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后话。我最近看《纪实》频道,放云南西双版纳的几十万知青给邓小、平写信,要求回家。之后便是跟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一样,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返城运动,那是1978年底的事。看到这,我感觉到,在知青中,我们插队小组所有人都非常幸运。我们下去后。劳动表现好,干群关系处得不错,两年后就都回了城。比起西双版纳原始丛林中全国各地来的知青,有的直到1979年底才回城,我们早回城九年。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两年发生的一些事情,改变了我和夏秋亦一生。
有一句电视剧里的台词,大意是:“越是彼此深爱的双方,越是会造成彼此伤害。”这句话我总是忘不了。
我们下乡半年后,冯美美来到我们组。她一直赖着不肯走,后来实在赖不下去,选择去我们插队的地方,而且指定要求进我们组。学校动员她下乡的人为了完成任务,答应了她的要求,甚至没经过我们同意。这就像强卖给我们一样我们都不想要的东西,冯美美就旗鼓隆咚,带着箱包开了进来。
华俊是第一个对冯美美进我们组表示愤慨的:
“她怎么进我们组来了,简直要把我气死了!”
华俊表达了我们共同的心态。
冯美美是老队长和公社五·七干部领进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老队长平时对我们不错,公社五·七·干部我们不想得罪。我们很不情愿地为冯美美安排卧室。
生产队让我们住的房子不小,独门独户。房主夫妇和儿女们都得了肺结核。肺结核在当年已经不是绝症了,农村医疗条件差,七弄八弄,一家人都先后去世。
这是栋无主屋,除了有宽大的堂屋,前后左右有四间厢房。夏秋亦、方辞修住南厢房;我和华俊住北厢房;另一间南厢房由史书亮、梅群涛住;还有一间北厢房空着,是我们的储藏室,放些农具、米、菜等杂物。我们清理那间房,它就成了冯美美的闺房。
我们日常活动都在堂屋,卧室黑洞洞的,离地两米墙上开个洞,平时看书都不行,只能睡睡觉。生产队为我们在堂屋做了张桌子,大到能打乒乓球。我们将其当饭桌、乒乓球桌,下棋打牌桌,夏天酷暑溽热,我们男生在桌上铺张席子,还把它当凉床。
冯美美能说会道,双唇不是一般的薄,像擀面杖压过了头的两块薄饼重叠在脸上,是“人嘴两层皮,怎么说都有理的”口才样品。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在班上,她最不待见的女生是夏秋亦,看不起夏秋亦家里捡垃圾。其实她们两家彼此彼此,冯美美母亲也没工作,在壮工大队抬大土,只不过他父亲没死而已。当然,冯美美有她的长处,家务事很会做。夏秋亦是男人性格,女红不行,针头线脑她不擅长。但是,桌子、椅子、门鼻子出了问题,都是她的事。她甚至会修锁,难怪她曾经把一辆崭新吉普车的锁都弄开了。太平无事,夏秋亦英雄无用武之地,乱世年代,她应该是个不错的女贼。至于方辞修,因为史书亮护得紧,做家务也不行。当年,史书亮有事去方辞修家,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史书亮见方辞修正洗一大盆衣服,手冻得像十根胡萝卜,史书亮心疼不已,挽起袖子帮忙一起洗,由此成就了一生情缘。我们男生有些针头线脑的活,情愿自己抖着左手,颤着右手自己动手,也不麻烦两位大小姐。冯美美来后,情况大有改观。我们男生的衣服,她总是起大早洗了,晒干后叠得有棱有角,送到各人床上。我们的裤子屁股缝会炸线,稀里糊涂穿着出工臀部露内裤是常有的事。袜子总是破底,没钱买新的常一丢了事。每当这时,冯美美总会将我们的裤子缝好,不让我们后部出丑,还会将我们丢弃的袜子捡回来,细针密线,重新为它加个底。为此,我们对冯美美印象大有改观。只有华俊,刀枪不入,有一次甚至将她为他洗干净的衣服丢进水里自己重洗。我们都觉得华俊太过分,人心是条流动的河,润物细无声,我们都和冯美美亲近起来。
对于华俊,冯美美总是耿耿于怀。可以说,她当初削尖脑袋要进来,就是冲着华俊来的。怎奈华俊拒她于千里之外。所以说,女追男是倒追,倒着做的事情就难,逆时针转,反转。她虽然百般不甘,也只有接受现实。冯美美跟很多少女一样,对爱情有着美丽的憧憬,不知咋的,明明知道我和夏秋亦早就是一对了,她却想插进来,偷偷跟闺蜜说,她跟夏秋亦是情敌。闺蜜是位村姑,文盲,不懂情敌是啥玩意,还以为是亲戚,竟然向夏秋亦求证。夏秋亦这才知道,自己家里有小三想进来。夏秋亦大大咧咧,虽然她当初因为家庭问题曾经拒绝我,骨子里她是个很自信的人,没把小三当回事,对我也充分信任。我想不到冯美美绿头苍蝇般叮不上华俊叮起我的头来。其实,我对冯美美感觉一直不是太坏,她虽然在学校是钱大麻子派,那是她年轻幼稚,跟着班主任干了不得人心的事,并没犯偷窃扒拉的大错。至于她跟华俊的不三不四,我偏向于对她同情,觉得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正如我一样,要我像对夏秋亦一样对她,也不可能。我对冯美美的感觉就像华俊对冯美美——没感觉。喔,有点不一样,由于她对华俊构成了骚扰,华俊对她是有感觉的,那就是厌恶。我并不厌恶她,也许是她没赏我媚眼。我觉得冯美美跟班上一位肌肉男倒挺般配。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除了成天在操场上忙,空下来总是捧本《俄汉大词典》。照理他俄语不会差,可是每次考试他总垫底。冯美美和他一样,都有表演型人格,她虽然自诩有文才,也没见她写出来的东西有多出彩。
然而,冯美美有些事情总让人心生怜悯。她有病,别看她情窦正常,生殖系统不正常。她下体封闭,每个月从鼻腔和嘴里淌出咖啡色又腥又臭的液体。我后来问母亲,知道这叫“倒经”,脱落的子宫内膜无处去,只有突出重围,走旁门邪道。她每个月都要“倒经”,生那么几天“病”。民间通俗把这种女人叫“石女”。其他人都不管她,我总给她倒水,让她漱口。这也许就是她对我产生非分之想的原因。组里其他人对我的举动冷嘲热讽,夏秋亦没有,可以说,我对冯美美的关照得到了夏秋亦的默许。夏秋亦好像不会吃醋的,是女中珍品。我知道女人吃起醋来像雌老虎,张牙舞爪,很可怕的。
出事的那一晚是中秋节,组里人接受班上另一个组同学邀请去赴宴。之后我听说居然烧了有乒乓球桌那么大的一桌菜。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男女同学都把家里寄来的宝贝——咸鱼、腊肉、海带奉献出来。我当时是大队基干民兵副大队长,去公社参加一个有关基干民兵的会议没一起去。等我开完会回家,见冯美美独守空庭,她说是专门在家等我回来她再跟我一起去的。当时天已黑,估计我们就是长飞毛腿赶去也只能吃残羹冷炙了。下乡知青都是狼,平日肚子里油水太少,好不容易逮上个大快朵颐的机会,个个是老饕,谁都不肯嘴下留情的。冯美美建议别去了,我们就在家过中秋节吧。我看看天色,觉得也别无他选,就同意了。冯美美手脚利落烧了一桌菜。我想不到她的闺房像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藏宝洞,居然藏那么多宝贝,也不知道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一直不肯交出来,我们人人从家里带来的食物都充公了,还是她家最近寄来的。她还变戏法般变出一瓶“汾酒”,说是临行姐姐送的。那晚,我们两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聊得很多,从高中聊到文、革,从文、革聊到下乡。她突然问我:
“伍小卢,你觉得世界上什么东西变化最大?”
我说:“人!”
“何以见得?”
“你大概没注意到,我从来不叫小孩子宝宝,因为希特勒就是宝宝变的。我家隔壁张伯伯,他自己说,从小最疼他小儿子宝宝,趴在地上当牛,让宝宝骑在牛背上。现在,他宝宝四十多了,不但自己也生了宝宝,自己还变成了凶悍的老宝宝,隔三差五来要钱,强要,要不到就用棍子抽张伯伯,真把老爸当牛了。还有,你知道,汪精、卫、陈璧君夫妇,是一对中国汉奸夫妇,不但是汉奸,而且是中国最大的大汉奸。可是在黄埔军校成立之初,因为没钱,掌管财政的廖仲恺到处化缘,东挪西借。有一天,廖仲恺去汪、精卫家筹款。陈璧君拿不出现金,就拿出一个盒子。廖仲恺打开一看,是满满一大盒耀人眼球的首饰。廖仲恺当时不敢要,说:‘我到时候还不起。’陈璧君说:‘谁要你还了?国家现在需要钱,我就该拿出来给国家用。”你看,这就是人的变化。廖仲恺如果地下有知,知道汪精、卫夫妇之后变成那样,他都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