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1 / 1)

次日一早,尤家三个姐儿梳洗毕,先至上房尤老太太处请安。彼时陈氏正抱着宝哥儿同尤老太太闲话儿。尤老太太因着先头儿陈氏拒了奶母之事,又借她年高体迈精力不济为由,并不许她将宝哥儿抱养在身边,心中正不痛快。每欲言语滋事,不免又想到那日陈家众人登门道贺时,陈老太爷当着两家人的面儿,冷一阵热一阵的态度,生怕自己多事反倒惹得亲家对儿子不满,连累了尤子玉的仕途,因此尤老太太并不敢肆意妄为。纵使意难平,也不过酸言酸语的出出气罢了。

陈氏听在耳中,也不在意。只抱着儿子端然坐于下首,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点心,将上房伺候的丫头们支使的团团乱转。末了还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别怪我多事。您也是知道十月怀胎的辛苦的。何况我如今要喂养宝哥儿,须得保证奶水充足,所以吃喝上就不能太过随意——这也是为了你们尤家的香火不是?”

尤老太太听了这话,登时便笑道:“既然媳妇儿觉得喂养宝哥儿辛苦,不如就叫奶母们喂宝哥儿吃奶也还罢了。何必又要自讨苦吃呢?”

陈氏闻言,也是一阵的笑声不绝。口内则道:“老太太这话竟不必说了。咱们之前不是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么。我的宝哥儿与别人家的小子不同,可是老爷年近半百才有的独子。既是一脉单传,自然要更宝贝些儿个。那些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贱胚子怎么配给我们宝哥儿喂奶?更何况老爷的身子骨儿,老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原就算不得结壮,所以哥哥请来的东宫太医也都说了,等宝哥儿下生后,更要着紧照料才是。俗话说病从口中入,祸从口中出,宝哥儿既然先天略有不足,咱们平日里喂养宝哥儿,就更应该精心。那些个奶母外头看着老实,内里是不是偷奸耍滑的我们也不知道。何况奶母给哥儿喂奶,在吃食用度上更有忌讳。我是宝哥儿的亲娘,为了宝哥儿好,即便是种种忌口我也没有怨言。安知那些个奶母也是如此?倘或面儿上老实心里藏奸,背着咱们偷吃偷喝的,咱们也不知道,将来岂不是害了宝哥儿?老太太您怎么口口声声地……就不知道我的心?”

尤老太太听着陈氏这一篇话,心下更不自在。刚要开口反驳,眼里瞧见尤氏三姊妹,不觉笑向几个姐儿道:“你们瞧瞧,你太太多伶俐的口齿。我不过是为了心疼她,所以才请了几个奶母家来。到了她这口中,竟像是老太太我不知道体恤孙子似的。真真是……委屈了我这一片心呐!”

尤家三个姐儿听了,但笑不语。一时兰姨娘也带着四姑娘过来请安。尤老太太正有一腔无名无处撒,见了姗姗来迟的兰姨娘母女,不觉冷笑道:“大家都来了,你们才来。如今显见得是咱们家治下太宽,什么阿猫阿狗都蹬鼻子上脸儿的兴头起来。你瞧瞧外头什么天色了?你怎么不吃了午膳再来?”

兰姨娘母女被训斥的满面通红。四姑娘人儿笑面子薄,登时臊的哭出声来。兰姨娘忙跪地磕头,向老太太解释道:“原是我的错。只因昨儿晚上四姑娘一时贪玩睡得晚了,今儿早起我便没叫她起来。所以才过来晚了。还请老太太责罚。”

尤老太太闻言,尚且没开口,只听一旁抱着宝哥儿的陈氏笑眯眯道:“大年节下,好好儿的又哭什么,没的晦气。老太太便是看在我和宝哥儿的脸面上,不要同四姑娘生气了。她年纪还小,正是贪玩贪睡的年纪,比不得她几个姐姐们。何况昨儿晚上不独四姑娘,便是我们所有人,都睡得不早。只不过大人心中都有事儿,便是睡得晚了,也能起得早罢了。这四姑娘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叫她多吃多睡,个头儿才能长得快,这也是好事儿。”

兰姨娘听了这话,忙碰头有声的说道:“太太说的是。是奴婢没有及时叫醒四姑娘,是奴婢的错。”

四姑娘眼见自己的亲姨娘为了自己叩头赔罪,满面谦卑,一时又是委屈又是羞臊,少不得哭得更大声。尤老太太见状,心下愈发烦躁,登时撂下脸面训斥了几句。

恰好尤子玉在前院儿打发走了前来拜年的下峰,正一面赏雪一面逶迤转回内宅。至内院上房掀帘子进门时,便见了尤老太太训斥兰姨娘并四姑娘,陈氏抱着宝哥儿给说情的这一幕,不觉暗暗的皱了皱眉,面儿上却笑问道:“可是四丫头惹了母亲生气?母亲莫要动怒,还需惜身保养才是。”

说罢,又故作恼怒的看着四姑娘问道:“说,你怎么惹了你祖母生气,还不快给你祖母赔罪。”

一句话未落,只听陈氏接口笑道:“老爷可别冤枉了四姑娘。这件事情并不是四姑娘的错,倒是兰姨娘,不曾看着时辰将四姑娘叫起罢了。要罚就罚兰姨娘,可不与四姑娘相干。”

四姑娘听了这话,心下越慌,忙地磕头哭道:“不要罚我姨娘。是我自己昨夜贪睡今儿早上没起来,以致误了给祖母请安。老爷太太只罚我便是了。不要罚我姨娘。”

尤子玉闻言一怔,并不曾想尤老太太又斥又骂的大动肝火竟然只为了这么件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儿,不免看向陈氏。只见陈氏笑言道:“因素日并不是由我教养四姑娘,我竟不知道原来四姑娘也是个纯孝的丫头。既是四姑娘给兰姨娘求情——况且又是大年节下不宜触霉头,我便向老爷求个情儿,求老爷向老太太求个情儿,饶了兰姨娘四姑娘这一回,莫要罚了罢?”

此言一出,陈氏虽未开口明言,倒是侧面定下了尤老太太就是为了那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动肝火的不慈之举。尤子玉登时便有些不是滋味的看了尤老太太一眼,口内纵使不好说什么,只得赔笑央求道:“既是这么着,老太太可否饶了四丫头一回?”

尤老太太有些发懵。她知道尤子玉必然是误会了,但是她也不好当着尤子玉的面儿承认自己是看不上陈氏,为着指桑骂槐,所以才用言语斥责四丫头。唯有笑意勉强的伸手招儿过跪在地上的四姑娘,拉着她的手儿向尤子玉笑道:“这话不用你说。四丫头也是我的亲孙女,难道我会不疼她?只是怕她被兰姨娘□□的愈发惫懒了,将来添了许多毛病改不回来罢了。”

尤老太太的解释虽然牵强,然为尊者讳,尤子玉身为人子倒也不好质疑什么,只得赔笑称是。

唯有兰姨娘顺着杆儿往上爬,听了尤老太太一番话,登时跪在地上碰头有声,开口央求道:“贱妾知道自己出身寒微,见识鄙薄,不能胜任教养姑娘之责。还请太太看在四姑娘也是老爷骨肉的情分上,继续教养四姑娘罢。贱妾给太太叩头了。”

兰姨娘的算盘打得精,却也是看出陈氏的厉害有些灰心罢了。盖因她冷眼瞧着,自打陈氏嫁进尤家,不但御夫有术,且在尤三姐儿的帮衬下快速掌握了尤家内宅大权,又替尤子玉生了嫡长子,桩桩件件一出接一出的上演,就连老太太并外院儿的管事买办们都没能在陈氏的手底下讨得了好儿,更别说自己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眼瞅着就要人老珠黄的姨娘了。

兰姨娘虽然是个掐尖卖快喜好显摆的轻薄人儿,却也很有自知之明。自打旁观了陈氏吊打尤家亲戚的种种举动,便知道单论手段心性,自己这辈子也别想正面赢过陈氏。

至于耍阴谋诡计暗害了陈氏这等小伎俩,兰姨娘既没胆子也不屑去做。只因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白自己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到底是罪臣之女,且又是以尤子玉侍妾的名分被抬进尤家的。

本朝有祖制,凡妾不可以立为妻。

尤子玉身为朝廷六品主事,且又有仕途向上之心,自然不会做出宠妾灭妻以妾充妻之事被人菲薄,给言官御史弹劾他内帏不修的机会。

更何况尤氏母子贪慕虚荣,当初既娶陈氏孀寡为妻,看重的便是陈家的权势富贵,意欲以婚事联姻争得陈家帮扶,以便在朝中形成守望相助之势。又怎能容忍仕途大业被内宅一个卑贱的姨娘破坏?

所以兰姨娘看得十分明白。知道陈氏既有夫家敬重,又有父兄撑腰,且替尤家生子有功,这当家太太早已是稳如磐石。倘或她真的想不开要对陈氏出手,别说目下已无机会,即便侥幸成功,陈家众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也不会放过她。即便真的有个万一放过了,届时也不过是尤子玉守孝一年,再娶继室罢了。再进门的继室,恐怕也容不得她这个替老爷生儿育女的“宠妾”。

既然得不偿失费力不讨好,兰姨娘就不会犯蠢。

更何况陈氏虽然性情泼辣刚烈,也曾借抄写佛经之事狠狠惩戒过她,但自兰姨娘服软老实后,陈氏倒也不曾背地里使出阴谋诡计的害她。纵使仍旧腻歪不喜,也不过是不闻不问冷眼相待,权当内宅里没她这个人罢了。

陈氏品度良久,又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为了女儿的前途,忍羞含臊的准备抱住陈氏的大腿。所以才会有今日四姑娘给尤老太太请安起晚了的事儿——

兰姨娘原本打算着,不拘尤老太太与陈氏怎么开口,她都会想法子顺着这话提出想要陈氏教养四姑娘之事。就算陈氏此时不允,兰姨娘过后仍会向陈氏表白效忠,只求陈氏的谅解。可怜天下父母心,兰姨娘相信一个和离改嫁都不忘带着自己女儿的人,总归会有一副慈母心肠。

只是兰姨娘并没想到,自己竟然一头儿闯进了尤老太太与陈氏的斗法中。如今尤老太太借着发作四姑娘之事敲打陈氏不成,反倒被尤子玉撞个正着。倒是给了陈氏扮贤良装大度的契机。

果然陈氏一面连消带打的给老太太上了眼药儿,一面向尤子玉开口替她们娘儿两个求情。兰姨娘索性趁此良机将心中思虑之事当面抛出——

她就不信陈氏能做出贤良装了一半就过河拆桥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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