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出殡(1 / 1)

陈顺天元年四月初一,顾振理出殡。

永安城中的百姓早起便发现,在这个快要清明的四月时节里,突然天降大雪。

只不过一夜间,永安便被白雪覆盖,整个帝京银装素裹,好不美丽。

然永安的百姓却无人有心欣赏雪景,这一年来永安战乱连连,百姓生活日渐贫苦,好不容易从寒冬熬到春分,却又被一场大雪坏了年景。

天气这样寒冷,百姓们家里没有多余的柴,只能全家缩在一起,裹着薄被度日。

家住永安沾化门城门洞的张老头这日照例三更天便起来了,他穿着满是补丁的薄棉袄忙活一早,终于熬好了一大锅豆浆。

贫民命贱,可也得活下去。

他家营生的手艺,便是这香醇的张氏豆浆。

豆浆还没出锅,热腾腾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张老头心疼小孙女雪天冻着,早早便把她抱到棚屋里,这里烧着锅,好歹算有点热气。

卯时初刻,一大锅豆浆都熟了,他的儿子儿媳也起来,搓着手准备早起要炸的面鱼。

“爹,您带囡囡先去歇会儿,等面发好了再叫您起来。”他媳妇是个好姑娘,一直孝顺得很。

张老头笑呵呵应了一声,却没进屋。

四月天里落雪,并不是吉兆。他一家人的饭食都要靠这豆浆摊子撑着,少一日进项都难熬。

张老头想了想,索性把豆浆剩下的豆渣和了点玉米碴子,又蒸了一锅豆面饼子。

跟两和面的炸面鱼比起来,豆饼虽然口感不是太好,但盛在顶饿便宜。

平日里他们都是自家留着吃的,不过想着今日大雪,明日门洞这边的路肯定不好走,穷人家最怕生病断骨,遇到一次就要了命,轻易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不如趁着雪还没落实,多赚几个大子。

果然,等到卯时正豆浆摊子开张,那一锅豆饼卖得比面鱼还快。

只一晃眼的功夫,锅里就只剩下六个了。

儿子见老爹这样有慧眼,不由赞了一句:“还是爹厉害,我跟春花都没想到。”

张老头笑笑,仔细给小孙女围了棉袄。

那是家里最好的一件棉袄,今年新下的棉花,他儿媳妇舍不得自己用,特地打了一件孝敬他。

张老头知她孝顺,自己也没享用过这件厚实的棉袄,倒是每每都用它包着孙女。

就这样,年幼的小囡囡撑过了最难熬的寒冬年景。

张老头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老张,今天还有豆饼啊,快给我揣俩,这贼老天,日子没法过了。”他家隔壁的老胡是个快嘴人,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张老头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听他骂:“这宫里坐着谁,咱们都他/妈活不下去,我家小石头昨个又有点起烧,他奶奶险些没跟着去了。”

听他这样不顾忌地叫骂,张老头赶紧抓他一把:“你少说几句,我家里还有些药,待会儿你取了对付对付吧。”

老胡一听,眼眶立马就红了。

城门洞哪家人都是赖活着,相互借吃的是常有事,但是借银钱和药,却真不多见。

他一张老脸顿时就红了,激动地抓住张老头的手,想要说句谢谢。

可他这话只说了一个字便噎在嗓子里,一双无神老眼却瞪得滚圆,直直看向城门方向。

张老头被他样子吓到,也不由望了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他手中的长柄汤勺一下子落回都豆浆捅里,发出“噗通”的声音。

只见一片风雪中,一队素白的人马正徐徐往沾化门来。

他们豆腐摊离城门近,纵然风雪迷离,也能瞧个一二。

这一队人马,打头便是十位麻衣青年,一人手捧一个铭旌,长长的红带飘在空中,仿若仙纱。

其后是一顶返魂轿,绿呢黑顶,气势非常。

只简单看这两样,张老头便知这是大户人家出殡。

可如今兵荒马乱,虽然姓陈的做了新皇帝,可永安还封着,任何百姓都不得出入。

这时候敢直接出城发丧,也不知道谁家这般有排场。

张老头见老胡正要张嘴扯淡,立马拽了他一把,低声训斥:“还不闭嘴!”

老胡被他痛骂一句,顿时不敢胡说八道,只得缩着手站在一旁盯着看。

队伍缓缓而行,返魂轿之后便是放有神像的大座,大座之后,又是同一花色的大伞,这一系列排场走过,张老头心中一凛。

刚才前面的铭旌撑得太高,他并没有看清,但后面这排场一看,今日发丧的必定不是凡人。

然而,正当他揣测之时,大伞之后跟着的却不是僧、道、尼等出世人。

只看二十几位头戴平定四方帽,身批素白麻衣的书生手捧书卷,沉默而行。

书生之后,这家人并没有加挽联、花圈、匾额,而是由孝子贤孙手捧灵位,扶灵开道。

这一家子,扶灵的子孙一共有五位。

打头手捧灵位的是个知天命年纪的书生,其后直接抬棺的左右打头,都是披头散发的高大青年人。

然后,便是六十四人杠的大棺。

张老头一看这抬杠的人数,心里就直哆嗦。

大褚祖制,能以六十四人杠出殡的,都是国公爷。

这是哪位国公爷过世了?众所周知,目前帝京只有五位国公爷。不……应该说,曾经有五位国公爷,陈刚立,具体情况老百姓是根本不知道的。

这一家出殡相当沉默,连个大声哭灵的都无,凭着大雪封门的天气,看起来实在是诡异得很。

张老头在这城门洞混了一辈子,自诩见识过些场面,可如今这一遭,还是第一次。

那大馆桶身紫红,一看就是上好的楠木,而大棺之后,另有二十多位麻衣书生捧书相送,最后才是亲眷所乘的白轿。

队伍缓缓地在沾化门前停了下来,张老头眯起眼睛,才隐约看到落在最后的白轿一共只有两顶。

这么大的排场,又是位国公爷,怎么亲眷只有这么少?张老头有些不懂,十分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他儿子虽然打小跟他练摊,可到底年轻,见到这么大的场面,早就把妻子跟老爹往后拦了拦,却硬撑着哆哆嗦嗦问:“爹,这是咋的了?”

张老头拍了他一把,又温和地看了一眼儿媳妇,这才低声道:“许是跟咱们没甚关系,你们别说话,咱们静看便是了。”

其实张老头也想直接收摊回家,可大半桶豆浆还没卖完,他们穷人家过日子,差半点营生都不行,只能强撑着站在这里。

再说,这样年景世道,估摸着这样人家也不会来为难他们。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只见城门口那边,守军与出殡队伍已经交锋起来。

守在沾化门的是去年才归入顺天军的李家军,统领叫李免,是个四十几许的高大汉子。

他见这一队出殡人马气氛诡谲,队伍里又都是书生模样的人,顿时心里有了底,忙跟副手说:“去,请了两位大人来。”

他说的两位大人,自然是曾经大褚的朝臣,现如今依旧归顺大陈的礼部尚书韩斌及礼部侍郎欧阳墨书。

陈胜之虽然是农民出身,但他却十分精明,知道最近荣景瑄肯定会想着法子出城,便把归顺了大陈的所有一品二品朝臣派了出去。六部尚书及侍郎直接被压在九门里的六门上,家都不让回。剩下两门,一个压着两位太监总管,一个压着钦天监监正及大理寺卿,被压在没有重兵镇压的八门里的十六人,全部都是日日面圣的重臣。

陈胜之想着,就算荣景瑄化成灰,他们也能把他认出来。

韩斌跟欧阳墨书一从城楼下来,看见这阵仗就皱起眉头。

李免过去凑到韩斌身边,小声嘀咕:“韩大人,您瞧这是不是顾学正?”

顾振理曾经是太子太傅,后来又当过三天帝师,这两个身份如今是不能被提及的,只得说他翰林院学正的官位。

韩斌目光在一个个熟悉的脸庞上闪过,最后定格在顾广博的脸上。

跟在他身后扶着他的是两位堂侄,想必是要一同扶灵出城,回乡定居。

韩斌叹了口气,虽然陈胜之圣旨不许任何百姓出京,可如今这情形,却是不能拦着顾振理出殡了。

当日顾振理在大殿之上自尽而亡,已经触怒了天下学子,如今再不让其出殡归乡,恐怕陈胜之皇位坐不安稳。

当皇帝,谁都想有个好名声。

天下学子那么多嘴,那么多笔,陈胜之哪怕大兴酷刑,也防不住分毫。

有时候,读书人的反骨让人根本无法招架。

韩斌前思后想,想要上前几步去跟顾广博交涉一二,可刚一走近,却瞧见顾广博身后两位扶灵的年轻人,左边的那一位正淡淡向他瞥了一眼。

韩斌顿时心跳如雷。

这个人上月他还日日跪拜,如今却披头散发,穿着简陋麻衣,做了扶灵人。

既然他在,那另一位……韩斌往右边那位扶灵人瞧了瞧,直接便看到另一张熟悉的俊秀容颜。

这一位却根本没看他,一直面无表情低头沉思。

荣景瑄,谢明泽。

在这一刻,天上鹅毛大雪纷飞,他裹着貂皮披风,仍旧觉得寒风刺骨。

似乎只有眨眼功夫,又似乎已经斗转星移,韩斌很快反应过来,他后退两步,直接嘱咐欧阳墨书:“墨书,拿我的腰牌进宫,就说顾学正出殡,百余学子相送,请陛下裁度。”

他说百余,真不是胡吹。虽然出殡队伍里只有不到五十的书生,可跟在最后面送行的人,却是乌泱泱一片。

欧阳墨书是刚被任命为礼部侍郎的,他虽然也面过圣,但那时位卑言轻,对荣景瑄这位太子的长相便不是那么熟悉了。

果然,欧阳墨书只是愣了愣,便听话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韩斌见他根本没有注意队伍里有谁,便又嘱咐道:“一定要跟陛下说清眼下情景,陛下会明白的。”

欧阳墨书冲他行了礼,转身就跟李免要了一匹快马,飞身纵马疾驰,在路过大棺时,他还特意下马,向顾广博等孝子贤孙点头致意。

毕竟,他也是读书人。

整个过程,荣景瑄跟谢明泽一直相当淡定,他们两个甚至在欧阳墨书行礼的时候回了礼,吓得韩斌藏在斗篷里的手都哆嗦了。

等欧阳墨书走远,他才走上前去,先向大棺行了三个学生礼,才对顾广博拱手道:“顾兄,还请节哀。”

他此刻身穿朝服,定然已经归顺大陈,顾广博心中有些忐忑,却仍旧面上淡淡,只道:“韩大人有礼,家父一直赞您学识有嘉,如今这一程能遇到您,也算是做个告别。”

韩斌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顾广博见他往自己身后看,捧着灵位的双手不由紧了紧,却没讲话。

这一刻,天地都静了。

就连雪,也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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