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丰宁郡突然炎热起来。
似乎冬日的寒冷还未藏于骨中,一夜之间,北二郡内陆大部分州县便被灿烂的金乌笼罩,热腾腾的阳光烤着大地,夏日就在眼前。
干热的风从东边吹来,让大街小巷的百姓们纷纷脱下冬装,换上麻布夏衣。
天气暖和起来,按理说百姓们应当高兴。
熬过了冬日,新的一年便在眼前,冬小麦战战兢兢挺立一冬,正是要饱满勃发之时。
然而这一年的五月不知为何炎热如肆,小麦青嫩嫩的麦粒敌不过酷热,纷纷坠下了头去。
靠农田吃饭的百姓们不得不日夜担水浇灌,却还是抵挡不住炽热的温度,那些农民们赖以为生的麦子,迅速干枯了下去。
也不过是几天功夫,整个北二郡便人心惶惶起来。
大褚延续两百余年,到了荣景瑄皇祖父文帝时,农税已经降到最低,除去税银很低的算赋与口赋,农税只有二十税一。
也就是说,一亩地里产出的二十分之一才要上缴国库。
当然,这个也有最低限额,按年景不同,倍数于算赋和口赋。
永延帝虽然不是个好皇帝,但是对于他父皇亲自定下的税赋从未更改,也大抵因为国库有多少银子,他自己并不是很关心。
不管因为何,至少在他在位的前十几年里,大褚百姓还算安居乐业。
可是现在,遇到了这样的灾年,头上的天又变了,百姓们说不害怕是假的。
内陆的百姓担忧冬小麦的收成,而靠海边的丰城则又恐慌于天气寒冷,葡萄无法开花打籽。
跟北方山区炎热难耐相反,临海的州县依旧寒冷如冬,潮湿冰冷的海风一阵阵飞旋而过,带来刺骨的寒。
在小满这一夜,丰城再度飘了雪。
百姓们担忧家中的葡萄藤,也担心明天赶海危险,许多人家都一夜未睡,睁眼到天亮。
就在日光熹微之时,三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来到定安县状元街顾家大门口。
因已经过了七七热孝,所以顾家已经撤下白帆,只在大门下挂了两个白灯笼,以示还未出孝。
那三个人都是男人,身上都披着厚厚的披风,把脸孔和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站在前面的那个异常高大,似将近八尺有余,就单单站在那里,也好似山峰一般。
后面的两个虽也不矮,但跟在他的身后,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那高大汉子四处张望片刻,伸手敲响了顾府的大门。
这会儿不过卯时初刻,天色未明,状元街上空无一人。
顾府的房门很快就被打开了,里面站着个五十几许的老人家,顶着圆滚滚的肚子,正半睁着眼睛瞅他们。
他原本还有些不甚在意,在看清门前来人时却猛地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叫:“驸……驸……”
高大汉子忙冲他摇摇头,低声问:“不知顾先生是否在家,在下有事拜访。”
老人家毕竟见过大世面,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偏头看了看汉子身后的二人,心里有了底,闪身就让三人进了屋来。
等大门严严实实关上,老人家才恭恭敬敬对三位行了礼:“付爷、两位世子,我家老爷此刻就在正房,请三位先随我去正堂等候,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高大汉子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同伴,跟他一路进了正堂。
虽然他们并不记得顾家这位老管家的名字,但是好歹见过几面,有些印象。几人在正堂等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看顾广博匆匆从厢房中疾行而出。
他似刚刚醒来,衣服穿得还算整齐,一头长发却披散在身后,只用一条发带束着,显得十分匆忙。
他猛地抬头一看,见三位都是许久不见的熟人,不由松了口气,上前拱手行礼:“付兄、安国侯世子、武平侯世子,几位安好,学生这厢有礼了。”
长公主驸马付彦和忙站起身来,也拱手回礼:“顾先生有礼了,我等前来,是为寻访一位旧友,不知……”
他这话说得有点含蓄。
他们三个人,一个应该已经和大公主叛逃在外,还有两个世子则应该在永安坐享荣华,都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但显然的,顾广博对他们来到自己家中并不惊讶,甚至还觉得理所当然。
他听了大驸马的话只是笑笑,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不知夫人如今身在何处?来丰城所为何事?”
“夫人如今正在丰城客栈中,何某阖家搬来丰城,是为投奔兄弟。”
他们说的夫人,正是大公主荣景瑶。
顾广博听罢沉吟片刻,道:“因冯贤弟如今不在府中,也并未事先嘱咐过几位投奔之事,不知可有信物?”
付彦和并没有马上行动,他静静瞧了顾广博良久,才终于从怀中掏出一管狼毫。
那是一根很普通的笔,并不名贵,付彦和拧下笔头,从中倒出一卷泛黄的纸。
整个过程,正堂都无人讲话。
等他把那卷纸舒展开来,顾广博才看出来那居然是洒金笺。
洒金笺只有荣氏皇族才用,付彦和能拿出来,说明至少他此番前来是有大公主授意的。
他接过纸笺,展信而读,却发现那上面锐雪锋利,正是荣景瑄的字迹。
家姐,见信为诏,即刻潜离公主府,离京北上丰城。
纸笺最下方没有署名,只印了一方朱印。
上书褚平荣安四个大字,正是大褚传承二百余年的传国玉玺。
顾广博乍一看这纸笺,一瞬间都有些恍惚。从那铂金灿灿的泛黄纸笺里,他仿佛看到大褚还在,荣景瑄还好好坐在皇位上,他的父亲、大褚帝师顾振理,也还手持书卷,教诲众人。
“付兄,这是何时收到?”
“兄弟大婚当日辰时,端木亲送。”
顾广博这次终于松了口气,顾振理是荣景瑄和谢明泽的老师,教导他们两个长大,他作为师兄,也陪伴他们读书习字。
他们二人的字,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既然这是荣景瑄亲自授意,那么大驸马此番前来就说的过去了。
不过,顾广博并没有马上说出荣景瑄的下落,反而问后面的两位世子:“不知二位世子为何前来?”
安国侯世子郁修德与武安侯世子陈清逸对视一眼,拱手肃立而言:“我等前来,追随陛下。”
他们两位皆是开国功臣之后,可以说满门忠烈,两人又同荣景瑄与谢明泽年岁相当,一同长大,情分自然是不一般的。
他们两个说这句话,顾广博是相信的。
他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付兄,两位世子,陛下如今正在远山脚下,如几位有意前去投奔,那在下便修书一封,让管家陪着你们一同前去。”
顾广博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也得午夜十分才可行动。”
付彦和本就是跟大公主一起来投奔兄弟的,什么时间去都可以。郁修德与陈清逸是他们在半路碰到的,陈清逸孤身一人,郁修德还带着妻子华静姝,三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显然都是永安刚刚开城时随着百姓一起出来的。
几人定了时辰,付彦和与郁修德就回了客栈接回家人。
与此同时,远山脚下勇武大营中,荣景瑄与谢明泽正在盘点营兵与军粮。
那日与老侯爷讲开之后,他们便带着已经劝降的丁凯十人去了勇武大营。勇武军不愧号称大褚最后的忠卫,老侯爷一声令下,无人不听号令。
虽然除去两队守城的人马,火头兵、重伤兵与无家可归的老兵,实际勇武大营只剩六百多兵将,但这六百多人,却并不算太弱。
能进勇武大营的,都是各地大营的佼佼者,毕竟勇武军拱卫帝京,是永安最后的防卫。
荣景瑄和谢明泽正在做的,就是要计划这些兵怎么操练,怎么用。
因为只剩不到一千人的守军,所以整个勇武大营都空着,只有几处营房住了兵士,离主帅驻地都很近。
荣景瑄和谢明泽住在老侯爷旁边的营房里,这边以前都是住的骠骑将军和金吾将军,屋子很宽敞,陈设也算干净整洁。
勤务兵本来给他们两个准备了两间相邻的营房,结果荣景瑄直接说住一起就可以了。
那个小勤务兵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他见两位将军这么果断,顿时有点忐忑,结结巴巴说:“竹床很小,二位将军睡不下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闹得谢明泽红了脸。
他看荣景瑄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只得开口解释:“无妨,加一张床吧,没事的。”
小勤务兵于是半是忐忑,半是不解地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谢明泽起身点起油灯,低头便看到荣景瑄认真的侧脸。
他其实有点想问他,为何特别执着与同他日夜都要待在一起,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问。
荣景瑄感受到他的视线,猛地抬头看向他。
只听嘭的一声,两个人的额头就那么撞在了一起,然后不约而同捂住脸,诧异地看着对方。
荣景瑄见他目光有点呆滞,不由笑出声来:“哎,阿泽抱歉,撞疼了吧?”
谢明泽摇了摇头,放下手。
他有点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住在一起?”
荣景瑄一愣,随即仿佛玩笑一般,突然倾身向前,挑眉说:“我们当然要住一起,因为我们是夫妻啊。”
谢明泽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觉得一颗心都跟着热了起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都随着“夫妻”这两个字迸发出来,搅得他耳朵都红了。
荣景瑄见他似真的有些不好意思,略微收敛了笑容。
“因为我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我。”他淡淡说道。
所以我要时时刻刻看见你,盯着你,日夜都不能分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