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手指轻弹桌上酒渍,石亭两侧的画卷中的美人悠然飞下,将桌上的酒具收拾干净,又摆上笔墨纸砚等文宝。一个酒渍美人拿起桌上墨锭,在青色石砚上细细研磨,不多时,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散在亭中。
“顾师弟,画案已经设好,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陆离坐在石桌前,指着石桌上的文宝对顾云说道:“难不成顾师弟要亲自作画,为陆某教习示范?”
顾云笑着摇了摇头,对陆离说道:“陆师兄,顾云会写,会说,偏偏不会画。”
阿奴正与众女围在亭中,等着顾云出手,哪知他竟放出这话,纷纷抗议道:“顾公子,你这是何意?”
“哼!”陆离轻哼一声,眼中寒气毕现。
顾云眼见众人等不急,便笑着说道:“陆师兄只管作画,我一看便知改进之法!”
“好,画案已设,便有天地为凭,你可不要食言!”陆离听到顾云说话,冷声说道:“我若便依你之言,现场演示作画,你若提不出改进之法,我既不罚你,也自有天雷降下!”
他语带寒气,倒把阿奴一众都惊得不敢作声。
顾云听他说完,轻轻点头,微笑着请道:“请陆师兄作画吧!”
陆离并不言语,轻轻起了身,负手站在石桌一侧。亭中的一个酒渍美人将桌上莹莹如玉般的宣纸拿起,在半空中展开,陆离伸手抓起桌上摆好的玉笔,轻轻舔了墨液,略微思量片刻,便挥笔作画。
“看起来倒真是颇有风范。”顾云在陆离身后,眼看他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抓起大笔涂抹,心中似有成竹一般,笔锋急掠,手腕或翻或转,或疾或缓,有如白宣上跳跃舞动的舞者一般,让人赏心阅目。
“没想到主人竟把珍藏多年的玉版宣拿了出来作画呢!”阿奴悄悄附身到顾云身前,轻声对顾云说道:“顾公子,我听主人说,这玉版宣是能字下品的文宝,不是重要之作,不会轻易启用呢!”
说到这里,她又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迷人的眼眸睁得好大,指着石桌,掩住嘴角悄声说道:“颜凝墨,主人竟然把颜凝墨都拿了出来!”
“哦?颜凝墨?”顾云看到阿奴吃惊模样,疑惑地问道。
“嗯!这颜凝墨,我也只看到主人拿出一回呢!”阿奴重重点了点头,像是怕被作画的陆离听到似的,秀首凑到顾云耳畔,悄声说道:“听主人说,这颜凝墨是他潜居教坊司中所制。颜凝,便是指美人的泪珠。”
阿奴说话之时,嘴中香气吹到顾云耳畔,把他吹地一阵****不止。顾云抖了抖肩膀,回道:“美人儿泪珠?头一次听说这东西也能用来制墨?!”
“是呀!”阿奴见顾云一脸不相信,心中气恼,伸出玉指戳了他一下,蹙起秀眉说道:“主人说,美人泪珠饱含感情倾注,是至情至性之物,若引其入墨中,用来作画,能为笔下的仕女注入灵性呢!我和十一个姐妹,都是用这墨所作。只是之后,便再未见到主人将这墨拿出用了!”
说到这里,阿奴眼神飘向亭中,悠悠说道:“听主人说,他当年为了制颜凝墨,潜居教坊司中数载,每日与贬入司中的官家小姐诉解痛苦,悄悄收集眼泪。而且,他偶然见到教坊司中卖艺不卖身的头牌紫烟月下独吟,便知她是敢爱敢恨,为情倾身之人。主人以画艺之才与紫烟相识,又教她数曲词作,使她对主人倾心不已。情到浓时,主人又狠心抽身,故意迷恋花丛,引得紫烟伤心至极,落下美人泪珠。主人便以‘缩地成寸’的画道奇能搜集眼泪,脱身而去……”
“最伤人心总是情。没想到这谦谦君子,也会有如此狠心之时。”顾云听到阿奴所言,想到陆离对待紫烟的狠心,心中也不免感慨。
“主人还不是为了将我们画得更好……”想到这件事,阿奴也是心中有愧,喃喃说道:“主人这一番苦心,旁人怎会懂?”
说到这里,阿奴又小心地凑到顾云耳畔,说道:“所以,你一定不要骗主人哦,否则,哼哼!”
顾云轻笑一声,说道:“放心吧!”
二人这番交头接耳,其实只是须臾的功夫而已。顾云嘴上虽与阿奴交谈,眼中却仍始紧紧盯住陆离画图之手。陆离手绘之景,已是全然落在顾云心中。
陆离画作仕女,乃是沿用工笔线描的方法。他先是用细笔勾线,勾出人物的大致轮廓,然而再反复描摹,覆彩增影。不多时,一个眉目秀雅身着宫装美人便出现在画卷之上。
这美人手中执宫扇,意态安闲,颇具富贵之态,只是眼眸之处,却是一片空白。
“为何不点上眼眸?”顾云心知眼睛是最反映人物灵性之处,他看陆离不点双眼,便问道。
不等陆离作答,阿奴便替他解释道:“你难道忘了,主人早就到了画道二重境下笔活物的境界,若是点上眼眸,这宫装美人便活脱过来,不好静静审视了。”
“原来如此。”顾云轻轻点头。
这时,陆离画已作完,将玉笔放回桌上,回过头来,而向顾云问道:“顾师弟,我这画已做完,还有劳你多多指教!”
随着陆离发话,亭中的十二仕女尽皆瞧向顾云,眼中满含期待。
顾云并不答话,只是走到画卷之前,上下打量片刻,悠悠说道:“陆师兄,指教谈不上。我只问你一点,这画卷中人,体高多少?”
陆离不解其意,轻哼一声道:“陆离只是随手而画,从不计较身高尺寸。你若有兴趣,可以自己去量!”
说到这里,他又接着说道:“顾师弟,今日设下画案乃是从画技上向你讨教,你若想从旁枝之处应付过去,便是我饶你,天雷亦不饶你!”
他自小学画,二十岁前便已达到画道二重境下笔活物的境界,画技早已是名满天下,神乎其技。陆离善绘仕女,手中绘就的美人画卷早已过万。他根本不相信眼前的区区圣童便能从画技上指点自己。陆离此番设下画案,名义上是讨教,实际上便是要挫了顾云威风,讨回方才茶道论争落下的面子而已。
他虽是君子,但不代表自己要处处谦让,做得那老好人。孔子云,乡愿,德之贼也!陆离深信此理,正是要以直报怨,想堂堂正正从画技上驳倒对方,让顾云甘拜下风!
然而顾云胸无丘壑,又岂会说下这番海口。他见陆离对自己问话不如为意,心知他浸淫画道已久,仍是沿袭了传统画艺追摩意境的习性,所谓神似,形不似,对细节尺寸并不刻意探求。
“陆师兄,你的问题正在于此!”
顾云微笑着望向陆离,伸手比划了下画卷中的仕女身长,心中估量之下,沉声说道:“卷中美人体长在四尺左右。”
陆离站在画卷外,循声瞧去。他画时虽未着意人物尺寸,但长年习画道,只是略微打量,知他所言不错,说道:“四尺三寸。”
“正是!”顾云先是笑着称道一声,接着皱眉肃容,沉声呵道:“那我问你,身长四尺三寸,头面尺寸该是多少?腿长多少?头面占整个身体几分?上身与腿长之比,究竟多少才显完美?”
陆离本是信心满满,趾高气扬,哪知顾云猛地抛出这么多问题。他身子后仰,心中震惊不已,细细思量之下,却发现自己习画道多年,竟对这些问题从未有过考虑,只是照人而画,从未想过尺寸如何。
“这……”陆离心中迟疑,到嘴的话语也变得凝噎住。
顾云嘴角神秘一笑,说道:“既然你不知,我便来教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