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桐睁开眼时,萧逸之又在痴痴地凝视她。
月桐看见他眼中的血丝,心头揪痛:“你,又没睡好?”
这几日出其不意的相聚本来就是偷来的时光。相拥相亲虽是梦寐多时,但如此短暂的相聚犹如饮鸩止渴。求之不得,令人痛不欲生;得而不能拥有,却令人万劫不复。
萧逸之强牵起笑意:“我今日带你去一个地方,要骑马。”
月桐点点头。萧逸之拿过梳子为她梳头,再为她盘起了发髻。月桐在铜镜中看见他专注地为自己绾发,心头沥沥淅淅地下起春雨,温暖中带着轻寒,甜蜜中泛起酸涩。
两人纵马向西,快骑了两个时辰后,去到一个大城池前。城墙上挂着“西城”。
守城门的卫兵一看见萧逸之的令牌,立即恭敬地行礼放行。
入城后,两匹马缓行在马道上。马道两旁有些小商小贩,商贩后面就是错落有致的帐篷。马道上人来人往,有月氏人,也有羌人,时而出现了些汉人。
穿过西城,再前行半个时辰,又看见另一座城池,城墙上挂着一块夺目的牌匾:“凤栖城”。
这座城比西城大上一倍,比起西城更繁盛。城中不仅有帐篷,更搭建了许多楼房。马道两旁的商贩更见规模,有酒楼茶馆,布行银号。
“这凤栖城是我最早建起的,因而聚居的人口最多,城内的通商也最频繁。”
月桐环视四周:“这城中人数最多的似乎是羌人。”
萧逸之点头:“我也有些始料未及。原以为惯于游牧日子的羌人不会愿意留在一地。建起凤栖城,羌人不断涌入。羌人体格比月氏人和汉人更魁梧,思想却比起汉人单纯。我招了许多羌人入卫队,再以羌人领队。羌人卫队比起月氏卫队更坚韧也更服从。”
城中有些羌人看见萧逸之,立即跪地伏拜大呼:祁连。
月桐狐疑地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萧逸之微笑道:“我教了羌人许多他们从未想过的事,也用药物治好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羌人首领,如今羌人会称我为祁连,是‘天’的意思。”
前行不久,就看见一座府邸,府邸的牌匾上写着:梧桐殿,牌匾的四周雕满了各式各样的梧桐花。
“我们就住在这。我先带你去看湖。”
绕过梧桐殿的围墙,再前行半刻钟,穿过城门离开凤栖城,又前行小半个时辰,就来到“北城”。穿过北城后,举目所见是一片辽阔宁远的碧湖。湛蓝晴空下,万顷琼浆,波光潋滟,如世上最清和剔透的翡翠。
“前方的小湖叫耳海,是淡水湖。城中的用水都是从这取水。远处的湖便是青海湖,它是盐水湖,湖中鱼获甚丰,湖水可以制盐。有了盐,钱币就不成问题。这也是为何我可以在一年多里建起六座围城。”
长安的桐院,青海的凤栖城。三年前力挺大月氏复国,到如今建起小月氏,纵然自己不能留在他身旁,甚至连一言半语也不能给,他也无怨无悔地付出一切。
月桐泪光闪闪,动容道:“逸郎,我要怎样才能回报你所做的一切?”
萧逸之轻吻她的额头:“只要你让我遵守对你许下的承诺,就够了。”
月桐踮起脚,在他的唇上深深一吻后,泪中带笑道:“我们出湖钓鱼好不好?湖中有个小岛,我们去那烤鱼吃。”
两人坐上一艘木船,划船出耳海。去到耳海中央,在船身两旁放下鱼杆。烈日当空,两人躺入竹篷中,斜视篷外万里碧空,轻云飘渺。
“二哥哥和三哥哥的孩儿出世了吧?”
“对,两个孩子只差了十日,二哥的是女孩,小名叫苑儿,三哥的是男孩,小名叫洛儿。”
“爹爹,二娘,二哥哥和三哥哥一定开心极了。”
“爹最宽慰的是三哥终于可以定下性子留在鸣月庄。有二哥三哥一起照看鸣月庄,我就可以安心留在这。”
月桐微微叹息:“三哥这只没脚的鸟终于不再乱飞了,你却跑到青海来建起小月氏。”她紧握他的手:“林渊说你在这一年多来为了小月氏,日夜忙碌,每日也只是休息两三个时辰,这样子怎么行?”
“刚起步建围城时的确有太多事要顾及,我恨不得每日有一百个时辰。如今内围城的东西南北城已建好,每座城选出了城主。有他们帮忙,我便可轻松些。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月桐看向连绵不断碧波山峦:“这里真美。千山万水,你为小月氏选了一块沃土。要我一辈子留在这我也愿意。”
萧逸之心头霎时紧绷,他深吁口气:“月儿,军臣已派出大军前来青海,两天后就会到。”
月桐面容骤变:“两天?”
萧逸之凝视她的双眼:“我带你走,去一个军臣找不到的地方。”
月桐的脸色由震撼,到喜悦,到惆怅再转为晦暗。她默默地垂首,靠在他的胸怀,沉默良久。渐渐地,萧逸之感到胸膛中的颤与栗,冷与热。
“对不起,我,我不能走。我走了,翰儿怎么办?还有蝶君,兰雅,文叔,林大夫,小茹,他们怎么办?军臣一定会发狂,他会毁了这刚刚才建起的小月氏,甚至会毁了大月氏。我在云中郡,看见在那儿的百姓终于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我若走了,军臣一定不会再让大汉太平。逸郎,对不起,我不想世上因我而起战火。”
虽然这是他早已预知的答案,萧逸之胸口依然涌满了刺痛与苦涩。这就是她尊荣天下的宿命,大情大意的重负,如影随行。
萧逸之轻抚她颤抖的身子,声音嘶哑:“是我对不住你,我没办法把你留下。我一定会让军臣甘心地放你走。相信我!”
月桐抬起头,泪眸凄凄:“逸郎,你娶郑薇为妻吧!我不能留在你身边,就让她来照顾你。”
萧逸之苦苦一叹:“月儿,我的心里容不下别人。”
月桐俯在他的胸膛抽泣着,萧逸之轻扫她的背,似在抚平她的痛,抚慰自己的伤。
两人在船上相拥着,不知觉中竟睡着了。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月桐睁开眼时,辽远天际,漫天红彩,绯影斑斓。对上萧逸之清和柔情的目光,恍惚间,竟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方?此情此景,是幻是真?
萧逸之温柔地微笑,轻吻她粉唇:“饿了吗?钓到的鱼都跑了。”
“那怎么办?”
萧逸之从木船旁拿起一块木炭,撕下衣角,在衣角上写上:鱼,云霄岛。月桐会意地笑起,拿过木炭,在鱼和云霄岛中加了个“酒”字。
萧逸之笑着从衣怀中拿出一只竹哨,向天空吹奏。不一会儿,一个鸽子飞来,萧逸之把衣角绑在鸽子脚上,鸽子急飞而去。
萧逸之拿起船浆,向湖中的云霄岛划去。
岛边的石滩上树立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云霄岛”,云霄岛并不大,岛中只有一座凉亭。
上了岛后,天几乎已全黑了。萧逸之拿起火种,点燃了凉亭旁的火把,又点起了篝火。
“律璟说敏达手下的将士不会活着回王庭。”
萧逸之点点头:“但凡看见你我一起的人,不愿降服的,一个也不能活。”
月桐急忙拉住他的手臂:“除了律璟!他不会出卖我的。”
萧逸之看向月桐:“你这么有把握?”
月桐坚定地点头:“他是兰雅的心上人。我答应过兰雅,一定会想法子让军臣废了她,他们就可以一起离开王庭,双宿双栖。”
萧逸之轻嗯一声:“怪不得文叔说律璟常对他善意提点,原来是因为兰雅。此事你一定要小心,若有人察觉了他俩的事,后果堪虞。”
月桐深深叹息:“我会小心的。若小雪儿和兰芝没死,兰雅早就已经离开王庭了。如今,不知还要等多久。”
“小雪儿和兰芝的死是太后和呼洐姿下的手。她们在马的饮食中下了五石散,又在小雪儿要去抓的那只兔子身上下了迷香,那些中了五石散的马一闻到迷香就是发狂。这种阴险的法子想必是军须靡的主意。”
月桐星瞳一震:“又是军须靡?”
“军须靡本是压注在军臣身上,原以为军臣登基后必会支持乌孙称霸西域。因为你,军臣默许大月氏夺下骏王令,又因你而严惩了云雀。军臣要借大月氏牵制乌孙,不想任何国家称霸西域。军须靡看明白后,改投呼洐氏族是意料中事。”
月桐紧攥拳头:“小雪儿和兰芝的仇我一定要报。”
萧逸之握住她的手:“别急!无论是太后,呼洐姿还是军须靡,军臣一定容不下。林士德发出的密函提到军臣的母后是被□□折磨三年而病逝,我推想下毒的人一定是太后。要报仇,无需你自己动手。”
一艘船向云霄岛划来。侍从把鱼,肉,酒,等一大堆食材放在凉亭上的石桌上后,悄然离开。
月桐烤鱼,萧逸之烤肉,边喝边吃边烤;你喂我,我喂你,欢言笑语,酒香情浓。
吃饱后,两人又躺回船上,一边喝酒一边看漫天星光在天河潆洄。煌煌星河映在湖中,湖光闪烁,天上人间,竟似缠绕难分。
月桐喝下从萧逸之口中渡来的酒,柔声问:“我们一起酿的葡萄酿不知道味道如何?”
“葡萄酿放得越久就越酣醇,我们以后一起去打开它时,它一定会是人世间最香醇的酒。”
四道柔光交集,眼波流淌,荧荧熠熠,让点点繁星黯然失色。
身姿交缠,木船随着纵-情的律动摇晃,晃碎了一湖平静。娇-吟重喘,震破了星幕的寂寥。波晕荡漾,醉语飘扬,世间旖旎,天人共醉。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