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宫总管太监蒋德是行苑的老人了,自打这行苑盖的时候,就在这儿当差,前前后后伺候了三位主子。
第一位是前秦安国公府梅家的贵女,后遴选入宫,圣上甚爱,获封辰妃,因辰妃不喜在宫中居住,特建了此处。
如今都说梅贵妃是天下第一美人,蒋德却觉,那是没见过宸妃娘娘之故,便是自己那时候还小,却仍记得那位美人是如何的倾国倾城,才华横溢。
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善歌舞,前秦永福帝琴艺卓绝,天下闻名,与宸妃更是情投意合,行苑建成之后,便跟宸妃移居出宫,日日相对,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当年自己经常大着胆子偷跑去梅林,看帝后相处,经常都是皇上弹琴,宸妃娘娘歌舞,他们不似这人间帝后,倒像一对最平常的夫妻,至今自己都不能忘记宸妃娘娘跳舞时的样子,一身素衣在灼艳的红梅间翩迁起舞,仿佛九天上最美的仙子。
那时自己经常跟师傅说,宸妃娘娘真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师傅却叹了口气,嘀咕了句,红颜祸水,自己当时并不知师傅何出此言,后来方知原因,此虽是两朝密事,却也天下尽知。
当年宸妃娘娘入宫前,曾是武安侯未过门的妻子,两家本是亲戚,武安侯是宸妃娘娘的表弟,自幼定亲,门当户对,说起来,也算一对难得的佳偶,却不想造化弄人,宸妃娘娘大婚前去玉山寺烧香祈福,偶遇永福帝,二人一见倾心,不可自拔,悔婚入宫。
武安侯被皇上远调凉州驻守,夺妻之恨刻骨铭心,武安侯自此励精图治,终引兵造反,攻入帝都,前秦四百年江山一朝倾覆,武安侯带着大军踏入行苑,却发现永福帝跟宸妃双双服毒自尽。
武安侯恨极,把永福帝挫骨扬灰,并血洗内宫,把大秦皇族屠戮殆尽,后登基称帝,国号大周,安国公获罪,一族发配为奴,这盛极一时的行苑也便跟着荒凉了。
要说皇朝更迭不算稀奇,自古而今,哪个王朝能永生永世,盛极必衰,不过是气运尽了而已,一个王朝如此,一族更是如此。
安国公一族,因一人获罪,本再无起复之日,却未想宸妃娘娘有位嫡亲的侄女,当年年幼,还不觉如何,后长大成人,竟与宸妃娘娘有七八分相似,前秦因何倾覆,这是举国皆知之事,后皇上登基,后宫美人众多,仔细瞧来,或多或少都有些宸妃娘娘的影儿,这般心思谁人不知。
如今梅氏一族竟出了这么一位美人,自然成了合族救星,千方百计送入内宫,果然宠冠后宫,梅氏一族虽未因此重回帝都,终归日子好过了不少,这行苑也重新修建,比之当年更为奢华精致,皇上亲自赐名琼华宫。
世人都以为是因贵妃娘娘之故,却不知,当年的宸妃娘娘的闺名正是梅琼华,梅妃娘娘得宠数年之久,外人都为皇上深情所动,也只有贵妃娘娘自己知道,她始终是替身,是影子,这一辈子活的可悲之极,最终郁郁寡欢伤怀而死,这位人人羡慕的宠妃,却是天下最可怜的女人。
第三位主子便是如今的九公主,说起九公主,蒋德不禁暗暗叹息,皇上如此宠爱,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皇上冷心冷清,更有些偏执,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从未见疼爱看重,却对九公主如此,便是出于爱屋及乌,这个屋到底是梅贵妃还是宸妃娘娘,就难说了。
这位九公主也是个可怜人啊,而公主天性善良,待下宽和,他们这些下人对这位主子都是打心眼儿里的喜欢,盼着她能平平安安的过上一辈子才好,要不然,就凭榔头那个小丫头,如何能指使的动他们这些老人,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让公主能自在的时候,自在些罢了。
反正这行苑平常也无人前来,宫里的娘娘们恨不能忘了这个地儿,那些皇子公主们更是提都不愿意提。
如今皇上两个多月不来,这行苑还能有什么事儿,公主不回来便不回来吧,却怎么也没想到,七皇子刘凌忽然跑来赏花,着实有些诡异。
琼华宫的梅花是好,可别处也不是没有,七皇子巴巴的跑这儿来赏花是为了什么,真让人想不明白,他一来,公主必然要露面,好歹是兄妹,面儿上还是要过去才成,只不过,都这会儿了怎还不见公主跟榔头回来。
蒋德有些焦躁起来,别是公主忘了吧,不能,便公主忘了,还有榔头这丫头呢,别看榔头年纪不大,做事却妥帖,想也是,奶娘一手调理出来的人,哪会差的了。
正想着,便见不远处行来马车,不禁松了口气,待马车停下,蒋德忙带着人跪下行礼:“老奴蒋德给公主叩头。”
刘凉跳下来,把他扶了起来:“德公公这些日子身体还好吧。”
蒋德露出一抹笑意:“劳公主惦记,老奴好着呢。”
刘凉歪着头打量他一遭点点头:“瞧着倒是精神多了。”抬头往里头瞄了一眼,小声问:“七皇兄还没来吧?”
蒋德:“七皇子昨儿使人来传话,估摸着辰时左右会到。”
刘凉这才松了口气,拉着榔头回宫梳洗换衣裳,怎么也要装装样子才行,刚收拾妥当,殿外的小太监便跑来禀告说七皇子与苏少将军到了。
刘凉愣了愣,望向榔头:“苏少将军?”
榔头眨眨眼:“公主,今儿少将军也会过来,奴婢没跟您说吗?”
刘凉瞪着她:“我万分确定你没跟我说,非常确定。”
榔头咳嗽了一声:“那个,估摸是奴婢忘了,公主也知道,奴婢可不比公主在问梅阁里清闲,奴婢得当差呢,忙啊,这一忙忘了回禀公主也是有的。”
刘凉才不会被她糊弄呢,自己是在问梅阁没什么事儿干,可榔头那差事也很轻松,说是收拾梅花,可那些活儿大都让青山大叔干了,这丫头就是个混吃等死的摆设,忙什么啊。
尤其,这个什么苏子玉,榔头跟自己提了可不是一次俩次了,心心念念盼着自己能跟苏子玉看对眼,然后把自己丢给将军府,她就解脱了,当自己不知道呢,苏子玉来了,这丫头能不知道,骗鬼去吧。
榔头见公主那个咬牙切齿的样儿,遣了屋里人,走到她旁边,小声劝说:“公主何必如此耿耿于怀,不过是见一面罢了,公主若是不喜欢,谁还能逼着公主嫁他不成,他与七皇子是表亲,两人又一向交好,跟着一起来有什么新鲜,公主可不能冤枉奴婢。”
刘凉是一句也不信这丫头的,不过人都来了,自己也不能把他赶出去,却在心里先对这个未曾谋面的苏子玉添了几分恶感,发誓不会让榔头这丫头如愿,气哼哼的出去了。
苏子玉并不知这些,与刘凌策马而来,到了琼华宫大门勒住缰绳,抬头瞧了瞧,目光闪了闪,便听旁边的刘凌道:“你说哪儿没有梅花啊,不说我的别院,便是你们将军府那片梅林,也颇为繁盛,做什么非跑这儿来,我可跟你说,此事若让母妃知道,少不得要斥责你我。”
苏子玉淡声道:“莫非这里的人不是你妹妹,你当哥哥的来看看自己妹妹,难道不应该?”
刘半摸了摸鼻子:“虽是我妹子,可她自幼养在这琼华宫里,统共也没见过几次,说起来与陌生人也差不多少,你也知道那些事,这个妹妹是宫里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又颇得父皇宠爱,跟你说句实话,我是真不知如何对待这个妹妹,若不是你执意来此,打死我也不会跑到这琼华宫来,而且,我这个妹妹极无趣,仅见过的那几面来看,简直是个木呆呆的丫头。”
木呆呆?苏子玉忍不住想起那张圆圆的小脸,从梅枝上探出来,好奇的望着自己,那小脸上的笑容竟比那雪后初晴的日头还明亮,只那一眼便这辈子都忘不了,近两年,自己跟着父亲驻守在外,却无机会来此,也不知她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或者早就忘了,毕竟那时她还小……
刘凌看了他一会儿,心里着实不知表弟想的什么,这琼华宫到底何处吸引表弟了呢,正想着,便见蒋德带着人跪在地上:“老奴蒋德给七殿下请安,给少将军请安。”
刘凌摆摆手:“得了,起来吧,你们这琼华宫倒比宫里还有规矩,你也不必如此,说起来,倒是我叨扰了你们的清静呢。”
蒋德忙道:“殿下说哪里话来,殿下能来琼华宫,是奴才等的造化。”
刘凌笑了两声:“你倒是会说话。”跟苏子玉迈步往里走,直进了琼华宫梅林中的亭子里落座,刚纳闷刘凉怎么不在,便见旁边苏子玉的目光盯着外头,顺着看过去,便见梅林中的小径上走来一行人,当前一人身穿大红羽缎的斗篷,施施然行来。
到了跟前,卸下风帽,露出一张圆润粉嫩的小脸,笑的眉眼弯弯,微微蹲身:“小九给七皇兄请安。”
刘凌愣了愣,记忆中这妹妹是个木呆呆无趣的丫头,可眼前这丫头着实可爱的紧,莫非自己记错了?
其实,刘凌前几次见刘凉的时候,正赶上刘凉跟父皇赌气,使起性子,便不言不笑,不搭理人,以至于刘凌以为她是个木呆丫头,故此,这回一见大为意外,一时看着刘凉发起呆来。
直到小安子低声提醒自己,方回神,心说,这个妹妹还真是让自己意外啊,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刘凌自来是个爽快性子,惊愕过后,立马找回了状态,笑了两声:“你我兄妹总不见面,为兄倒有些认不得了。”指了指苏子玉:“这是将军府苏子玉。”
苏子玉躬身行礼:“子玉给公主殿下请安。”
刘凉本来想当苏子玉是空气的,可刘凌这般正儿八经的介绍了,自己也不好再装,只得道:“少将军不必如此多礼。”也不过客气了一句,便转过头跟刘凌说话去了,明显不想搭理苏子玉。
苏子玉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在旁边默默看着他们兄妹,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刘凉身上,她长大了,变化却并不很大,小脸还跟那时一样圆乎乎的,一双眼睛灵动如旧,笑起来仿佛比记忆中还要更灿烂些,便连枝头盛开的梅花都相形失色不少。
苏子玉的目光太明显,以至于根本瞒不过别人,更何况,榔头始终悄悄观察他,所以,把苏子玉的表现尽收眼底,就苏子玉看公主的目光,若说无意,鬼都不信啊,心里顿时欢喜非常。
只不过,也有些疑惑,这苏子玉跟公主从未见过吧,怎这头一次见面便如此,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一见钟情,一定是了,没想到啊!自己的计划峰回路转,竟会如此成功,想是自己前些日子烧香拜佛的缘故,看来还得去庙里多烧香,简直太有用了。
想到公主以后跟驸马爷的幸福生活,榔头心里默念数遍佛祖保佑,欢喜的一张小嘴闭都闭不上,一个劲儿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