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荣景瑄便听有人惊呼:“欧阳大人回来了。”
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凛,等到欧阳墨书行至城门前翻身跃下,百余人的目光便都盯到他的身上。
欧阳墨书第一次见这样大的场面,不由有些紧张,手中捏着的圣旨仿若千斤重,他不敢自己宣读,直接双手捧给韩斌。
“大人,圣上有旨,请您宣读。”
韩斌看了他一眼,也十分恭敬地双手接过,然后便缓缓打开。
因为时间很紧,所以这一封圣旨,直接写在了奏折之上。
陈胜之一个农民出身,能识字便已然不错,写就就更费劲了。如今上行下令,都由新设立的中书令代为行笔。
这一位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一手馆阁体端正清平,隐约还有些风采。
韩斌匆匆看完,见陈胜之果然没在这个事情上多做纠结,心中陡然一松。
他深吸口气,朗声道:“圣上有旨,诸位先生既送葬而来,不用跪拜。”
这一手,倒是做得漂亮。
就连荣景瑄,也不得不对陈胜之刮目相看。
反正这些人跪不跪的他又看不见,还不如趁着这会儿搏一搏人心。
果然,听完这话,在场的书生们面色皆是缓了缓,不再紧锁眉头。
一直以来,荣景瑄都十分豁达。作为一个逃命中的前朝皇帝,他此刻背负着至亲的性命,轻易不肯放松,对于曾经的荣华富贵便看淡了些。
时至今日,见陈胜之轻巧一句话便得了民心,他也不由有些感慨。
他生来便是尊贵之人,衣食皆精,所见皆华,即便是帝王之道要学民生百计,他也实际上并没有更多感触。
从小到大,他一心要做个好太子,好皇帝,可到底什么是好皇帝呢?
那时候他只想着让百姓能吃饱,有衣穿,一家和美,无病无灾。可后来,他发现那根本无法靠他一个人做到,天灾人祸,总有各种事情发生。在短暂沮丧之后,他便重新振作,认为只要对百官严管,至少百姓可以安稳度日。
可这也似乎无法做到。
大褚幅员辽阔,官员众多,无论是九品芝麻官还是一品重臣,虽然都是由科举出身,可真正能做到清廉方正的,可能只有寥寥数人。
那时候荣景瑄年幼,这个认知让他辗转反侧,让他夜不能寐。
后来他渐渐长大,开始上朝,接触到了更多东西,看了上万本奏折。
那时候他渐渐领悟,有些事情是防不住的,有些人虽然看上去有缺点,但却非常适合那个位置。他要做的,就是把适合的人,放到适合的位置上,以他独一无二的特点来发挥作用。
潜意识里,他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是个好太子。
皇帝他只做了三天,他几乎都没有自己已经登基称帝的自觉,但是太子却做了十几年,那种储君的紧迫感和压力时常伴随着他,让他铭记于心。
可是这一刻,当他看到陈胜之仅仅用一句话就笼住民心,也不得不感叹。他虽然没有广博学识,几乎连字都写不好,人生的前几十年甚至都是在村中种田,或者偶尔到镇上帮工。
就是这样一人,因为天灾失去亲人,然后他便揭竿而起,仅仅用了两年便成了皇帝。
荣景瑄也不由有些疑惑,民心到底是什么呢?
可是此时,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只是隐约看到一点点细微的光,那个光会在他心底慢慢发酵,终至变成星海。
韩斌还在宣读圣旨。
虽然比较仓促,但是该说的话,必须要表达的意思,陈胜之还是清晰地体现在了这封并不是太长的圣旨中。
“……虽陈初立,却务必保永安之太平,封禁九门进出,只为防止乱军进城为非作歹。顾先学为大陈栋梁重臣,其人学识广博,心怀大才,他的亡故,令朕十分悲痛。今日百余学子前来送葬,朕深感佩服。古往今来,书生学子才是国之根基,诸位能有这番气魄,能有这等大观,也令朕十分欣慰。”
这话说的,简直把人吹上天了。而且这话,想必不会是没读过书的陈胜之亲口所述,必定是中书令润色过的。
可旁观送葬的书生表情,却又知这话说得恰到好处。
世人皆知陈胜之没读过书,但他如今却是九五至尊,是天下之主,由他来夸赞书生学子,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果然,在场的书生们听到这话,表情皆缓和起来。
荣景瑄不由感叹,这世间读书最多是书生,可最好糊弄也是书生。
只要简单一句话,便能叫他们眉开眼笑,放下芥蒂。
韩斌继续道:“然此番城外凶险,各位都是栋梁之才,朕实不忍心折损分毫,思前想后,唯有只放顾家后人出京,后由亲兵护送至其故里丰城方可安心。”
陈胜之这个决定,也在荣景瑄和谢明泽的考虑之中。
毕竟,如果只有顾家人出殡,陈胜之很可能用别的借口困他们在城中,如今这么多书生学子前来,陈胜之这次是再也不能得罪人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一个棒子给一个甜枣。
先把书生们夸得天花乱坠,再说外面不太平,你们那么重要就都别去了。最后总结,顾学正我也很钦佩啊,他要安葬在故里说得过去,便由亲兵护送一家人出城才能安心。
这样一来,面子也有了,里子也占了,至于出城之后是什么样子,这个谁都不好说。
最后,陈胜之一锤定音:“着沾化门统领李免选精兵十位,护送顾氏一家上下出京。”
这句话说完,不仅顾家人、荣景瑄与谢明泽松了一口气,就连韩斌也松了一口气。
这一点上,他们跟陈胜之想的一样,只要能出城,一切都好说。
圣旨已下,那些前来送葬的书生们只是短暂地纠结了一下,便都过来跟顾广博道别,退到一边。其余送葬的人员也都不能跟着出京,顾广博只好重新安排家仆,替换原本的扶灵人。
顾振理生前是没有爵位的,他的理国公爵位,还是死后由陈胜之追封的。
对于顾家人来说,这个国公爵位是顾振理用命换来的,他们自己根本不在意,甚至有些厌恶。
说是抬棺,实际上大棺下面是有四轮车的,所以除去荣景瑄与谢明泽以外的六十二位扶灵人都被换下去后,顶替上来的六位很快便能轻松推动棺杆。
荣景瑄往后面轻轻一扫,果然见宁远二十和钟琦混在扶灵人的队伍里。
顾家虽然曾经是高门大宅,但实际上仆从并不是太多,此番出京,除了老家带过来的家生子,其余都遣散了。
等到队伍安顿完,粗粗一看,也不过二十余人。
就这,还包括如今的家主顾广博,家主夫人苏氏,以及四个年幼的孩子
李免原本还有些担心,现如今看到顾家只剩下书生妇孺,便松了口气,直接吩咐去年年根下才归顺的一队人马,让他们跟着顾家人出京。
就算圣上吩咐要跟精兵,但他自己人可是刚刀光剑影里过来,清福还没享几天,舍掉任何一个他都心疼,自然不会派出去了。
韩斌在城门楼子住了小一个月,对李家军的情况自然早就摸透,此番见他派出这样一队人马,也一言不发。
他这个态度,在李免看来,却是在给他做人情。
一切准备就绪,在一声高亢的唱喝声中,关闭了百余日的沾化门终于开了。
沾化门是永安九门中的大门,门洞很深,前后一共有两道厚约一尺有余的高大城门,城门皆为金钉,象征永安帝京的地位。
先被打开的,自然是内城门。
雪天湿冷,城门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然而顾家人却都表情肃穆,仿佛没人听到耳中。
终于,内城门完全打开了。
韩斌和李免上前,冲顾广博拱手。
李免先言:“顾先生一路平安,望早日回归故里。”
他一个大老粗,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已经很不容易了,顾广博本就跟与他不相识,听了便拱手道:“多谢李将军。”
李免拱手回礼,微微后退两步,韩斌上前道:“此去丰城路途遥远,顾兄及嫂夫人一路安好。此去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再见,愿阖府从此平安喜乐,顺遂康健。”
他说完,认认真真冲着他们行了一礼。
顾广博也连忙回了,这一次言辞却恳切得多:“此番可以归乡,多谢韩大人周旋,顾某及全家感激不尽,他日若能重逢,一定重谢。”
他说完,韩斌浑身一僵,随即腰弯得更深:“一路顺风。”
韩斌话音落下,顾家一队人马便缓缓而行。
这次人少,除了大棺便是后面跟着的几辆马车,不多时便全部入了城门洞。
荣景瑄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朱红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曾经繁花似锦的永安也从他们眼前消失,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片黑暗。
护送他们的兵士点燃门洞上的火把,一队三十余人很快便来到外城门处。
隐约听外面有人大声命令,只听有什么巨大的滚轴缓缓动了起来。
外面,另一片蓝天,慢慢出现在众人眼前。
荣景瑄深吸口气,他同谢明泽对视一眼,一起稳步离开永安。
永安之中,年纪最大的小乞丐摸了摸吃撑的肚子,却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他微微避过身去,偷偷往自己缠了好几圈的破腰带里看了看--一块鹌鹑蛋大小的碎银静静躺在那里。
崇宁城清治山五驼峰,一个身穿天青色道袍的道士正仰望天空。
山中刚下过雨,道士旁边的高大松树也落满雨水,一阵微风拂过,圆润的水滴被从松针上拂起,落到道士单薄的肩膀上。
一个十余岁的道童正往山上跑来,嘴里嚷嚷着:“师父,师父,你又偷懒没砍柴,师祖正骂你呢!”
那青年道士回过头来,只见他白面鹅蛋脸,一双黑眉修长入鬓,他目色很浅,几乎跟头上苍穹融为一体。
光凭这长相及通身气派,也十分有仙家气质。
他看着那年幼小道童气喘吁吁走到自己跟前,弯腰用衣袖帮他擦了擦汗:“清慧,为师在观天。”
听了他的话,清慧十分好奇地跟着抬头望天,看了好半响才问:“师父,你看到什么了?”
青年道士微微一笑,整个人看着都鲜活起来,仿若莲花将开。
“帝星变,天地玄黄未决。”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