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降世魔陨,天生冥灵。在他们眼里,这世上最该泯灭抹杀的,便是这个传说中不容于世的冥煞之灵!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呵,世人谬解,真真是可笑至极。
他们所解得,不过是区区面象…魔殒之石,承载冥灵之力,祭三千六百之性命,极焰铸之,即可灭世……所以,魔殒必须给予灭杀!不管他是否成灵,本性如何,他必须死。因为世人赌不起这一场好坏。
魔殒冥灵,究竟是为何物?想来,这世上唯有我和他二人才知……因为,我们是另一个彼此。
大概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魔尊尧暝之本体,其实也是一块魔殒之石!世人谬解便在此处。他们单以为这世上冥灵魔殒皆是唯一,却从未知晓,魔陨降世之时天地异变,冥灵经受异劫之后化整为零,一半冥力自本体中脱离,形成了世间另一块降世魔陨。即是百年之后登临魔界王位的我,魔尊尧暝。
天命即是如此,它又怎会真的让自己亲手创造的世界毁灭于天地幻化之物?!冥灵魔陨均被分离,所以,无论是我和莫劫中的哪一个被以极焰铸之,都不可能成就弑天绝剑,毁灭苍生……亦或说,我们从未想过要毁灭六界,我们生于此长于此,这里是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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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莫劫之时,是忘了年月的一个冬天。漫天的大雪纷飞。他披着一袭赤色华发,像是燃于大片白雪中的灼灼炎焰。他有着一双绝世清透的金色瞳子,与之对望时,便深邃如幽潭。
可深邃之后仍是深邃,他的那双眼里没有一丝生气和感情,犹似无心之人。
作为一界至尊,百年之间经历鉴赏了太多种人,只一眼,便知道眼前之人乃是无心。那时的我又如何懂得,他不是无心,而是失了心。在他亲手将那余温渐消得玉珠沉入渡若河底之时,便也将自己的心搁在了那儿。
“百年以来,你过得可好?”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我过得可好。
不用言语,仅仅是心魂上的联系也让我们一瞬间懂得了彼此的存在。我即是我,却也是他。
“百年征杀无数刀口舔血,才得以保住性命爬上今天这个位子…你说,我过得如何?”我开口,带着一丝嘲讽。对命讽,对自讽。
错觉一般,我从他眸中品出一许心痛怜惜。一瞬间雪落眉睫,融落浸湿了一片是非悸落。
“对不起。”他低语,好似喃喃。
为何要道歉?是因为降世之时的冥灵分裂,还是百年来我过的累伤叠血,而你在横墟悠闲恣意?……呵,何必如此。不怪你。怪命。
“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了。我护你。”
冬日里雪落无声,偶有冽风呼啸而过。我听到他一字一句,历历清晰。
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了。我护你。
这一刻,才真正感触到了自己心脉的跳动,血液流经全身,竟感到了一丝暖。唇畔勾勒似笑,我却冷嗤一声:“护我?!你我共分冥灵之力,实量相当,本尊何需你护?”
细查一番,赫然皱眉:“更何况,你竟失了近一半的力量…凭你如今的修为,又如何护得住?!”
一般炽魂之力祭献而出,他是给了谁?我敛眉沉思。
“护不住也护。”他金瞳之中仿佛晕了漫天雪色,微微一笑,又似暖阳:“我拿命来护。”
骤然一怔,怔忪的目光投注向风雪中一抹赤色。只那一刻我才真正了解,他眼中多出的生机为何。
本为一体,同死共生!
“呵,百年以来我长与外界,自是比你对着世间一切了解甚多…既如此,我为兄。”
第一次,露出真切一笑。不管漫天飞雪,只顾眼前之人:“自此以后,我便是你的兄长。天塌地陷六界倾覆皆不会管,我只为护你!”
只护你,愿你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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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护他,可最后,我还是护不住。
那时,魔界遭受了千百年从未遇过的大面积灾劫,死伤无数。当时身处闭关冥修的我身受波及,致使重伤,无力可控的冥灵之力肆递而出,激起仙界大片恐慌哗然。
于是,一向自诩公正光明的仙界之众趁着魔族遭劫大乱,向魔界大肆征战出兵,屠魔无数,逼迫我交出泄露了气息的魔陨冥灵。
呵,多可笑。
打着‘六界安宁’之旗号,趁着他族劫创难愈之祸乱,逼迫他们的尊王交出降世魔陨。
交出,我自己。
嘲讽一笑,却也无可奈何。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牺牲而置之不理...作为一介魔尊,不够狠,不够厉。我根本不配!
翌日,就在我准备以自身换取我族一线生机之时,境外却传来消息,说仙界已得魔陨,鸣鼓收兵!怔愣一刻,下一秒,已是悲愤至极!
莫劫!他们带走的是莫劫!!
“护不住也护。”记忆中,那赤发少年笑颜似阳:“我拿命来护。”
错的是我,泄露了冥灵之力的是我,他们要擒的魔陨冥灵也是我!为什么独独是我平安,而莫劫却是……生死未卜!
我说了天塌地陷六界倾覆也只护他一个!那么华丽堂皇的一语誓言,又如何比得上他一句拿命来护?!
他终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护我无虞,可这一生一世,终是我欠了他。
本就身受重伤气息不稳,悲愤至极之下,我陷入沉湎,意识被吞没殆尽的最后一刻,竟也只余那一句三字:欠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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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了他,我便还。
身死灵消,焚化湮灭……还了便是还了,我想他自由。
苦寻百年的夺石之法,溟塔出,焚塔逝的天下祸乱,我背负着或沉重或苦痛的罪孽,安然赴死……
只是,在临死之前,我听到了有人在哭。似是很伤悲难过,她声嘶力竭的痛哭,哀哀唤着我的名字……
“尧暝,尧暝……”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别走好不好……”
“尧暝……”
……
我听过很多人唤我的名字,或痛恨,或恐惧,或敬畏……却是是第一次,有人用那么沉痛难过的音调喊我的名字。带着挽留,带着青稚孩童般喃喃的无助。
她说,她已经一无所。她说,尧暝,你别走好不好?……
我喉头动了动,一个‘好’字哽在其中,不上不下。微微弯了弯湮化透明的手指,垂眸看了看自己几无知觉的身躯,终是苦苦一笑。
对不起呐,珠儿……不能再陪着你了。
让你失去了最后的依仗。对不起……
最后的最后,我感到了自己即将幻灭成空。身后万业苍火似引似避,恍惚间似听到了烈烈焰火的焚烧爆裂。
动身回转已变成了极难完成的动作。我努力保持着常用的姿态静静望着她,即便如今的我虚弱的下一秒就将溃散……
好想对她说:
“好好照顾自己,迁就自己。”
“不要再傻,要好好活着,连着我的那份快乐……一起快乐。”
“那七年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很好……一辈子那么长,可有你陪着,七年就长得好像一生。”
“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可我…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我看着她,微微弯唇而笑。那笑意,应是倾了我这一世昏暗无虞的温柔。我想,原来我也会如此笑的。也会,这么这么深的喜欢一个人。
我喜欢你呐。我的姑娘。
下一瞬间,风过茫散,万火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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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耳畔渐近渐远的喧嚣人世吵醒,有那么一瞬间,恍惚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五感由模糊渐变清晰,头脑也趋于清明,我茫然疑惑的梳理着条条框框的信息。耳边的唢呐铜锣之声愈发喜庆盎然的响起。
这里似是……人界?
“哥,你醒了。”
头顶不远不近之地响起一个低沉微哑的声音,很熟悉,虽是百年光阴流逝擦肩,却听的我心中似有暖风涤荡。
“莫劫……”
声音喑哑的厉害,我却有着异常欢喜的感觉。成功了,真的成功了!祭献自己,身死灵消,真的可以救莫劫出来,还他自由!!
只是……
“我怎么……”视野还不甚宽广,行为也大幅受限……可是,可是我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澄金的瞳眸微抬,立身于高檐的莫劫半侧过身,头顶明媚流转的阳光便裹拥倾泻了他一身。覆盖了,他手心里静躺闪烁的剔透美石——九玄容玉。
当年,他离开千宁,远遁六界,在三千世界六合八荒无穷尽的寻找着复活之法,想要重新救回尧暝和珠儿。可最后,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做到如此。
失望心绝之下,他带着明赫珠儿身死轮回后留下的九玄容玉,回到了最初,他们出世生活了千百年的地方——横墟。
祭魂之力确实焚烧的可怕彻底,当他以为,这世间再没有另一半自己存在而彻底沉寂之后,却又阴差阳错般得到了新的希望!
世有魔殒,一分两灵。他与尧暝本就是一体同生的兄弟,甚至……是比兄弟更为紧密的存在!所以,在尧暝化为魂茫扑散苍火的那刻,竟有一缕分魂附着回了自己身上!
因为一灵双生,他们的身魂达到了几无分别的相契相合,换言之,他与那缕尧暝的分魂已融为了一体!
他是他,却也是尧暝,他不死,尧暝也会活着。过往千百年光阴流逝,魔殒冥灵终于重归于一……
可是,还不够!!他不只要尧暝活下来,不只要他单单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还要他重成为单独的个体,重现人间,重做回,他的哥哥。
所以,他可以忍着几比世间酷刑的裂魂之痛,可以完完整整的存封好哥哥沉睡的分魂。即便自己的灵魂战栗崩裂的几乎溃散,疼痛折磨的他欲死不死,可将那一抹沉睡的分魂成功寄入空度的九玄容玉之中时,他仍是忍不住满面苍白的微微拈笑。
多好啊。他想。
百年虚度,轮回光阴。无论哥哥沉睡多久,终有一天,他会再次醒来……
到那时,他就重新拥有全部了。九玄容玉中重生的哥哥……他的小珠子,他的尧暝,都会回来……
“哥,”薄唇微掀浅笑。高檐之上清风迎送他玄衣清浅,美得恍如人仙。他淡淡笑着,看着手心小小的美玉:“我好久……没见过哥的样子了。”
尧暝心中一动,也不再追问自己为何会重活一次的原因。困在玉身之中的他无法回他一笑,只好微挪玉身,缓蹭着他的掌心:“会有那么一天的。”
是啊,以后的每年每月都会在一起,终究,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如玉手指轻轻摩挲着暖滑的玉身,莫劫轻笑。有风轻轻扬起他身后半披的长发,蓝天青桑之下,干净好看的仿佛落雪柔晖。
他站在高高的飞檐之巅,目光追随远望着,那一片喜庆喧嚣的红色如洋流一般倾泻蜿蜒了一路。铜锣清敲,唢呐奏响,红绸锦花婆娑飘逸的喜眼如光……
他知道,那打马走前的少年郎君名为阡域。凡世间身份高贵的定安少侯,容貌清绝,年少有为。
此时,一向寡言无笑的少年一身亮红喜衣,白骏为骑,唇畔那前所未有的深弧衬使得他俊美若仙。少年打马在前,不时回头望向身后大批轿马红绸簇拥着的喜轿,那里,有他心心念念日夜期盼着娶到的新娘……
娇红美轿之中静坐着一位羞美的姑娘,她有一双晶莹剔透的美目,俏鼻如琼,朱唇似樱,那无暇美玉一般的雪肤眼角,点染着一抹遗墨朱砂……国色天香,倾城倾绝。
美丽的新嫁娘盖着艳红绣花的锦缎,染着丹蔻的纤纤手指,轻抚上她颈间落在喜裙绸衣外的玉链之上,淡淡含笑。
……
耳边是喜庆欢嚣丝竹不绝,在那或熟悉或陌生的喝彩恭祝之声中,莫劫缓慢抿唇,勾笑。
又想起刚刚美轿之中她的淡淡一笑。他想,她定是在念着她那清俊温柔的少年夫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