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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六 得人恩果千年记(1 / 1)

大尧各州中晋州的风土,若以人作喻,那便是筋肉虬结的粗豪汉子,虽无江州这等鱼米乡小娘的温婉秀美,却是历朝历代帝王征战四方募兵时出丁最多的一州。晋州北方与北方草原部族疆域接壤,过去百年大小战事相加足有六十多起,摊派下来平均每一年多便要动一次刀兵,每次少则是千百人,多则数万人,互有胜败,今年用几千条人命抢过来的土地,明年就被人又用几千条人命抢回去。

晋州村镇内,往往一村一镇的男子去投军,编在一个将军麾下,吃了败仗全军覆没,那便是一村一镇家家白衣缟素的情形,在晋州也不如何鲜见,家家户户的年轻人春来郊游时胳膊上都戴着黑布。

每逢征战之年,伍和镖局除去多了帮大尧朝廷押运军粮饷银的粮镖银镖以外,再有便是信镖,在战场上的兵卒花一百枚铜板,将一封短短的平安家书交由伍和镖局的镖师送到故乡的亲人手中,一百文钱买个放心,在征战之年,已算是相当划算的价钱。

可这些毕竟都只是些趁手而为的零碎买卖,伍和镖局真正赖以为生计的,还是那些有紧要物事需要保镖的官宦富家,伍和镖局恪守着祖师爷张伍和留下的规矩,保镖抽银虽说再少也不会低于十一,损失了保镖货物照价加倍赔偿,在现如今的镖行中已算是独一份,再看别家镖局,所抽银钱是要比伍和镖局少去一半,许多贪图小利的主顾也便弃了伍和镖局转用别家,等日后货物丢了银钱也没贴补吃了好大闷亏,这才想起伍和镖局的好处。

并圆城内道路两旁多植柳树,一到夏日便有翠柳成荫供人乘凉,伍和镖局地盘内便有数棵二人合抱的古柳,相传还是祖师爷张五和所手植,距今已有数百年,仍是年年繁茂葱郁,眼下虽是濯濯然为冰雪所覆,待到来年生发依旧,不减往年丰茂。

风堂过巷,飕颾似婴孩嚎哭,吹在伍和镖局大院内一间偏房有些破旧的窗户纸上,窸窸窣窣声响不绝,在屋内暖炕上裹着条薄被和衣而卧的人翻了个身,被这声响弄得再睡不着,便醒转来,屋内仅一条炕,炕上小几摆着油烛,屋门上门帘厚重,仍是被风吹得扑扇,不时有冷风漏进屋内,让才醒转过来的这人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险些失手把小几上的油烛打翻。

魏长磐掀开身上薄被预备下地,一手撑着墙预备脚软跌倒,却惊喜地发觉这次醉酒并未像之前两次一样难受好些时辰路也走不动,身子反倒像是轻松了些,骨子里的那些杂质也仿佛被这酒冲洗过一般。前些日子一次喝老顾顾生阳的劣酒御寒,不小心多灌下去两口他便醉了,吐了两次不算,酒醒也如软脚虾一般走不动道提不起刀,头痛得像是要裂开来。

这一壶酒,不知道能换老顾那多少酒囊。

屋内寂静无声,并无一人在内,这暖炕倒像是特意为他一人生的。魏长磐不知这一醉醉了多少时辰,周围昏暗没有任何光源,仅星星点点灯火的光从糊窗户的油纸间透进来。他靠着这一点光,勉强摸到了地上的棉鞋套上脚,而后拉开门上的厚重门帘,走出去。

同栖山县张家与周敢当的武馆如出一辙,伍和镖局的大院内摆着些演武用的器械,此刻都蒙着油布,一点雪花从天上晃晃悠悠地落下来,被天地间那股子疾风一吹,便翻了无数个跟头才狼狈栽在地面上,须臾间就被拿着偌大竹枝扫帚扫雪的人聚拢到大院边缘的一处,堆成一座白里带着灰黑的小山。

"醒了?外头风刮得这么大,你在暖炕上睡得倒是香甜。”

被厚重的棉衣羊皮裘包裹,臃肿的像是个粽子的人将竹枝扫帚丢在一边,朝正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的魏长磐走来,将头上毡帽摘下来戴在他脑袋上:“晋州不比江州那地儿,冬天从屋里出来不护好脑袋,铁打的汉子都能染上风寒。”

感受到毡帽上传来的温热,魏长磐见小顾顾盛光着脑袋,好些不好意思戴这帽,后者倒是不以为意,“咱大小就是在晋州生长的,不过是这玩意儿戴习惯了,戴不戴都无所谓,倒是魏兄弟你,武道境界虽说比咱高老多,这点可不能大意了。”

若是再要推却这等好意,免不了就要变了本来味道,魏长磐便也不再多言语,心里却默默记下。

“好歹你也算是正儿八经的镖师,是做错了什么事?”见顾盛又苦着脸拾起那竹枝扫帚扫地,他便问,“这雪不怎么大,也用不着时时刻刻洒扫。”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近旁同样拿着竹枝扫帚的人直起腰杆,咳嗽两声说道:“咱们几个都还不算是伍和镖局登记在册的镖师,撑死了不过跟着押两趟镖,路上多半还都出了些岔子,要不然正儿八经的镖局镖师,哪怕是第三等的,哪里用得着干这苦差事?”

这几个曾押过镖的准镖师,不是在保镖路上多生了是非,便是于人情关节处不甚机敏,这才被总镖头强着在这儿扫半年大院才能再出去跟着押镖,那些个第一次保镖便出大差池亦或是太不可救药的,任凭你是哪个镖头子侄辈儿的,每人二两银子,麻溜的滚出镖局,天王老子来求情也没用。

“小顾头一次押镖,火气还是盛些,不过脾气压下来,也没什么毛病。”近旁那人捶一捶腿,神情沮丧,“不像我,快三十的人了,还没能当上个镖师,这趟子手一干到了三十来岁,还是个趟子手....”

“眼下镖局里就这么多单镖,各个镖头都没有再多用人的意思。”顾盛眼神也黯淡下来,伸手拍拍那人的肩膀,“不过我在的那趟镖这次折损了不少人手,说不定我爹和张镖头都要退下去,老哥你未尝没有机会....”

半个时辰后,顾盛与魏长磐并肩走在伍和镖局大院的一条廊道内,晋州冬日天本就黑得早,才酉时大院便都得打起灯笼,到并圆城伍和镖局大院差不多正是日中,喝醉了酒,睡到这个时辰,正是吃晚上这一顿的时候,顾盛回了镖局后便被罚着扫大院,也不过才得闲,便领着魏长磐朝伙房走去,便走便与魏长磐拉扯些闲话。

“镖局里人口多,去得晚了,说不准还没饭吃,不过今个儿咱们才回来,应该有好菜饭。”

“前面那人是?”

顾盛狠狠打了个喷嚏,用手揉揉通红鼻子,“他爹是镖局里一老镖师,死在押镖路上,算是为镖局舍出性命去的人,要不是看在这份上,别说还给他这当镖师的机会,就凭三番五次与镖局弟兄在押镖时大打出手这事,连趟子手都干不了,早就卷铺盖走人了。”

有些匪夷所思,他便开口问询道:“那人瞧着也不像是不讲理的人,怎么就和镖局里人几次大打出手?”

“押镖时被那些老资历镖师差遣欺辱不算,还拿他爹那事开玩笑,说是为镖局力战而死,不过是个顾及面子的好听说法,说是起夜时一不小当心绊一跤,跌死的,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身子都僵硬了。”顾盛感慨一声,“我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只是这话放在谁那儿都忍不了,他武道境界又低微,就动了刀子,所幸没惹出人命官司....”

“不说这些了,咱们现在是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家老头和张镖头都被拉去总镖头那儿,毕竟没了这许多弟兄,接私活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就看老头子和镖头如何决断了。”

顾盛扭过头来,魏长磐身前依旧用白布搓成绳子吊着那乌木的盒,里面是那年轻镖师邹永安留下的一点骨灰,这乌木盒分量本来不轻,这些日子一直带在身上,习惯以后倒像是没有半点重,白布搓成的绳子已是灰黑的颜色,沾了油腻灰土,那盒被一日数次的擦拭,不论做什么都护在胸前,依旧光洁如新,盒身上半点磕碰痕迹也无。

见了这乌木盒,顾盛踌躇良久方才扭捏开口。

“想好什么时候去他家里?邹家情况我大致知道些,一老娘一小妹,都在并圆城北卖茶汤粥糕,前些天他老娘崴了脚,还是咱们镖局里头补贴的银钱,要是就这么说了,只怕老人家....”

“不然能怎么说。”面色平静如初,魏长磐说道,“你先去伙房,我去他家,你先给我指条路。”

顾盛听了这话,眼见劝是必然劝不动了,便一跺脚,咬牙道:“罢了罢了,大不了陪魏兄弟你走这一遭,镖局里大夫是我爹的老相识,你等在这儿,万一老人有个三长两短,也好及时医救。”

“到时你也不必进去,我自己去就行,这是我欠他的,也只能由我来还。”

得人恩果,当记千年,何况一命之恩,何以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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