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正在大家吃饭的档口,食堂外面,好像是食堂北边的山上,传来一声清脆而惊吓的枪响。
所谓的食堂其实是几根粗大的树棍支撑起来的草棚,四面透风见光。大家看见半山腰上一位哨兵立即趴下卧倒在地。
“什么情况?一排长,带几个人过去看看!”靳连长仿佛从凳面上弹了出来,一跳老高,冷峻地朝戴着红袖章的值星排长发出了命令。
“是!一班跟我走!”值星排长丢下瓷盆冲出食堂。
“班长,有敌人啊?”西邨还是第一次听到枪响,汗毛都竖起来了,惊恐地对着炊事班长瞪大了眼睛。
“不会吧?”炊事班长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态。
这时,那位哨兵从地上爬了起来,朝食堂这边大声喊道:“炊事班喂的猪跑啦!跑到山那边去啦!”
“他娘的,谁的岗?啊?大惊小怪,猪跑了放什么枪?还特务连呢,传出去也不怕笑掉大门牙!炊事班,你们的耳朵聋了还是堵了?还不派人去追!”靳连长气不打一处出,但是,神经没那么紧张了。
听到连长发令,炊事班长立即跑出去。西邨见状,丢下搪瓷盆跟在班长后面追了过去。
按照岗哨所指的方向,值星排长带去的一班战士包围了那只猪。可是,猪受到追赶,受到惊吓,漫山遍野地乱蹿,东奔西突。战士们追得气喘吁吁,不是扑空就是踩空,累得满头大汗。猪窜到了另一座山上,跑进了密密的森林。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如果再抓不住,让它跑进深山,那就是给野狼送去了美餐。“砰!”值星排长拔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给我逮住它!”
西邨赶到了,跑进了战士们的包围圈。“别赶!”西邨朝战士们摆摆手,然后猫下身一个箭步蹿过去。战士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西邨简直像是被弹射器弹出去的一般已经扑到猪的身边,并且一下子抓住了猪的前后腿,完全控制住了猪,随后又把猪横抱在胸前。
“啊?”战士们惊讶了,值星排长也惊呆了。这头猪少说也有一百八十斤以上!但是,在这稀拉的新兵手里简直成了乖巧的婴儿,除了撒娇似的叫唤,剩下的是服服帖帖。
“好样儿的!”值星排长马上向西邨翘起大拇指。“真没看出来你个稀拉兵跑得这么快,简直是飞毛腿!力气还这么大!”
“没什么,一时急出来的!”西邨把猪交给另两名战士,羞涩地搓搓手,微笑着。
“急出来的?抓头大肥猪像逮只老鼠似的,你也太谦虚了吧?”“就那一个箭步足够练上三年的!”“新兵蛋子,你以为我们这些人是瞎子看不出来吗?告诉你,我们是特务兵!看你刚才的身手,肯定是练过功夫的人!”“徐西邨,你倒是《水浒》里的柴大官人,有功夫却假谦虚,深藏不露嚒!”“一排长,要不然你跟他交交手,试试他究竟有多大本事?”“一排长,这小子抱个猪像抱个娃儿似的,看样子你不是他的对手,别丢人现眼!”“三排长能干得过他!”“三排长也不见得!只怕只有靳连长才能压得住!”
听着战士们的议论,西邨后悔刚才不该那么莽撞地奔跑出来,更后悔不该那么干脆利落地逮猪,结果暴露了身上的武功,惹下了猜疑和鼓动。他悔恨忘了这里是特务连,忘了这些战士都是身手不凡的特种兵,说不定个个身怀绝技。与他们相比,与这些上过战场的战士相比,他那点本事顶多算是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值得一提。他暗暗自责是自己太不冷静太不自量力。如果这些兵真的起哄,非要怂恿什么排长、连长与他交手,那可真是骑虎难下——接不得又挡不得,输不得又赢不得。他笃然想起炊事班长塞给他的那个白面馒头。如果不显山露水,如果不引人注目,如果平淡无奇,如果……那他就可以安安稳稳留在炊事班里当火头军吃白面馒头都无需排队,信手拈来。还有什么比吃饱肚子更重要的?装脓包!坚决不与任何人交手。
可是,晚了,西邨想隐瞒都隐瞒不了了。正如那位战士所说,他们是特务连的特种兵,能从对方细微的动作中发现端倪或破绽。技高一筹的值星排长能看不出西邨是练过武功的人?能看不出西邨功夫的高下?在西邨逮住猪的一刹那他就看出来了。在这之前,在列队的时候,这位值星排长对西邨的印象除了稀拉和吊儿郎当之外一点好感都没有,也没有觉得西邨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当他眼睁睁地看着西邨从他身旁蹿出,饿狼扑食般一下子跃向猪的时候,那步幅之轻盈、身形之迅疾、动作之敏捷、身手之不凡,他眼前就一亮,感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惊呆了也敬佩了,情不自禁地脱口加以夸奖。他判定西邨的武功在他之上,甚至在全连都是数一数二的,也许无人能敌。还用得着比试吗?如果还不信那就是自己太没水平了。如果把这个新兵收在自己的排里,那自己的这个排就是全连的标兵排,甚至是全团、全师、全军的标兵排!“比就算了吧!徐西邨,愿意到一排来吗?给你个副班长当当!”
这也太突然了。这个排长真是性情中人,太迫不及待了。“指导员让我服从连长的命令去养猪的。”“连长的命令是可以改的嚒!你就真愿意去喂猪?”“红袖章排长,我愿意,到炊事班能多吃饭!”“多吃饭?瞧你那点出息!”“除了吃饭我啥也不会!红袖章排长,谢谢你抬举我!也请你绕了我吧!”
一伙人簇拥着西邨回到食堂。靳连长把最后一块窝窝头丢进嘴里。“是你抓住的?”他把目光直逼西邨。西邨微微点点头。值星排长把西邨逮猪的经过添枝加叶地描绘一遍。“连长,他一点都不稀拉,是那种——是指导员说的大智若愚的那种,连长你是没看见,他的力气大着呢,最最主要的是反应快极了!连长,让他去喂猪太可惜了,你就把他派给我们排吧!二班还缺个副班长呢!”
“分给你?还副班长?他是你大舅子还是你是他外甥?嗯?乱弹琴!”靳连长用小拇指的指甲去剔嵌进牙缝里的窝窝头渣滓。“哧!呸!”“他有什么能耐让你这么抬举他?光有些蛮力气就值得你们大惊小怪?你们还是特种兵吗?没见过世面的山里老表!”
一班的战士七嘴八舌加油添醋地又把西邨夸奖了一番。一班长说:“靳连长,你见过我们排长服过软吗?他傻眼啦!这新兵蛋子真的有一套喂!人不可貌相!指导员不是说不能以貌取人吗?要不然,连长,让三排长跟他比试比试?”“对对,连长,一比不就知道了?”“连长,要不您跟他交交手,也让俺们见识见识?”
“打擂台呢?吃饱了撑的!”靳连长朝这些战士瞪着眼。
“三排长,过来!”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指导员冷不丁地喊道。被叫作三排长的大个子立即答应一声跑过来。“什么指示?”指导员对一班长说:“一班长,拿两把木枪来!”“是!”三排长看看指导员,又看看连长:“拼刺刀?”指导员笑而不答,靳连长默默无语。指导员认真地打量西邨:“徐西邨,吃饱了吗?”西邨点点头。“既然吃饱了,就来个节目。”“什么节目?我啥也不会!”“当兵嚒,最好的节目就是练兵。你懂不懂?三排长,教他拼刺刀。不过呢注意喽,点到为止,别伤着他!你懂不懂?”
西邨不是没有听懂。刚才一排长的话明摆着是长了西邨的志气灭了特务连的威风,坍了特务连的台,指导员这是要给靳连长挣回面子,同时给西邨来个下马威。“什么叫拼刺刀?指导员,我啥也不会,您就饶了我吧,我愿意服从连长的命令去养猪。我小时候养过猪,也养过羊,我保证,一定把猪和羊养好,真的,其它的我啥也不会做。”
“嚯嚯,不用怕!你不会就让三排长教你几招。”指导员迷起眼看了一眼靳连长。“连长派你去喂猪那是临时的。既然你来特务连,就得舞枪弄棒,就得训练基本功,就要学习擒拿格斗。你该不会是胆小鬼吧?你懂不懂,是女人早晚是要生孩子的,要生孩子就不能怕疼!你懂不懂?如果你真害怕,那明天你就回团部重新分配!你懂不懂?”
三排长仰起脸傲慢地看了一眼西邨,然后对指导员说:“指导员,你让我对一个新兵蛋子下手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靳连长似乎来了兴趣,歪着头看着这一切。“别磨叽了!就听指导员的,教他几招,算是特务连欢迎他的仪式!”
一班长拿来两支训练用木枪,把一支递给三排长,把另一支塞给西邨。此时的西邨脑子里一片空白,真跟木鸡似的,躲不得又退不得,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也许是因为久呆山沟里没有别的文娱活动实在枯燥乏味,战士们有节奏地打着拍子喊着号子起哄要求来场指导员所说的“节目”来打发单调无聊的时光。“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一,拼刺刀!”“三排长,快快上!”
三排长根本就没把西邨放在眼里,只用一只手握住木枪,朝准西邨刺来。西邨没了退路,不敢大意,只得招架。他立即半蹲下身体站成马弓步,用木枪头拨开三排长刺来的枪,然后卖个破绽,对准三排长的咽喉一枪照直刺去。三排长没料到对手会来这一手,不禁暗暗吃惊,慌乱中身体向后倾倒脑袋向右躲闪,却不料脚下失去平衡,一个趔趄倒退几步差点摔倒。第一个回合的第一枪就是这种结果,立即引发战士们的哄然大笑,靳连长脱口骂了一句“蠢猪”!三排长失了面子,又气又恼,立即重整旗鼓严肃对待,摆好姿势后虎视眈眈地瞄准西邨。“好小子,你竟敢搞突然袭击来阴的?”西邨严阵以待。“三排长,是指导员说让你教我几招的,我没学像,请你原谅!”“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你想耍我吗?看招!”这次他不敢怠慢,完全按照训练要点双手持枪一个箭步刺了过来。西邨在原地一旋转偏过身,躲过枪头,随后迅速伸手抓住刺来的木枪,再稍用力往外一推,三排长很听话似地顺势向前冲出,西邨横扫一腿,“嘭”!三排长结结实实地趴倒在地。“轰!”战士们爆发出哄堂大笑,靳连长与指导员惊得目瞪口呆,傻傻地看着这一幕。西邨抱拳一拱:“三排长性子太急自己袢倒了。”
受到嘲弄的三排长满脸通红。他是特务连公认的大力士,是全团没有人敢与争锋的打斗冠军,是团长亲口封的拼刺标兵,在过去全团数百场军事比武中还从未输给除靳连长以外的人,今天却输给了一个新兵,输给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陌生人,而且输得这么惨,惨得不忍一睹,西邨简直拿他当小孩子耍了,这让他颜面尽失羞愧难当深感无地自容。但是他并不服输,认为是自己太麻痹造成的。这时他顾不了太多了,一个鲢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扔掉了木枪,攥紧拳头朝西邨冲了过来。
西邨这次却不还手,一直偏身躲过,而且一躲再躲,这更激怒得三排长暴跳如雷,像头狮子大吼大叫。他挥出一连串重拳,但挥出的拳全是空拳,没一拳打到西邨的身上。看看三排长额头上青筋直暴气喘吁吁,西邨一个旋风般的转身用手在三排长背上轻轻一点,三排长又是一个趔趄向前冲出,西邨随即一把抓住他的肩胛骨向下一按,三排长居然原地停住了。“三排长,歇会儿吧!”
讽刺!嘲弄!挖苦!这比给人一个大嘴巴还要让人羞愧!三排长直翻白眼。“你想羞辱我吗?好小子,你不按套路出牌尽玩损招!”
西邨捡起扔在地上的木枪交还三排长。“三排长,西邨不懂这玩意儿怎么用,请你耐心地教教我。”
战士们看出来了,指导员也看出来了,靳连长更看出来了,西邨的武功远非一般意义上的高超,简直就是出神入化,脾气还出奇地好,这真叫真人不露相的深藏不露。靳连长心想,别说三排长被他像耍猴一般嬉耍,就是自己与他都不是同一个级别的对手。他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和威胁,感觉到“连长”这个权威正在冰释。但他同时又有一丝欣慰:终于有接手“特务连连长”这根接力棒的候选人了。“你摔跤了怪路不平?乱弹琴!这叫兵不厌诈!”
指导员没想到擦枪走了火,划根火柴燃起了熊熊大火。可坏事瞬间变成了好事,熊熊大火中跳出来一为奇才!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奇才出在特务连,是特务连发现的,特务连是伯乐!他的名字将与西邨一起闻名全团。这真是喜出望外的意外收获。“三排长,不打不成交你懂不懂?你与徐西邨交手就是代表连里对他进行考试。徐西邨同志,你的考核通过了,够到特务连来当特种兵的资格。靳连长,我的意见是把徐西邨从炊事班调到三排八班。”一排长马上说:“指导员、靳连长,‘徐步’是我们排发现的,派给我们排吧!”他一边说,一边把卷好的一支“喇叭烟”塞到靳连长的嘴里。靳连长“吐”地一声喷掉烟卷,“你小子就会这一套!拍马屁也不看个时候!好,就把‘徐步’——呸!什么齐步!徐什么春哪?噢,徐西邨,分给你,到二班。”“二班副?”“说你的胡话!观察几天!”“是!观察五天!”“我说五天了吗?乱弹琴!指导员说几天就几天!”“是!听指导员的!”
“徐西邨,听口令:目标:一排宿舍,跟在我后面,徐步走!”一排长昂首挺胸,得意地甩开膀子。西邨心想,这戴着红袖章的排长这么欣赏自己,很有些大哥哥的范儿,跟着他准不会吃亏,于是,微笑着向靳连长、指导员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道过别大踏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