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松峰山山主高旭救人性命于水火之中的义举传遍江州与徽州宿州二州之际,作为江州州城所在的武汉城,也做出些表示来,江州织造局督办亲手所产两千件棉衣被放到城门外的饥民手中,还有城内粮仓所能调拨出来最多的粮食,让东西两处城门外熬煮的粥锅数量也翻了一番。
这些俱都是江州刺史所为了保住自己官帽子所能竭力做的全部举动,否则户部一年一度的考评他不论在怎样去疏通关节,都是板上钉钉的下等无疑,唯有此刻殚精竭虑为那位皇帝的北伐大业分忧,才能在江州这个最是肥腴不过的所在继续做他的封疆大吏。
武杭城内今年少有点题所谓瑞雪兆丰年一流的诗词曲赋,哪怕是城里有名的诗家都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许多城墙以外的饥民尸首已经多到无法收敛的程度,枭鸟和野狗肆无忌惮地啃食着尚还有一口气的人,而身旁稍微还有点气力的人也不去驱赶,只是待到这些肥圆鸟兽心满意足离去时,才爬上前去啃一口肉。
所谓易子而食,在素来以富饶著称的江州发生,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江州官道旁,还有膀大腰圆的屠子磨刀霍霍,旁边有沸水大锅,售卖所谓两脚羊,一斤不过五十文,适时吃人尸的野狗肉尚且要三百文钱一斤。两脚羊,便是人,只有双脚。
松峰山山主高旭的大车救了相当数量的饥民,可毕竟不是全部。
江州商贾的产业多也萧条了,一是各地封城的令阻滞了货物与银钱的流通,二是现在即便是车队行在江州官道上,如无足够人手护送,都会遭到已经饿疯了饥民的袭击,一旦找寻到任何能吃的东西便往嘴里塞,全然不顾车夫和路护镖师的鞭打,同时也会将哪怕是马嚼头在内所有能带走的东西掳掠一空。
与商贾产业一同萧条下来的还有江州的烟月场所,毕竟饱暖思淫欲,若无饱暖,何来淫欲滋生?武杭城胭脂巷的客人也便日渐消减了,原先见面就得十两银子的头牌,而今合夜之资不过区区二十两白银而已。
胭脂巷里青楼的生意差了,翠姐经营的楼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来这儿用早点的客人少了不说,就连严老爹午后的说书,听客都少了许多,往往说到口干舌燥,掷上来的也仅有稀稀拉拉的铜板,甚至还不够孙妈妈每日出去采买的菜钱。
纵是孙妈妈有一文钱掰成两瓣花本事,魏长磐还是眼见每日菜肴的分量愈发少了,严老爹的米酒也开始掺水,翠姐每次往脸上涂抹脂粉时都得长吁短叹一阵,妆容也淡了,在他看来却更好看些。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一晚合上门板后,翠姐将人都召集齐了,将账本摊在厅堂里的榆木饭桌上,“这两月,进项还不及亏掉银子的零头,这楼每开一天,都是在往里亏银子,倒不如早早把门关了。”
翠姐说着,瞧了眼正拿着块破烂抹布擦桌椅的魏长磐,虽说手脚是勤快利索的,干活也从不偷懒,是难得的小厮,在来客每况愈下的情形前,这点活计就算是三人应付都绰绰有余,这会儿再多个小厮就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
“磐子你过来。”
翠姐唤着正拿着那块破布对一处油渍一擦再擦的魏长磐,他当了小厮后,楼里物事表面那层陈年积垢都没了,厅堂里整个的也亮堂了起来,这处原本在胭脂巷中远算不上规整用饭听书的楼子,此时俨然比胭脂巷里数一数二的青楼都要齐整许多。
还在镇上那会儿,小青楼里的丽人儿们什么都好说话,唯有楼里清洁这一块是万万打不得马虎眼的,角落里的灰尘都容不下,若是被小竹儿找寻到几处,那魏长磐那天非得少吃一碗饭不可。
故而哪怕是在自家那间小草屋里,他同样凡事以整洁为先。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崔小山如是说。
“活干得不错,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翠姐紧接着又是话锋一转,“可这会儿楼里的境况你也见着了,实在是要不了再来个小厮,现在这惨淡经营的境况,只怕再不用三五个月,胭脂巷里只怕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翠姐的言外之意,出乎魏长磐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现如今胭脂巷乃至武杭城里那一处生意人家不在让多余的人手卷铺盖回家?说句公道话,翠姐这旁敲侧击的法子已经比不知多少心狠手辣之辈,直接将人铺盖扔出去扫地出门不给半点盘缠的手段好上太多。
孙妈妈刚要开口打圆场,却被翠姐以眼神止住了,这个历经了不少疾苦的老妈妈也知晓这会儿楼子里的难处,只能是欲说还休。
而严老爹此时照旧是装聋作哑,既无半点赞同翠姐的意思,也无丝毫替魏长磐维护的打算,这个邋遢的半老汉在这种场合从来只是看着油灯明暗,若是稍亮了,费油多些,便要将那灯芯捻暗点。
心里明白了翠姐意思,多半是要他卷铺盖走人了。魏长磐低头盯着自个儿的脚尖,却也不说话,只是这么干耗着。
这会儿要是被赶出门去,不暴露武道境界多半是找不到一份能填饱肚子的活计的,更别提再去还三十多两银子的债。
凭他在山上水里刨食的本事,在雪这样大的冬天出城到饿殍遍野树皮草根都被啃干净的城外独自活上几月,也是件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更何况还有那些想要杀他的人。
所以他哪怕是就在这没皮没脸干耗着,也不能就这么出去自寻死路。
“得了得了,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翠姐抬手赏了他一个脑瓜崩,神情无奈,“毕竟眼下城里城外都不安生,这会儿赶你出去,伤还没好利索,把命丢了怎么办,谁来还老娘的银子。”
“活儿你先干着,只是你拿到手的银子可就得没了,谁让磐子你这么能吃,干活儿能一个顶俩,怎的吃饭还能一个顶俩。”
翠姐摊摊指腹粗糙的手,长久没舍得用桃胶的护指,指腹内里已然长了老茧,再弹琵琶时便不会次次都被弦勒得青紫肿胀,桃胶护指的银钱也就省下来了。
她不是没动过真把魏长磐扫地出门的念头,只是银子没人来还,说不得还是作孽的事,让有些信佛的翠姐也就作罢了。
“明儿个我起个大早,说是城东新放进来一批卖菜的,便宜些,去晚了说不得就没了。”孙妈妈说道,“磐子身子骨还没好全,瞧瞧有没有新鲜棒骨,回来炖汤,也是给大家伙开开荤。”
“我少动点....吃少点。”
“那今年就不置办冬衣了。”
其余三人都说了能帮楼里减免开支的言语,唯有将装聋作痴这门功夫修炼到极精深地步的严老爹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偷摸着将位置移到了靠近上楼梯的地方准备溜之大吉。
“老严呐。”翠姐不知何时绕过来封住了严老爹退路,俯下身子,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您瞧瞧您这身子骨,不喝酒说不准不是更硬朗些,还兑什么水啊,不喝不就得了。”
“先贤有云....”读过两年书的严老爹嘴里嘟囔着。
“去!”
孙妈妈和翠姐喝道,严老爹便舍下那只还有浅浅小半酒水的酒碗抱头鼠窜。
“城外死了这么多人,城里还要砍人脑袋,真不知道那帮官老爷脑袋里想的是些啥。”
终于逮到严老爹的孙妈妈嘴里念叨,手抓着在魏长磐面前颜面尽失的严老爹长衫后领。
“砍脑袋,砍什么脑袋,砍谁的脑袋?”翠姐漫不经心地问,手上却还揪着严老爹的花白头发。
“还不是前头被官府押着游街示众的女娃,说是食人心肝的妖魔,我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女娃而已,哪能和妖魔沾上边。”孙妈妈腾出一只手来掐严老爹腰上软肉,“还喝不喝了,喝不喝了?”
“告示贴在外面,官府大红的印盖在上面,哪能有错。”翠姐说着,一面同样揪着严老爹花白头发附和道,“还喝不喝了,喝不喝了?”
“不喝了不喝了。”严老爹忙连声讨饶,翠姐和孙妈妈便松开了手,都露出得胜的笑来。
“怎么....这么早。”
竭力将声音稳定下来的魏长磐开口问道,惨白的脸色却是再难掩饰。
那盏菜油灯被严老爹捻到灯火仅有黄豆大小,勉强视物已是不易,更不消说细看人脸色,孙妈妈拍拍手,疑惑向魏长磐答道:“不是人都说秋后问斩,拖到现在还不是因为城里外都不安生,磐子你咋连这都不知道。”
“没什么,问问,问问而已。”
那块肮脏的破布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他言不由衷地说。
是啊,秋后当问斩,拖到今天仅能算是侥幸而已,他惨然地笑,端起那只严老爹的酒碗,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