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铃儿方才进紫宸殿不足半刻,宝历太后便命人过来传唤,玉铃儿深知宝历太后多疑的秉性,忙长话短说,拣要紧的提点几句。
“皇上,二郎,怕是太后娘娘已经起了疑心,待会儿无论回去后我如何交代,只怕她皆回存疑。如此一来,无外乎两种结果,一是我被严密监视,再不能同皇上与二郎交接,二是太后娘娘冒着被发展的风险,转移张娘子的藏身地。这两种情况,无论是哪一种,对我们皆是非常不利。”
从前玉铃儿在身旁的时候,李昂从未发觉她竟是一个如此聪慧的女子。如今细细想来,她说的这些不无道理,李昂沉思片刻,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玉铃儿朱唇微启,扬眉笑道,“快刀斩乱麻。”
李昂与沈述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看向玉铃儿,齐齐发笑。玉铃儿不明就里,沈述师唇角微翘,“英雄所见略同。”
初秋的长安,午后总是和着徐徐清风,拂在人面上夹杂着隐隐花香。庄严肃穆的殿堂中,首位上坐着名宝相威严的女人,她敛眸用盏盖拨动着杯中茶沫,声音沉冷似冰,“阿铃,你可知罪?”
玉铃儿脊背僵硬,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直直跪着,“婢子何罪之有,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宝历太后“啪”地一声将茶盏置于桌案之上,“大胆贱婢!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嘴硬?还不从实招来,你是如何重新攀附上皇帝的?”
玉铃儿不由惊出一头冷汗,忙低低俯身,申辩道,“太后娘娘明察,婢子哪敢行此吃里爬外之事?若非皇上执意召见,便是借婢子十个胆子也不敢去紫宸殿送死。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宝历太后冷哼一声,不肯慈色半分,可终究是平静下来,不再同方才那般声疾厉色,“算你这奴婢识趣,但也休要得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玉铃儿一副惊恐模样,连连告饶,宝历太后的脸色方才好看了些。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宝历太后纵是素来刚愎自用,却也晓得这样的节骨眼儿上不宜节外生枝。而此次传唤玉铃儿的用意不过是敲山震虎,如今目的既已达到,宝历太后自是懂得见好就收。
“也罢。念在你这些日子以来衷心耿耿的份儿上,这件事情就算了。哀家便不多加苛责于你,但是日后切忌谨言慎行,莫要同皇上走的太近。你的身份自己心知肚明,应当晓得如何对彼此都要。哀家言尽于此,其他的,你自行斟酌吧。”
玉铃儿再度拜了拜方才起身,毕恭毕敬的道,“多谢太后娘娘教诲,婢子定当铭记于心,绝不辜负娘娘的期望。”
宝历太后满意的颔了颔首,“既是如此,你的衷心哀家记下了。退下吧。”
玉铃儿敛眸退出大殿,径自回了住处,即便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也装作浑然不知。
入夜时分,沈述师单枪匹马潜入玉铃儿房中,压低声音道,“都准备好了吗?”
由于担忧烛火的光亮会映出屋子里的人影,玉铃儿早已熄灭了灯火。房间中,两人离得极近,便是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玉铃儿甚至觉着自己能感受到沈述师的温度。
久久没有听到有人回答,沈述师只好又凑近了些,正欲开口再问,却被一双手臂紧紧搂住,他一时不防跌倒下去。身下柔软的触感、温热地气息令他浑身僵硬,“铃儿,你……”
玉铃儿抬手抚上沈述师的唇,“嘘!不要说话,静静听我说。”
沈述师焦急地看了看房门的方向,玉铃儿却始终不肯松懈半分,只是轻笑道,“不必担忧,门外的那些酒囊饭袋发展不了我们的。”
玉铃儿话虽如此,沈述师却始终不免有些提心吊胆,眼看着就能打探到张好好的下落了,他决不能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横生枝节。
“铃儿,别闹了。这样的时候,不是……”
玉铃儿面色冷清下来,并不接沈述师的话,转而问道,“她真的那么重要吗?”
沈述师愣了那么一瞬,继而方才溢过神儿来,本想惯性应是,却终究强行改了口,“铃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了,那些事情,我先前便同你说过的。我知道这样终究是有些对不住你,可是,命运安排了她先行一步,这是你我都无法违拗的。”
玉铃儿自知在这个问题上,自己始终落于下风,无论如何付出或申辩都是没有结果的。这些虽是她一开始便晓得的事情,可如今她却不禁有些隐隐觉着痛楚了,她自小沦落风尘,自是晓得情深不寿的道理。可是如今,她再也没法独善其身了。
若说一开始玉铃儿只是欣赏沈述师的风骨与品行,那么时至今日,便是不折不扣的爱了。她终究是在不知不觉间认定了这个男人,且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因此,她先前还能保持那份洒脱,可眼下她既是难以宽容他心里的那份责任,又无法狠心斩断这一切。风云十余载,她自认心智成熟,却终究是将自己逼到了这一步。
长安……当真是个梦靥般的存在。
她这一生终究是太过肆意了,或许剩下的岁月里,终要为这份肆意付出沉痛的代价。可是……
玉铃儿瞧着黑暗中模模糊糊的脸庞,抿唇苦笑:倘若是这个人,即便前途布满荆棘,又何尝不能孤注一试呢?
“子明,我知道了。从今以后,我再不会提及这件事情,只是你一定要记得如今这份心境。即便我们救出了她,纵然你我之间不可避免要多上一个人,我不会阻挡你履行责任,可你千万莫要忘记、忘记……”
时值今日,沈述师已然不晓得如何是好了,先前下定决心实行这个计划时,他便是算准了玉铃儿的狠辣绝情。无论成与不成,他至少可以从此入手打探到一些消息,可如今这般情状,却隐隐有些骑虎难下的趋向。
若是就此打住,半途而废不说,倘若玉铃儿恼羞成怒陷张好好于危险之中,自己定要懊悔终生。可如若就此继续下去,纵然能够目的达成,玉铃儿先前也有种种不对,可她终究不过性子急了些,而他却是行了张好好最为不喜的巧取乖行之事。
玉铃儿松开手,轻抚了抚沈述师散落下来的青丝,“如今太后已经对我起了疑心,近些日子以来严密监视是在所难免的。张娘子并不在太后宫中,而是在皇太后的昭庆殿,此事你们处理起来,定要加倍小心。稍有不慎,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玉铃儿没有点明的话,沈述师自是明白。如今朝中的局势,但凡有几分眼力劲儿的都心知肚明,宝历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党派之争已是白热化,而皇太后始终是皇上强有力的后盾。如今皇上不顾一切下令寻找一名女子的下落,虽然也曾巧立了名目,但却瞒不过太多有心人。
俗话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皇上一派对此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危害局势,姿势没有人愿意去触李昂的眉头。至于宝历太后一党,则是觉着这样无甚危害的风流逸事不值得拿来做文章。如此两厢平和,方才没有人出来阻止。
但是,倘若李昂耗尽心思所要寻找之人从皇太后宫中寻获,这便牵扯到了另一件事。若是处理不当,震惊朝野亦不为过。
可怕的,不是这件事的本身,而是朝堂乃至百姓对这件事的猜度,比如“母子失和”,再比如“皇上为美色所惑,皇太后出手制止”。届时,无论传开的是那个流言,对李昂来说皆是大大不利。沈述师并非朝堂众人,自是不关心权势变更,只是抛开这些不谈,一旦此类流言传出,张好好定是首当其冲。因此,眼下沈述师倒是开始担忧起一桩事情来……
“子明,你不必担忧,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万全之策。明日黄昏时分,我会去太后娘娘殿中伺候,届时,我会见机挑起些事端。待到太后娘娘将目光尽数放在殿中事宜上,你们便趁此行动,定能一举救出张娘子,同时也不会惊动太后一党之人。”
沈述师颔首应下,并不多言,又在玉铃儿房中停留片刻便离开了。紧闭的房屋中,玉铃儿眸光烨烨,那莹润夺目的光彩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张歌人……张歌人。呵!”
沈述师离开后,径自直奔紫宸殿。玉铃儿被监视之事,李昂也是有所耳闻,因此不禁有些坐立难安,如今终于有些起色,若是就此端了线索,岂非功亏一篑?
先前李昂也曾好奇过,玉铃儿当时为何不直说张好好的藏身之处,而是非要等到既定的时间才肯告知。后来,沈述师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只是不想失去价值罢了。只要那个地方不说出口,她与我们便还是伙伴关系,一旦……至少在她看来,于皇上跟前儿已是毫无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