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间,基亚正在检查埃修的伤臂,从他凝重的脸色来看,埃修的伤势并不乐观。
“你的手臂这几天最好都不要活动。”基亚将手按在埃修的大臂上,慢慢地滑动,感知着皮下的触感,神色愈地难看,“臂骨各处都有裂痕。尤其是你的右小臂最严重,骨头虽然没有断成两截,但也相去不远了。我的天,”基亚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被熊拍了一巴掌吗?”
“逃离雅诺斯前,我在角斗场跟冰熊角力,最后确实被它拍了一下。”埃修的回答让基亚把他叹出去的那口气倒吸了回去,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身材介乎于魁梧与匀称之间,皮下的肌肉宛如磐石一般结实。很难想象埃修与比他高出将近半个身子的冰熊角力的场景,后者只要一低头就能啃开他的脑壳。“作为调查官,我对你的说辞存疑。但作为你的医生,我还是姑且相信好了。”
“能治好吗?”埃修看着基亚,“他说要找萨里昂最好的医生,但你太年轻了。”
“你也看着很年轻,也不像是一个一流的武者。”基亚回击道,“我们都有一个好老师。喧闹者教了你十年武技,我则是在大图书馆苦心钻研三年,亲身聆听过馆长的教诲。”
“我听说过马里昂斯的大图书馆,据说里面收纳了潘德三百多年来所有的藏书。”
“是的,书非常多。”基亚回忆起大图书馆参天的书架,脸上漾开笑意。那几乎是书的海洋,墨水的香味终年飘荡着。他在那里终日与书为伴,读书为乐,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三天,你就可以有再次跟冰熊角力的资本了。”
“三天,时间够吗?”埃修转头看向门口。基亚这时才现但丁与特蕾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只是一直没出声打扰而已。
“你应该有一周时间。”由于基亚在场,碍于他的检察官身份,但丁没有把话挑明。
“一周?他还要留在萨里昂?”基亚敏锐地从含糊其辞的对话中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做什么?”
“异端裁判所内部事务,检察官阁下无权过问。”
基亚很反感但丁欲盖弥彰的官腔,但是怵于面对那鬼神般的眼睛,没有追问,低头开始为埃修的手臂涂抹名贵的药膏,像是随口劝告般说:“萨里昂如今内忧外患。还请所长阁下三思。”
“攘外必先安内。”
基亚的手在空中停住,但丁这一句话对他来说无疑于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内部事务?安内?这两个词语纠缠在一起时往往意味着一场政治斗争。可但丁已经是裁判所的所长了,在教会内是与托姆斯大主教平起平坐的存在,还需要在裁判所内争权夺利吗?
不对,地位不等同于实权,但丁在外多年,所长一职早已是有名无实。基亚虽然在大图书馆潜修,但是从未彻底断绝外界消息。但丁归国前是谁掌控着裁判所?
答案呼之欲出:裁判所副所长,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
那这个埃修巴兰杜克,但丁让他留在城内又有何用意呢?能跟冰熊角力的狠角色,总不会是挽留他在上城区观光的吧?
一个可怕的血腥的阴暗的念头闪电般在基亚的脑海里掠过,停留的时间极短暂,却照得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暗杀!
他不愿意面对这个猜想,却得开始审视其可能性。但丁为什么要暗杀奈德格雷兹?单纯为了夺权?不,说不通,他本就是裁判所的所长,国王又已授予他代行王权的至高权利。当他回到萨里昂城那一刻,异端裁判所的掌控权就已经宣告易主。
基亚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思路走入了歧途。安内,那就是铲除异己,王权代行者代表了国王的意志。但丁想要对奈德难意味着国王亦想对其不利。但乌尔里克五世为什么要铲除秩序之鞭?他是国王陛下安插在宗教机构中一枚举足轻重的钉子,身后是富甲四方的格雷兹家族。跟极其抠门的金银之虎不同,格雷兹家族每年都会为萨里昂城的教会捐赠一趣÷阁数额不菲的第纳尔。
那么……就只能是奈德格雷兹本人有问题了。联想到那场他至今心有余悸的监狱之行,他似乎理清了前因后果,只是还欠缺一个将二者联结起来的理由。
“咳。”一声干咳将基亚的思绪拉回现实中,才现三个人都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基亚停在空中的手,手指上沾着的药膏早已经风干。特蕾莎轻轻地叹息一声,往门边走了一步。
“马里昂斯果然易出人杰。从大图书馆里走出来的小子更是可怕。套了我两句话自己就能推断得七七八八。”但丁摇头笑了,基亚愣了这么久,嘴里还念念有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思考。“行了,检察官阁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是不是我怀疑奈德的理由?”
“是的。”基亚老老实实地回答。
“艾尔夫万小姐,跟你弟弟解释一下。”但丁打了个响指。
当特蕾莎将前因后果阐述完毕时,基亚立时产生了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将生的一切抛诸脑后,却悲哀地现门口被地狱修女把守着。“你们有考虑到后果吗?就算是他下了血十字盟约,将秘密携带到生命的尽头,”他指着埃修,强调道,“奈德格雷兹一旦身亡,立时会在全国上下引一场级大地震!”
“地震只会让我们蒙受损失,但如果奈德真的跟异端有所牵连,那便是灭顶之灾。”特蕾莎平静地说,“弟弟,当你开始套所长的话时,你就已经被卷进这个漩涡里了。”
“退一万步讲,这个谁真能杀掉副所长?”基亚一脸的不相信,转向埃修,质问道,“你怎么杀?月黑风高之夜,闯入格雷兹的大宅,一刀砍死他?”
“先,我是埃修巴兰杜克,不是那个谁。”埃修的口气不温不火,“刺杀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说的这种其实是最干脆的方式。而且……”他犹豫了半秒钟,“我也这么打算。一周时间太短了,还要养伤三天,剩下的时间不够我去彻底了解目标的出行作息。”
“不,就这么杀,杀完就跑。挺好的。”但丁插话说,“就是要给别人营造出一种狂徒作案的错觉,这样才好做文章。他要是死得无声无息,很容易滋生不明不白的阴谋论。”
“那他要是落网了咋办?我不觉得血十字盟约的约束力能扛得住严刑拷打。”
“不可能!”但丁跟埃修同时说,语气皆是斩钉截铁。前者更是皱起了眉头:“注意你的措辞,子爵!只凭那句话你的后半生就得在裁判所的黑狱里度过了。”
“万一生了呢?按你所说,我们不会给他任何意义上的帮助。没有人肃清地段,没有人调开侍卫,没有人引出奈德。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去追着人家砍?”基亚不依不饶,特蕾莎微微颔,表示基亚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他还没证明他是个一流武者,一旦奈德脱逃,只怕也会怀疑到刚归国不久的所长身上。”她说。
埃修想了想,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假如我真的被抓住了,就算我被头朝下地栽进酒坛里,也不会开口的。”
“啥?”基亚不明所以,特蕾莎也眼现茫然。
只有但丁听懂了埃修的保证,点点头:“那我们可以放心了。”他拿出那枚滴上埃修鲜血的十字架,递向基亚:“宣誓吧,检察官阁下。不需要血十字盟约,最普通的保密誓言就行了。”
基亚看着那枚漆黑的十字架,一时间没有勇气去接。他深感自己站在所谓的历史的节点上。无论他伸不伸手,都已经卷入了阴谋的漩涡中,亦没有可能去拧转这场势在必行的暗杀。基亚头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阴暗,光鲜的表象下涌动着浑浊的暗流。老师说的没错,潘德的本质不是刀与剑,血与火,而是穷尽复杂的人心,比神兵利器更锋锐,比尸山血海更恐怖。
也许这才是老师要自己走出大图书馆的用意吧?
基亚长出一口气,似乎是要把那些犹疑与困惑,迷茫与不安种种负面情绪驱逐出自己的肺腑。他拿起一把小刀,划破了自己的食指,在特蕾莎惊愕的眼神中将血滴在了十字架上,一字一顿:“以秩序之名起誓,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此盟约与我一起,直到生命的尽头。”
基亚抬起头,直视着但丁那对鬼神般的双眼,毫无惧色:“而作为盟约的交换,在此事结束后,我将放弃在萨里昂的贵族身份,以及艾尔夫万家族的第二继承人身份,成为一名自由的冒险者。希望所长阁下能帮助我摆平来自各方面的阻力。”
但丁审视基亚良久,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容:“见识了世界的阴暗面,反倒更加希望去接触吗?”他收起十字架,“没问题。以秩序之名,盟约成立。”
特蕾莎欲言又止,只是又轻叹了一声。基亚注意到了特蕾莎的反应,转头微笑着安慰道:“没事的,姐姐。这是老师对我的期望,我现在终于有勇气走出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