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八十五 护照(1 / 1)

2009年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我忙里偷闲向单位请了半天假去办护照,计划明年国庆节假期时和爱人一起出国旅行。明亮的出入境接待大厅

内安静整洁,没有人声鼎沸,大家的素质颇高,耐心排队等待着。服务人员也彬彬有礼,面含微笑,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在咨询台领了一张表,向工作人员询问了办理护照的具体流程之后,便站在照相室外等候。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年约耄耋的老妇人,满头银发

,显然经过了打理,梳理的很整齐,一丝不苟地垂在耳朵两边。前面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轻轻握着她的手,向队伍前面张望着。

“好了,妈,到你了,进去吧。”我前面的队伍在逐渐缩短,男人说道,原来他们是母子。由于房间内有两个相机,我和他们的照相几乎是在同

时进行的。我斜眼看了老太太一眼,坐的挺直,照相的人让她笑一笑,她便拘谨地抿着嘴唇,嘴角不自然地上扬了一下。她的两颊像下落塌陷的

地表,松弛的皮肤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挂在她的脸上。尽管如此,她的举止还是很得体,年轻时必定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

接下来的每一步,复印证件,填表,我都排在他们身后。男人要帮他的母亲填表,老太太不依,坚持要自己填写。她握着笔的右手爬满了青筋,

皮包骨头,甚至颤抖了半天才写下第一笔。但随后,事情就顺利的多了。她写的很认真,下笔坚定,手也没再抖,仿佛小学生在完成老师布置的

绘画作业。偶尔她写错了一个字,或者字迹不清又描了一遍,她都会抬起头紧张地看着她儿子,一遍遍地问:“这样没事儿吧?”

得到了儿子“没事儿”的回复之后,她似是不太放心,又跑去工作人员那里,指着她认为有问题的地方询问。“大娘,这样子没事儿,您放心吧

,等一会儿我们同事还会再帮您进行核对的。”工作人员耐心地给她说着。

她儿子站在一边,无奈地冲我笑了笑,我也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接下来是取号等候录入指纹信息,他们是145号,我是146号,又是前后顺序。等候区的座椅上已经坐满了人,我站在那里,右手捏着文件,一下

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左手的掌心,不时地瞥一眼站在我身边的他们俩。老太太一直在问儿子,“什么时候到我们?快了吧?”

“一会儿不用照相了吧?我头发是不是又乱了?”儿子耐心地跟她解释着,很快我们的号同时被叫到。

我来到了六号窗口,他们则在五号,紧挨着,他们的谈话我都可以听到。老太太坐在了窗口前的座椅上,还是那样挺直着身子,她的儿子一只手

扶着椅背,另一只手撑在柜台的大理石台面上。

“您好,请出示您个人证件的原件、复印件以及表格。”

我递了过去,我的“邻居”听到后应该也递了过去。

工作人员熟练地敲击着键盘,一会儿录入指纹的语音指令便响了起来。“妈,这是右手,你看你。”男子纠正了老太太的错误,把她的左手拿下

,握着她的右手放到了仪器上。接下来的每一步,老太太都极其认真地做着,不时还向工作人员发问。终于,所有信息都确认完毕了,老太太站

起身来,如释重负。

男子搀扶着她,轻声说:“妈,护照要十个工作日后取,我们先回家吧。”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有几根白发落下,但并没削弱她神采奕奕的面容。“只要再等十天就可以了?”

“嗯,没错,妈。”男人说着把她扶到一边坐下,我也刚好办完所有手续,经过他们身边时,我想和他们打个招呼,于是轻松地问:“老大娘这

么大年纪了,还办护照出国旅游呢?蛮时尚的啊!”

男人看了我一眼,站了起来,并未开口。我感到有些尴尬并为自己的多嘴感到失礼,想要若无其事地离开。但他接着递给了我一颗烟,把脸背向

一边,压低声音说:“唉,你不知道,我妈从前年开始记性就不太好了,开始忘事,但有一件事是她的心结,她一直也没有把这段遗憾的往事忘

却掉。”

我没说话,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同时调整了脚尖的方向,本来正冲着离开的出口,旋即正冲着他,显示出我很有兴趣听一听他的故事。

“我记得自己刚开始懂事的时候,我妈就一直给我说我爸的故事。我从没见过他,他是一个中国军人,但不是解放军。1948年的冬月,我妈刚19

岁,怀了我。我爸突然对她说‘局势’变了,中国没法呆了,催促我妈快去办理护照。他说有些军机要务处理,这段时间不能在家,约定下月初

八晚上九点两人在城东跨护城河而建的枫叶桥碰头,两人一起离开。但是,初八那天晚上,我妈拿着办好的护照迎着冷硬的寒风等了一整夜,他

也没有出现,从此也再没出现。”

半年后,我妈生了我,时间也来到了1949年。出于种种原因,我们必须搬家,在我妈已经把最后一件衣服装进箱子后准备抱着我离开时,一封信

寄来了,是我爸写给她的。他说他在大洋彼岸,初八那晚他被事情拖住,没有能够带我妈一起离开。我妈看完后,将信撕得粉碎,全然不顾信中

提到了他当时的居住地址以及让我妈带我踏上飞机前往他身边的请求。后来我上了学,班里的孩子嘲笑我没有爸爸,我妈就说:“冬离,你记着

,你有爸爸,名字叫中国,新中国。”我们还是住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搬家,我妈也没再嫁。

他嘬了一口烟,叹了口气顺带吐出一丝细烟,轻渺婉长,似是包含了许多惆怅。有那么大约十年,我妈和我因为某些原因一直被批斗,我带着愤

懑的口气说:“妈,爸爸不疼我们了。”我妈宽慰我,爸爸也会犯错,过去就好了。

“后来,我在国外的那个爸爸再没联系我们,直到上个周,一个自称是律师的人找到了我们,他拿出一沓有些泛黄的老照片,都是一个英气的军

官和一个温婉的少女的合影。我妈看了,嘴唇颤动了几下,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律师说,‘葛先生已经不在了,他在遗嘱中告诉了我您的名字

,让我从那边来到这个城市,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您,他希望您能去往他的墓前,看看他。’我妈这次没有赌气,立刻就来办了护照,她说原来那

个不能用了,太旧了。她拿出护照又看了看,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某一块地方,看了很久,最后感慨了一句造化弄人啊。我拿了过来也看了半

天,才发现她护照上的姓氏有些不对劲,‘梁’字写成了‘粱’,具体是她当时填报材料时字迹不清还是工作人员的疏忽而导致的这个小错误,

已经无从查证了。但是,多出来的这平时看似不起眼的两个点,实实在在地让她那晚即使最终与我父亲见面,也无法出国了。”男人回忆这些事

情的时候,没和我有什么目光交流,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听后,也沉默了良久。怪不得老太太填写表格时那样认真,她是下了决心不要再有什么遗憾。我想她在心里应该是原谅了丈夫了,就像她说原

来的护照太旧了,要办个新的。一切的恨、怨也就跟往事一起随风而去,一笔勾销了。

字数:2548

时间:2015-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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