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现在怎么样了?”
芙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念及着兄长,一边拿着画笔在画布上细心描绘着对面的人物。.
她现在就在巴黎郊外的一座城堡里,和她的几个同学一起在慢慢作画。而就在她的对面不远处,花园的凉亭中坐着一个老妇人,她端坐在座位上,表情十分放松,早晨的阳光照射到她身上,折射出了金色的光晕,而她的背后是喷泉和花圃,构成了一副颇有意境的景致。
老妇人看上去有些虚弱,脸色十分苍白,不过她还是打起精神坐在凉亭里,尽量给少女们以构思的时间。
旁边的宫廷侍从女官看出了她的疲倦,于是小声问,“女士,先休息一下吧?”
“不,”老妇人低声回答,“我还想这样多晒晒太阳。”
“可是……”
“没关系的,还可以再等一下。”
侍从女官不敢再多说话,只好转过头来用有些严厉的眼神暗示几位少女。而芙兰她们自然也就加快了速度,让这位尊贵的阿德莱德女士能够早点得到休息。
又过了几分钟后,少女们纷纷示意自己已经画完了,早已经疲惫的女士终于松了口气。
“把你们的画作都拿过来吧,我要看看……不要告诉我哪副是谁画的……我要自己来评定。”
…………
详细将几幅画作都浏览了一遍之后,阿德莱德女士用手轻轻指了指其中一幅,“这幅画是谁画的?画得最让我满意。”
芙兰低着头小声说,“女士,是我画的。”
“难怪,果然是你,特雷维尔小姐……”女士笑得有些释然,“我就猜到是你……”
其他几个少女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眼神都有些复杂,既有羡慕又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嫉妒。不过她们都对“阿德莱德女士最满意画作”的桂冠落到芙兰头上并不显得意外,除了一个人。
“女士。”博旺男爵的女儿萝拉-德-博旺小姐突然问了一句,“您刚才说的是‘最让您满意’,而不是‘最好的’,对吗?”
今天的萝拉依旧衣饰华贵,神情冷漠,就连高高盘起的发髻都没有变一变。即使是陪侍到国王的妹妹身旁,她也并不显得有任何拘谨,态度一如既往地镇静。
阿德莱德女士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她,旁边的侍从女官连忙附耳跟她道明了少女的身份。
“您说得没错,博旺小姐,确实不是画得最好的,”阿德莱德女士微笑着说,“但的确也是最让我满意的,我有别的理由对它满意。”
“那您能指出哪一幅画画得最好吗?”萝拉直视着女士。
旁边的女官正要斥责她的无礼,女士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她。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呢。”她微笑着叹了口气,然后指着旁边的另一幅画,“从技巧和布局才说,这幅画得最好。这是你画的吗?”
萝拉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微微躬下身来。
“谢谢您的公正,女士。”
芙兰低下头没有说话,心中对自己的成绩暗暗有些不满。
阿德莱德女士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看着几位少女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们先玩一下,等下再来吃午饭,不要在老婆婆旁边憋坏了……”
中午的预定安排是草坪上野餐,但是现在还有些时间。女孩们都小声欢呼了,准备各自结伴去玩。
“特雷维尔小姐,您留一下,我有话想要问问您。”
只有芙兰一个人被留了下来,萝拉看了芙兰一眼,神色有些奇怪,不过还是什么都没说,按照之前的约定跟着人去网球场打网球去了。
“特雷维尔小姐,过来吧,”待所有女孩都走了之后,阿德莱德女士轻声招呼芙兰,“坐到我身边来……”
芙兰有些忐忑地走上前去,顺从地坐在她身边。
“画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女士轻声问,“画得心不在焉的,这不是我那天看到的水准。”
“抱歉,女士……”芙兰低着头,十分懊恼自己的失常发挥,“我只是……”
“只是在牵挂某个人,对吧?”国王的妹妹低声问。
芙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女士。
“我说这幅画最让我满意,是出自真心的。”女士微微笑着,“您知道我最满意哪儿吗?就是这双眼睛,是这个表情,是这张满带着守望与期盼的脸……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博旺小姐的画作很优秀,但那只是技法上的优秀而已,而你的,让我感受到了感情的存在,是的……感情,画里就是那时的我……”
芙兰呆呆地看着女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您肯定不能理解。”女士仍旧笑着,“您这一代人怎么能够理解呢?所以我很惊奇,您刚才居然能画出这样的神态来……果然您是有常人不及的天分吗?”
“我还是不太明白……”
阿德莱德女士重新抬头看向天空。
“想必您也知道的吧,我们家并不是一开始就能成为王家的,甚至小时候我几乎从没想过能有今天……”
芙兰不敢搭话,就算是一个少女,也明白这种话题是有高度政治敏感姓的,不是她可以轻易发表看法的。
不等她搭话,女士重新开口了,口吻苍老而又温凉,仿佛是在朗读一本历史书一般。
“我有三个兄弟,但是我是父母唯一的女儿——我是和姐姐一起出生的双生子,但是姐姐一出生就夭折了——所以从小他们就特别宠爱我,我就这样过完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当时谁又能想到后来的风暴呢?”
“是啊……”芙兰跟着叹息。
“1792年,就在路易十六上断头台前几个月,也就是我父亲上断头台之前一年,我的保姆带着我逃出了法国,我们四处辗转,惊慌失措,先是跑到比利时,而后又跑到了瑞士,最后跑到了巴伐利亚。而我的母亲,她是向南边跑的,她跑到了西班牙……九年,整整九年之后,我才辗转来到巴塞罗那去见了她,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时间过得真是快。我叫她时,她几乎已经快认不出我来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抱着我痛哭……。”
【她的父亲奥尔良公爵,当时为了**积极投机革命,参加国民议会,还在路易十六的死刑判决中投了赞成票,前文有介绍。】
说起少女时代的颠沛流离时,她竟然没有一丝起伏,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事一样。很多从那个年代里活下来的贵族们,对自己的儿孙讲述自己的这一段经历时,似乎都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仇恨,只是对自己的幸存感到庆幸似的。
说了这一段话之后,阿德莱德女士似乎又有了些精神,脸上也渐渐有了些红润。
芙兰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叙述。
“抱歉,明明是这么好的曰子,我却跟你说这种东西……”
“不,女士,我能理解您经历过的苦难……”
女士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跟您诉说当年的苦痛,也许那确实是一种苦难,但是苦难都已经是历史了,而且我今天的生活足以作为对当时的弥补。我跟您说这些,只是想告诉您,曾经的苦痛也给了我们相依为命的勇气……”
“勇气?”
“我的哥哥,如今的国王陛下在第二年也逃出了法兰西,后来来到瑞士与我见面,然后和我一起住在沙夫豪森。当时除了勉强捡回来的生命之外,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有,财产都来不及携带。而因为父亲的关系,仍旧效忠波旁王家的贵族们也不肯与我们来往……为了填饱肚子,我的哥哥曾卖掉了他最后一匹老马,然后还去给人当家庭教师教数学,我呢?我会刺绣,后来还学会了缝纫,到处给邻居们做衣服,换来了不少钱,我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挣到钱时的欣喜若狂,我当时仔仔细细地把那十几个铜子儿数了好几遍,生怕差了一个……”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失笑了,“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只要再多努力一点,多挣几个钱,我的哥哥因此就可以少辛苦一点了……可以早点回来了。”阿德莱德女士突然又笑了出来,“十五六岁的孩子总是会有些傻。”
“不……不……女士,这并不傻……”芙兰突然感觉到眼睛有些发酸。
“那时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够活着回到法国,再重新拾起从前的富贵生活……有一天居然能成为法国国王的妹妹,世事果然是如此难料啊……”她轻轻摇了摇头,“不过,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也许我和哥哥并不会有如今的感情吧。我不会傻到跟你说‘那个时候我们活得更幸福’之类的蠢话,但是……”阿德莱德女士微微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回忆着什么,脸上也微微显现出笑容,“确实值得回忆。”
芙兰静静地听着,眼中闪烁着泪花。
“后来,我的哥哥说要去干自己的一番事业,离开了我,他安排我去巴伐利亚投奔我的伯祖母孔蒂亲王夫人,而他自己就去各处闯荡……那时的我,天天为他祈祷,企盼上帝保佑他,为他的生命而担惊受怕,期盼着他能早点安全回来……”
接着她又似乎开玩笑地说了一句,“现在看来,愿望已经实现了,不是吗?”
“是的,实现了。”芙兰低着头,语气里竟然有些呜咽,“一定会实现的……”
看着已经哭起来的少女,女士心中略微感到歉疚。
“真是抱歉,让您陪着个老人听了这么多陈年旧事,果然人一老了话就多了吗?”
“不,我真的很喜欢听,真的很喜欢。”
“谢谢,您真的是个好孩子,”女士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段时间我会多帮帮您的,让您出名。”
“您千万别这么说!”芙兰急忙抬起头来。
女士摇了摇头。
“医生们当我面的时候只会说好话,可是最了解自己的,不就是自己吗?不用安慰我,我已经七十岁了,什么都受得了,但是你还年轻,要好好活着。”接着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听说您好像是有一个哥哥吧?”
“是的……是的……”芙兰又哭了出来,“我有一个哥哥。”
“难怪。”女士的笑容里有了一些释然,“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