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甲祺的确发了怒。三心二意之人怎能学得了医?如果不潜下心来摒除杂念,别说学不精走了样,只怕连草药的名字与功效都会张冠李戴。如果带出个半吊子郎中来,那岂不是败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又贻害天下?哪里还谈得上继承衣钵传承秘笈?是可忍孰不可忍!宁可无后也绝不带烂徒。黄甲祺靠在椅背上气咻咻地生气,既生西邨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西邨随子长一阵风似的踏进门槛,笑嘻嘻地弓了弓腰:“师父,一大早吾急着去北港村拜访一位高人,来不及告假,犯了规矩。师父动怒了吧?西邨愿罚!”
能怎么样?徒弟自己认了错。如果训斥,倒有失师父的身份。暂且记上。黄甲祺用镇纸石重重地拍了一记桌面。“下不为例!罚背五十味草药功效!”
一阵暴风雨过去了。西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子长吐了一下舌头。“是!”
子长像将军得了令箭一样把西邨拉到堂后的库房,“吾问你答。狗肝菜。”
西邨故意大声地回答:“狗肝菜,又名猫尾射。能清热、润肺、止咳,配以其它草药,主治内伤吐血和癍痧发热等症。”
“这个太简单了!”子长想了想,又问:“白毛将能治什么病?”
西邨略一思索,高声说道:“白毛将,又叫白鸽草,性凉,味淡,有清湿热功用。主治红白痢症、湿热毒痛。配羊蹄草、武夷茶能清大肠热、消腻滞;配以五指柑能疏风热,有表里兼治之效。有歌云:急性痢疾苦难堪,白毛将与五指柑,武夷茶合羊蹄草,清热解毒病难侵。”
子长绞尽脑汁,在脑子里翻找他认为是冷门的草药。“有了。‘没药’!”
“没药”的“没”应念成“末”音的,但子长故意用土话念成“没有”的“没”音。
“什么没药?”西邨懵了,他不记得有这味药。“既然没了药,你问什么?你不是成心寻开心嚒!”
子长乐了,终于考住了西邨,嘴角滑过一丝得意。“罚!”按照师父的规矩,答不出一味药,那可是要罚背十遍而且还要罚碾三味药粉的。“没药,也叫明末药,属橄榄科——”
西邨恍然大悟,立即打断子长:“好你个闷屁!你故意捉弄是吧?”说着,他朝子长挥起拳头。
子长连连后退,用双手捂住头。“不敢了,饶了吾吧!不过,你也该罚。吾是替爷爷教训你让你长记性的!”
“行!如果不是你的本意,可以饶过你。吾谅你也不敢。”西邨相信了子长,举起的拳头收了回来。
可他哪里知道人心隔肚皮老话的意味。人总是以对方说出的话来做评判的。等到事情明朗,一切都已经晚了。事实上子长已经妒忌起西邨来。别以为子长像兔子一样忠厚老实。最老实的兔子有时候也会咬人。但子长妒忌什么,他自己一时也很难说得清,只是隐隐觉得西邨像一座山似的挡在他前进的路上,让他难以逾越。今天趁爷爷对西邨发火,找了个出气的机会。
“吾认罚!没药,又叫明末药,分天然和胶质两种,呈不规则颗粒状或块状,颜色深,有棕红色和黑色,性苦微辛,主治——”
“错错错!”子长打断西邨。“颜色不正确!”
“过来!”前堂传来黄甲祺的声音。
这是有人来看病了。“过来”,没点名,这是师父让他们两个都去的意思。西邨一阵轻松,推着子长来到前堂。
“呜哇呜哇!”前堂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少妇手里抱着的不满周岁的婴儿一个劲地哭闹。
郎中的心肠真硬!这孩子哭闹得这么厉害,黄甲祺依然不急不慌,不马上诊治,还坚持让徒弟先诊。“你们给看看!”
西邨把子长推到前面。这既是客气,是表示对师父的孙子的尊重,也是有意让师父分辨高下。
子长也不推辞。按照惯例,他先摸摸孩子的额头、手、脚,又掰开孩子的嘴看舌头。体温不高,除了脸蛋通红,其它方面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孩子仍是一个劲儿地哭闹。“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妇人说,上午把孩子放在摇篮里以后就去河边淘米洗菜,不过大半个钟头,回来就发现孩子在哭。当时以为是孩子离开了大人,恋奶,只要等母亲中午回来喂了奶就会好的,所以就没当回事,哄了哄。可是,孩子的母亲一回来就把**塞到孩子的嘴里喂奶时,孩子就是不吮吸,还是一个劲儿地哭,怎么哄都不管用。
少妇说,该不会是被鬼吓着了?孩子的天灵盖(指囱门)还未闭,三魂不全,是最容易被鬼魂附身的。老妇人补充道,已经向灶王菩萨烧化过了,可还是没有用。
子长一脸的无奈,低声地自言自语道:“兴许?”一边回头看看他的爷爷。黄甲祺坐在一旁看着听着,眉心紧锁起来。
“让吾看看。”西邨从少妇怀里抱过孩子,拍拍孩子的胸,孩子哭得更厉害,嗓音都沙哑了。不能因为孩子哭闹就心慈手软。西邨把手伸到孩子的衣服里,后背、屁股、腿,顺势而下,触到了异物。孩子蹬起双腿挥舞双手张大嘴巴哭。西邨干脆把孩子的裤子脱掉,让孩子俯伏在桌子上。一看,孩子的屁股夹缝里插了一根缝衣针!“这就是吓着孩子的‘鬼’!”西邨一下子拔掉了这根针。孩子立马不哭了!
少妇和老妇人由惊转喜,连连念着“阿弥陀佛”。
子长惊呆了,惭愧马上爬到脸上。
黄甲祺也出乎意料,紧绷的脸绽开了花,却马上闭合。不能让徒弟看见师父内心的赞许!这小子就是比孙子厉害,叫你恨不是骂不是爱又不是。不争气的孙子!难道这是天意?“背了几味药了?”
西邨听得明白,师父说话的声音越是严厉,越是表明他内心的满意。“刚开始背。”
子长找到了下台的台阶。“走,去接着背!”
西邨把一老一少俩妇人和孩子送出大门,老妇人把一张五角面额的纸币塞在西邨的手里,西邨不接,可老妇人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把钱扔在了门槛里面的地上,扭头就走。
“接吧!她不穷!”黄甲祺发了话。“对她也是个教训!你不收她的心反而不安!”
西邨捡起纸币交给黄甲祺,转身又回堂后库房,一边整理药柜里的药材,一边等着子长提问。
没过多久,前堂的黄甲祺又喊了。这次喊的是西邨一个人。“西邨,来!”
也许他是故意不让子长再次与西邨当庭比试,不让自己的孙子难堪。孙子无能,做爷爷的脸上有光嚒?
西邨来到前堂,见是丝丽,一阵惊讶。他没想到丝丽怎么突然来了,心里老大的不舒服,甚至有些厌恶,脸马上拉长了。“你来做什么?”
“看郎中。”丝丽见了西邨,也是一阵惊讶。她没想到西邨居然在此学医。
丝丽出尽了丑,她的爹宋树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去年就把她远嫁出去。今天她回娘家来,也是迫不得已,是为了看郎中。
“西邨,给她号个脉!”黄甲祺依然坐在一边,脸色冷峻。
西邨犹豫着,挪了挪腿,没靠近。
黄家祺觉得奇怪,朝西邨瞪了一眼。
“黄老先生,怎么——,怎么让他、让他看啊?”丝丽是吃惊不小。
“你怕了?怕啥?怕就滚回去!”西邨瞪起怒眼。
“怎么说话呐!哪有郎中把求上门来的病人推出门外的道理?先号脉!”黄甲祺的神态就像是发令的将军,是不容违拗的。
“坐下!把左爪伸出来!”西邨走了过去,在诊台后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很不情愿。
丝丽朝黄甲祺看了一眼,稍有犹豫,但还是按照西邨的吩咐,坐下,伸出左手。
西邨撸撸衣袖,伸出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按在丝丽的手腕上。按照黄甲祺的要求,先“望”。只见丝丽脸颊潮红,面如桃花,眼晕有些晦暗,眼神却放出光泽。
女子怀孕的症兆。
“把舌头伸出来!”
丝丽乖乖地伸出了舌头。
舌苔红润光滑。但舌槽中间却有些暗。
“把右爪的手掌心朝上!”
丝丽又是乖乖地摊开右手。
“把爪子收起来吧!哪里不舒服?”西邨开始“问”了。
“肚子疼。疼得吾在床上打滚,出了一身的汗!”
“说过头了吧?屙不屙稀?几次?”
“屙了二次,再也屙不出了。屁股眼痛死了!”
“活该!”西邨低声地骂了一句,然后才开始把脉。按了大约三秒钟,他先抬起无名指,再按下;抬起中指,按下;再抬起食指,又按下。
食物中毒的急性痢疾症状。
西邨又按第二遍。他感觉一种典型的“滑脉”即怀孕脉像:从“寸脉”——无名指到“关脉”——中指再到“尺脉”——食指,有行云流水之感,有如强硬的滚珠在指缝中一一滚过的感觉,且“寸脉”比“关脉”、“尺脉”有力,依次减弱。西邨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这骚婆子竟然怀孕有孩子了!
西邨不放心,重复第三遍。“寸脉”跳动得十分强劲,“尺脉”也很明显。骚婆子怀的居然还是男孩!如果让她把儿子生下来,不又是一个贼骨头?又是一条害人虫?不行,不能让她把小贼骨头生下来!
“好了吗?”黄甲祺见西邨还没收手,问道。
“好了。”西邨清醒过来。
“有把握吗?”黄甲祺脸色还是那样严峻。
“有十二分的把握!”西邨语气坚决。
“什么症?”黄甲祺问。
“妊娠五十六天,急性中毒痢疾。”西邨把丝丽的手用劲一推,回头回答师父。
“什么中毒?你胡说!吾能中什么毒?”丝丽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直被她瞧不起的“矮北瓜”一年多不见竟然变成了郎中,而且居然诊出她怀了孕,这让她很震惊。但她对中毒的诊断却不承认。
西邨不屑地看了丝丽一眼。“此前你是不是吃了发馊的鱼啊肉的?有没有?”
“没吃鱼!吾怀的是头生,婆婆为了保她的孙子,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炖给吾补身子的!”丝丽解释道。
“吃了几天?嗯?是你一个人吃的独食吧?”西邨眼里喷出鄙夷。
“吾吃独食与你何干?关你屁事?”丝丽觉得是西邨侮辱她,提高喉咙大声说。
“吾就料定你吃独食!这么闷热的天,一连吃几天还不馊了?吾还敢肯定,你那个鸡汤被野猫啊老鼠吃过了,留下了毒!”
“屁话!你个小屁孩还当郎中呢!猫是吃鱼吃腥的,有哪家的猫吃鸡汤的?你糊弄谁也别想来欺骗吾!”丝丽很激动,也是不屑的眼神。
“猫的肚子饿了,找不到鱼腥,闻到了鸡汤还不大吃一顿?老鼠找粮食不小心跌进鸡汤里也会留下了毒。信不信由你!跟你说,你吃的鸡汤里就有野猫的尿野猫爪子上的毒,就有老鼠嘴里的毒屁股眼里的屎!馊汤加毒,两种毒,你的病可不轻呐!小心你的狗命!小心你肚子里狗仔子的小命!”西邨敲敲桌子,语气尖酸。
“西邨,不许恐吓病人!有啥说啥,不许胡诌!开张方子来!”黄甲祺听他二人对辩,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恨。尤其是西邨恐吓丝丽的话,让他十分生气,便马上起身让西邨与他交换了座位,重新为丝丽切脉。这不是常见的小毛小病,他要严格把关。
从丝丽一进门,黄甲祺便从丝丽的脸上看出几分病情。西邨报出初诊,他就判断西邨的诊脉大体没有错。亲自把脉下来,他确信西邨的诊断是完全正确的。这小子还真行!真有当郎中的天分!学徒不久就能一次诊出两种症状来!特别是怀孕的症状,许多老郎中也未必能一次确诊,而且居然还能分辨出男胎,这就更令人称奇了。只是,只是太可惜了,西邨的心有些不正,不该是郎中的心,仿佛手里还握着一把刀。
黄甲祺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怨。现在,他要看看西邨下的药对不对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