去。挛鞮圉啊的大叫一声,哭着追了过来。一名匈奴婢女从人群中跑了出来,从后面搂住他。圉在那婢女怀中又跳又叫,又咬又踢,声音嘶哑,传遍旷野。蔡琰紧咬双唇,泪水断线珍珠般不住滴落。脚下的路就像一辈子也跑不完,圉的哭喊在耳旁如山谷回音,隆隆回旋,声声都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切割,直想回过身去紧紧抱住他,再不分开。
猛地一人突然跳在眼前,一人厉声喝道:“你是当娘亲的吗?你儿子哭得这么惨,你怎么就这么忍心?”黄睿急忙奔了过去,大声喝道:“黄叙,不要乱说。”那挡在蔡琰身前的正是黄叙。他双眼红肿,泪流满面,厉声咆哮道:“我乱说?我没乱说。你们知道一个人没了娘亲是什么滋味?你们尝过被别的孩子围在身边大唱‘瘸腿子,没娘亲,瘸着拐着找娘亲’的滋味?你们没尝过,你们不知道,但我尝过,我知道……”
最后一声黄叙已是扯着嗓子嘶吼。蔡琰捂脸痛哭。
“啪!”黄睿狠狠甩了黄叙一个耳光。黄叙突然愣在那里,黄睿也是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黄叙突然跳起来,咆哮道:“我恨你们,我恨你们……”一瘸一拐的奔到一匹战马跟前,纵身跃上,打马而去。
黄睿低叹一声,看着自己的手发呆。辛垆吆喝道:“走了,走了,再不走就错过宿头了。”李卓叹了一声,令几个汉人妇女将蔡琰扶上马车。蔡琰透过后窗看向身后的圉。圉在那婢妇怀中挣扎,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如何能挣脱大人?圉被那婢妇拉着向营帐中走去,渐渐得,两人的身影隐没在营帐中,惟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仍在草原上悠悠回响。
蔡琰只觉整个人似乎都已被掏空了,只有炙热的热流从胸口不住地往上涌,再从眼眸中涌出来。
黄睿骑马望着车厢中不住落泪的蔡琰,心中又怜又痛,却是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经过适才一番波折,众人都陷进沉默中。默默前行,从辰时一直走到午时。拓跋诘汾见黄睿闷闷不乐,也不好说什么,默默陪在一旁。猛听得前方丹敦高声喝道:“吁,停,停下!”李卓大声喝道:“出什么事了?”
丹敦高声道:“天气不对。看天色要有大风,咱们要找个地方避避风。”黄睿看了看天色,此时晴空万里,不见丝毫乌云。拓跋诘汾在旁说道:“草原上四季有风,今日天气炎热,却不见丝毫风,看来是要有场大风。”黄睿苦笑道:“是我的错,让诘汾大哥一直送我。诘汾大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此别过吧。”拓跋诘汾在战马上抱了抱拳,说道:“好,就此别过。看今日天气,必是龙卷风无疑,琪英小心。”吆喝一声,众鲜卑人迅速脱开使节团,滚滚向北而去。
丹敦策骑走了过来,说道:“黄大人,一会儿有大风,咱们向旁路让一让,找一处丘陵避风如何?”黄睿道:“对大漠气候地理我们都不熟,丹千长觉得怎么做合适,咱们便听你的。”丹敦道:“咱们大漠一到七八月时节,时常刮龙卷风,通常便是如今日这般天气。我也不敢确认必然有风,但小心一些还是应当的。”黄睿点头道:“嗯,全听丹千长安排。”丹敦长喝一声,骑队向西转去。
陶亮拍马跑了过来,大声喝道:“黄大人,李头让我给你说,黄叙到现在都没找到,咱们转了路线,他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咱们而迷路?”黄睿苦笑道:“是我的错,我去前面找他。”丹敦喝道:“不能去找。大风不知什么时候便到,现在去找人,不但人找不到,连找人的人都会不见了。”
黄睿沉吟道:“丹千长,前面不知有没有可以避风的丘陵?”丹敦踌躇道:“有是有,不过那处丘陵太小,若是平常的风还罢了,若是大一些的风,恐怕……”黄睿苦笑道:“咱们的人可能就在前面,不能丢下他不管。丹千长,咱们继续向前走吧。”丹敦叹了一声,撮唇呼啸,骑队继续前行。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一处丘陵。
众人走了大半日,腹中都已饥饿,在丘陵下扎帐垒寨之后,便开始生火作饭。蔡琰此时也走下马车,坐在一处营帐前。虽已过去数个时辰,耳畔却依然是圉撕心裂肺的呼唤。在美稷的七年每一夜都梦见了故乡的桃花,花瓣在风中片片飞舞,醒来却是满枕泪水。今日终于能回到故乡,但故园还是以前的故园吗?仲道已死,爹爹娘亲都已辞世,这世上还有谁记得自己?
抬眼望向前方,青青的铁草已长得尺余长,漫山遍野占满了山坡。唯有角落中一束兰花探了出来,月白色的花瓣杂凑在青青草丛中。蔡琰心中蓦地一酸,低声吟道:“伤彼惠兰花,含春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蔡小姐,饭好了,吃点好吗?后面的路还很长。”李卓递过来一个木碗。蔡琰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饿。”李卓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走了回去。
蔡琰再转过身,面前忽然伸出一支兰花。蔡琰猛地抬头,黄睿微笑道:“给你。”
蔡琰鼻中一酸,泪水滚滚涌了出来,滴在兰花中。
※※※
黄叙被黄睿甩了一掌,心中说不出的委屈,寻思:“我爹都从来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何况我又没说错话。”一路骑马狂驰,却是越想越气,越想越窝火,心道:“我就想不出你们到底怕什么。你不是想让蔡琰和她儿子分开吗?我偏要让他们在一起。”念头一起,心中大为得意,想到黄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带着挛鞮圉到使节团时的表情,心中就万分的解气,当下掉转马头向北驰去。担心李卓的斥候发现自己,特意绕远路,先向东再向北,绕至美稷。这数日来他一直随辛垆等人走访羁留美稷的汉人,如今更是轻车熟路,从美稷东北沿靠近,到山下时,将战马系在一棵小树上。正欲翻过山丘进入美稷,猛听的山下传来一阵小孩的哭闹声,探身去看,正是挛鞮圉。几个婢妇远远跟在他身后,想是被他踢打怕了,不敢靠近过来。
原来挛鞮圉早上哭闹时被一个婢妇硬抱了回去,此时却又跑了出来。他跑出营寨很远,却已不见蔡琰,望望身后,那几个婢妇躲得远远的,心中极想向前去追,茫茫草原却又没有人陪在身旁,心中又急又怕,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黄叙暗喝一声天助我也,沿山脊慢慢滑下山,在半山腰处找了块巨石蹲下,估摸着能挡住那几个婢妇目光,这才轻声唤道:“挛鞮圉,挛鞮圉……”
唤了数声,挛鞮圉却径自哭泣,并不搭理。黄叙心中一急,捡起一块小石子丢在他头上。挛鞮圉啊呀一声,侧转头望了过来,见黄叙从山石后探出半个身子,怒道:“你干嘛丢我……”黄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唤道:“别出声,我带你去见你阿母。”挛鞮圉惊喜道:“真的?”黄叙轻嘘一声,压低声音道:“别说话,惊动她们,你可就见不着你阿母了。”挛鞮圉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认真地说道:“圉儿不说话,圉儿要见阿母。”
“山上是什么人?”一个婢妇突然大叫起来。黄叙心叫不好,从山上疾滑而下,一把抱起挛鞮圉便向后山跑。那几个婢妇紧紧追在身后不住大呼小叫,低沉的号角声在整个美稷响了起来。黄叙不敢怠慢,全力跑到拴马处,纵身跃上马背,抽刀挥断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奋蹄纵跃,向南疾奔。
至此时黄叙才大笑出声。
那几个婢妇追到后山时,两人一骑已跑得远了。
“出了什么事?”挛鞮豹正在帐中喝闷酒,猛听得婢妇狂叫,号角大作,心中挂念儿子安危,匆匆跑了过来,隔很远就向那几个婢妇喊话。一个婢妇尖声叫道:“汉人,汉人把小王爷劫走了。”挛鞮豹一把揪住她的领口,厉声喝道:“什么?”婢妇见他面目狰狞,青灰扭曲,心中害怕,舌头不住地打颤:“小……王……爷,被……被劫走了。”
豹狠狠将婢妇甩在地上,仰天咆哮道:“黄睿,黄琪英,你欺人太甚了!传令,是虚连提氏的都给我追,将汉人全部杀光……”
号角齐鸣,整个美稷都乱了起来。一群群匈奴人吆喝着跳上马背从南营狂涌而出。豹骑在战马上,厉声喝道:“汉人欺负的咱们久了,不但在北地屠杀匈奴人,还到美稷来羞辱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次要一定要杀光他们。”那些匈奴兵士举刀齐声大叫:“杀光汉人,杀光汉人……”
豹将长刀向南一指,厉声喝道:“追!”匈奴兵士大声呼啸,纵马狂奔向南。
跑了半个时辰,远远便见草原上一个黑影迅速向南远去。豹厉声喝道:“在那里了,将他截住!”
号角声冲天而起,数百匈奴牧人从两翼冲出,以弧线方式向东、西两个方向快速推进,正是匈奴人纵横草原、令草原各族闻之色变的群狼战术。
黄叙闻听号角,急忙转身,只见数不尽的战骑黑云一般从身后铺天盖地狂涌而来,全身汗毛登时立了起来,啊的惊呼一声,连抽数下马鞭,亡命南逃。
黄叙所骑的战马是安定带来的大宛马,身高体壮,冲刺力极强,却不耐久。匈奴人的牧马体型虽然不高大,却体力充沛,耐力持久,这般在草原上急速狂奔,却是匈奴人的战马最是适宜。更兼草原七月的阳光极是毒辣,撒在身上如同烈火炙烤,全速奔驰近一个时辰,大宛良马早已浑身汗湿,速度慢慢缓了下来。匈奴人左右两翼的百人队越追越近,蹄声隆隆,闷雷般在耳际不住轰鸣。
黄叙心中大喊救命,猛听得前方号角声响,天地相交的一线间涌出十余骑战骑,看模样正是李卓等人。黄叙心中狂喜,放声大叫:“快来救我,匈奴人杀过来了!”
那几骑正是李卓等人。使节团原本在丘陵下扎营避风,听得轰轰的闷雷声从北面潮水般迅速迫至,又见北面尘沙高高扬起,知是骑队正在迅速向此处推进,李卓便领着十余名探子赶过来察看。立在山丘上,远远望见黄叙抱着个小孩跑在数千匈奴人前,李卓剧震道:“闯祸了!”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利刃般划空而来,一支鸣镝落在身前数丈远处。
其时,黄叙早已在弓箭射程之内,但挛鞮豹害怕伤及他怀中的挛鞮圉,鸣镝虽已上弦,却迟迟不敢射出,眼见前方出现安定军兵士,拉弓便射。
镝至则箭至,此是匈奴人从冒顿时期便传下来的战术,李卓惊喝道:“撤!”破空的锐响却已从四面八方齐奔而至,羽箭飞蝗般从天空落下,刹时间鲜血喷溅,人马惨嘶,数名军士翻身坠落马下。李卓用力拨打羽箭,拨马回奔,边跑边喊道:“匈奴人杀来了,布阵,布阵……”
黄睿、辛垆、丹敦等人听得喊声,骑马纵上山坡,只见数也数不清的匈奴人从东、西、北三面狂涌而来,众人只觉头皮发麻,遍身寒栗。辛垆、丹敦嘬唇呼哨,令使节团中的数百兵士与兰氏千余战骑汇集迎战。
豹领着族人围着营地来回奔驰,从东、西、北三个方向不住射击,空出南边缺口。营地中的汉人哭喊嘶叫着向缺口奔逃。
匈奴人对待敌人便如狼群对待猎物一般,围三阙一,让敌人从缺口奔逃,匈奴人在身后紧紧跟随,折磨、拖垮对方,直至对方疲累而死。丹敦身为兰氏悍将,对这一战术自是极为熟识,嘶声大吼道:“停住,停住,不要乱跑,不要乱跑!”
蔡琰杂在人群中,羽箭破空之声不住在四周响起,此情此景就像是又回到那夜匈奴人与李榷郭汜的河东之战。那夜匈奴人也是这般从三面不住嘶喊射击,惊惶的西凉人从缺口处逃出,却被匈奴人紧紧坠在身后,终至全军覆没,此时同来的汉人正在重蹈西凉军的覆辙,心中虽然亦是十分惶急,仍然高声唤道:“不能逃,停下,停下!”惊惶失措的人流却无人听她,狂涌着向南奔逃。蔡琰裹在人潮中,身不由主的向前涌,匈奴人的呼啸此起彼伏,同伴临死时的惨呼不住在身旁响起,心头一片惶然。
也不知行了多远,一人在前方大声喝道:“到前面那处丘陵,李校尉在那处修了工事,到前面那处丘陵……”听声音正是黄睿。黄睿边跑边喊,转瞬已跑得远了。这些汉人此时早已失了主张,听得前方有工事,哭喊着向前涌去。
数千人一边追,一边逃,十余里的丘陵地带尽是哭喊喧嚣的人群。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一个炸雷突然在头顶裂开,整个草原似乎都在雷声中战栗,双方鏖战的匈奴人齐齐色变,向天空望去。
此时在丘陵居高临下防守的李卓、辛垆等人都不知发生什么事,急忙望向天空,只见乌云怒潮般从天际狂涌而起,云头耸动如万马奔腾,钢蓝色的天空瞬即一片墨黑。乌云翻滚着、旋转着,猛然间一条巨大的风旋从黑云中垂了下来,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巨型漏斗从天空直探而下,高速旋转着,从北面狂掠而至。风旋所过之处,青草、黄沙滚水般颤动,猛地奔涌而起,直冲向天,一时间狂风咆哮,黄沙漫天。
丹敦尖声狂叫:“是龙卷风,快逃!”
“蓬”,风旋掠过一处丘陵,方圆十余丈的土丘瞬即崩裂,四散的土块泥沙还未落在地上,已向天空狂旋而去。如此惊人的威力,只看得众人遍身寒栗,惊叫着策马四散而逃。
那风越刮越猛,青草、黄沙尽刮在空中,人在其中,便如陷身怒海,千百个巨浪无休无止的不住拍袭,蔡琰陷身风中,走一步也是辛苦异常,耳中更是除了狂风的怒吼声之外,再无别物。
“那个骑黄马的是黄睿,抓住他,抓住他。”风中猛地传来数名匈奴人的欢呼声,跟着一匹战马从蔡琰身侧蹿了过去,漫漫狂沙中,看背影依稀是黄睿。想是他到各处催促汉人向前面的丘陵靠拢,终被匈奴人坠住。蔡琰想出声呼唤,刚一开口,沙土已灌进口鼻中,呛得她不住咳嗽。
“这还有个汉人,杀了她,杀了她……”三名匈奴人突然从狂沙中蹿了出来,侧身举刀向她劈下。蔡琰啊的惊呼,猛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十余丈远外的一座土丘崩裂而开,沙石尘土土墙般呼啸而来。那三名匈奴骑士首当其冲,被土浪裹着翻过蔡琰,摔跌出数丈远,三人当即摔死,一匹战马更是被掀的马头着地,咔啦一声,颈骨断折,立毙当场。另两匹马在地上翻了数翻,爬了起来,齐齐长啸一声,狂奔而去。
蔡琰亦被土浪冲得立足不稳,狠狠撞在地上,胸腹之间气血翻涌,似是整个五脏六腑都已反倒过来,猛听得一人大声喝道:“起来,上马!”竟是黄睿听到那三个匈奴人的叫喊,反身回来救人。蔡琰正欲抬头,一股巨力却猛地将身子向后拉去,原来便在这片刻时间,那风旋已移了过来,身旁的土块泥沙不住跳跃着倒飞而去。黄睿此时也已认出蔡琰,惊喝一声,大叫道:“蔡小姐,得罪了。”侧身探手拉着蔡琰背襟将她提到马背上,长啸一声,纵马疾奔。
蔡琰死里逃生,只觉全身虚脱,心情激荡。双手揽着黄睿的腰,轻轻靠在他背上,隐隐间似乎从心底传来一阵脆响。仲道死后便尘封在心底的死水,便在这狂沙肆虐之际,猛然间断裂而开,汹涌而起。鼻中突然一酸,泪水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