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 / 1)

永嘉四十六年夏,似乎连老天爷也在惋惜这位女中豪杰的辞世一般,这一年夏天的雨水丰沛。阴雨连绵多日不绝,倒使朝中某些谄媚献上的佞臣们以此歌功颂德,纷纷上折子将太皇太后驾薨一事与这般天象联系在一起。圣人纵使悲恸难解,却也是英明圣德之君,对这些红口白牙怪力乱神的言辞不置可否。倒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洪涝之事。少不得下旨督促各州府地方官员好生修缮河堤,清理河道,莫要使河道堵塞河堤决口,糟蹋了民生良田。

此旨一下,少不得又有朝臣称颂当今仁政爱民之心。而远在庙堂之外,日日土里抛食的平民百姓们,却比朝上的大老爷们担心的更多。

原本夏日的雨水勤,大雨倾盆接天蔽日乃是寻常景象。可像今年这般时而接连半个多月都见不着日阳儿的天气着实少见。那些有经验积古的老庄稼人见了这样的天色都开始嘴里发苦,生怕年景不好遇上洪涝,到时候别说等收成交税了,便是自家的嚼用来年的种粮只怕都不够。再艰难些的,卖儿卖女以求活命的苦日子也不是没有过。

熟于稼轩的老百姓们或许不懂得甚么大道理,却晓得坐在炕头儿上忧天忧地总归是无济于事,还不如每日勤快些的扛着家伙什儿进地里通渠排水,哪怕辛苦一些,也好过庄稼地都被泡烂了绝收的好。

做事勤谨,未雨绸缪。

可是这么简单朴素的道理却有很多人都不懂。至少河南河北安徽等地的河督大臣们都不懂。直到黄河决口,淹没了沿河诸州,以致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的噩耗传至京城,连带着当地御史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二百八十万两修河工款的折子一并送到了圣人的御案上,圣人龙颜大怒,下旨彻查的时候,这些人才着急忙慌的各寻门路,各找人情。以求将此事遮瞒过去——

“……怎么遮瞒?如今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工款的折子就摆在圣人的御案上,黄河决口以致沿河诸州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的消息更是闹得朝野尽知。倘或此事发生在寻常时节,恐怕还有的遮掩,偏又赶上太皇太后驾薨,圣人怜恤百姓特地下旨命各地官员修缮河堤的旨意之后。可见他们不光是欺瞒圣上贪墨钱款,更是抗旨不尊。太子殿下前几日才在陛下跟前儿禀明意欲替太皇太后守制三年,如今却又汤进这趟浑水。只怕那些人见了,更有的说了。”

东宫外书房内,太子殿下并一干心腹皆在外书房中密谈。讨论的便是前几日八百里急报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经年失修,大雨决堤淹没民田之事。

因两江官员多为太子门下,河道总督卢焕章亦为太子殿下所举荐。如今众人出了这样大的疏漏,太子身为国之储君,又与众人有着那样的渊源,这会子少不得现在有心人的眼里,没少跟着吃挂落遭弹劾。轻些的便参他个失察之罪,重一些的诸如三皇子之类,差点儿没当着圣人的面儿明指他才是贪墨银两致使河堤失修决口泛滥的罪魁祸首。便是那些立场莫名的小皇弟们,也都趁机落井下石,明里暗里的提醒当今太子那些门下为了讨好太子,时常在三节两寿时献上的丰厚孝敬——

此事若在平日里倒是寻常,放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越发显得太子殿下同两江官员贪墨工款之事脱不开干系了。

正所谓三人成虎,即便圣人对太子殿下器重有加,信赖非常,眼见这一笔烂账,也无法自欺欺人的表示此事与太子并不相干。

碍于太子乃国之储君,为了太子的颜面着想,永嘉帝并不曾于人前告诫训斥。然而在朝会散后,仍旧将太子宣入勤政殿内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太子殿下在太皇太后驾薨时提出了以寻常百姓之礼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的仁孝之举,勾起了当今的慈父情怀,只怕这会子龙颜盛怒之下,太子殿下的情形会更狼狈。

然而,即便是圣人不想当众追究太子殿下在此事中的失察之罪(或者是比失察之罪更为严重)。却也不得不承认,太子殿下被这一件事弄的灰头土脸,不但因此消磨了先前那些为国为民至纯至孝之举所带来的好名声儿,更危险的是因此事险些失了圣眷。

后一条才是让太子最为害怕的。所以才会在离开勤政殿后,立即召集自己的心腹臣子,商讨该如何应对这件事情。

方才说话的便是太子的陪读赵寅,因着圣人那一番态度,他并不赞同太子殿下为此事斡旋遮掩。更恨那些外官鲁钝贪婪,不但不能帮衬太子,为太子分忧,反而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连累太子。现如今还妄想让太子站出来替他们周旋此事。岂不是叫太子越陷越深?

太子殿下闻听赵寅的一席话,只是浓眉紧锁,不发一言。

太子的奶兄石荣见了这般情景,只得上前一步,口内说道:“赵大人此言甚是。然两江官员与河道总督皆为太子门下,倘或太子此时袖手旁观,且不说太子会因此担个失察之罪,让满朝文武以为太子并无识人之能……只怕也会冷了底下人的心。”

须知两江官员只是太子门下的一部分人。倘或这一部分人出事了而太子袖手旁观,那么叫其他人怎么想。毕竟众人为太子效力尽忠,也不想太子是个冷情冷性,不顾底下人死活的。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答言。

太子殿下眼瞅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不觉愈发的头疼。伸手按了按隐隐跳动的太阳穴,太子殿下看了眼站在众人身后不言不语的陈珪,心下一动。遂开口向陈珪问计。

陈珪官职卑微,门第浅薄,此前虽得了太子青眼,有幸入东宫伴驾。可大都是与太子殿下单独相见,所言谈的也都是些风闻趣事没要紧的话。能够以谋士的身份参加这种规格的密议还是头一次,这还是陈珪向太子殿下谏言“复式记账法”和“养廉银子”之后的功劳。

在座的大臣们也都知道陈珪虽在文章学问上不甚精通,于实务上着实有几分天分。眼见太子殿下如此垂问,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陈珪方才默默的听着众位大臣议论,他原本是个八面玲珑,圆滑周到的人,平日里说话行事,最不肯得罪人的。此时得知黄河决堤的前因后果,心下却生了几分怒气。

圣人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又有一句老话儿讲千里做官只为财。

当官儿的不是不能贪,而是要分得清轻重,为了一己私欲害得百万灾民流离失所这种损阴德的事情,陈珪自诩是干不出来的。只因此等举措不但意味着贪,还意味着蠢。

当官儿不怕贪,可是怕蠢。贪官亦有能臣干吏,使治下百姓风调雨顺,夜不闭户。可是蠢官儿就要害人害己了。更荒谬的是如今有那么一等蠢人,自己蠢尚且不知,反而要自作聪明连累旁人……

陈珪抬眼瞧了瞧太子与诸位大臣,拱手说道:“敢问太子殿下,此事已然宣扬的朝野尽知。即便是太子殿下出手,可有把握遮瞒的滴水不漏?”

当然不能,否则太子与列位大臣也不会如此为难。

陈珪见状,因又笑道:“这便是了。即便是太子出手,亦不能将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反而会有泥足深陷触怒龙颜的风险。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出手?”

“话是这么说,倘若太子无动于衷,又如何向支持的太子的朝臣交代?只怕三皇子更会因此从中挑拨——”

“只怕太子殿下有动作了,三皇子会更高兴。届时就不是从中挑拨太子与朝臣的关系了。到时候随便找个御史参太子殿下一本,证据都是确凿的。微臣不知道甚么大道理,只知道让对手高兴的事情,微臣绝对不干。”

陈珪笑着打断石荣的话,拱手向太子说道:“微臣再说句冒撞的话,黄河决口泛滥改道糟蹋民生之事,历朝历代皆有,不独我朝,亦不独今年。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更改。也并非是今年有人贪墨银两致使河堤失修决口,抓了这一批人杀了这一批人今后就再也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何况此事已然确凿,即便是太子殿下有补漏之心,也该从赈济灾民,恢复民生处着手,而不是做徒劳无用之功。”

“……圣人理社稷江山,知百姓疾苦,此乃圣上宽厚仁善之德。太子殿下既为国之储君,深受圣人教诲,更应该秉持中正。今既有御史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工款,其中多为太子殿下门人,何况河道总督卢焕章亦为太子殿下举荐,为避嫌计,太子正应该三箴其口,任由旁人彻查此事。至于查出来的结果是两江官员确有贪墨然太子并不参涉其中,还是有人妄图以此事牵扯太子殿下,端看圣人如何作想。”

众人听了陈珪这一席话,脑子却是愈发糊涂了。石荣忍不住问道:“你是让太子殿下什么都不做?”

陈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太子殿下为避嫌计,倒不好亲涉其中。倒是可以向圣人举荐六皇子殿下为钦差大人彻查此事。六皇子殿下秉性耿直,铁面无私,且身份贵重,又与诸方皆无挂碍。由他出面赈济灾民彻查此事,倒是最恰当的。”

也是最适合背锅集怨的。

众人何尝不知六皇子的秉性,闻听陈珪所言,愈发急了。只怕六皇子这个办起差来六亲不认的榆木疙瘩死脑筋一去,不但要将两江一带折腾个人仰马翻,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培养的亲信门下,必定要折损泰半了。

石荣又急又气,也不待陈珪解释,直嚷嚷陈珪是有坏心,必定是得了三皇子的好处,故意来拆太子殿下的台。

陈珪也不急,只向太子殿下说道:“太子殿下以为,倘或由圣裁独断,圣人会选谁为钦差处理此事?”

太子殿下静下心来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陈珪的看法很对。即便是他不开口举荐六皇子,只怕父皇几相权衡之下,还会任命老六为钦差大臣,处理此事。既然如此,莫如他抢在父皇之前开口,如此一来,既能彰显他处事公正,光明磊落,又能显出自己的识人之明。只是……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还是有点儿舍不得两江的那一批人。

陈珪与太子殿下相处几年,自然也知道太子殿下每每要紧之时,便有些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毛病。只得开口说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奉圣人之命监理国事,处置朝政。微臣说句冒撞的话,太子殿下为储君一日,满朝文武皆是太子门下。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将一朝之臣划分的如此泾渭分明。反叫群臣以为太子殿下是……”

陈珪说到这里,轻轻看了众人一眼,放低了声量说道:“些许蝇头小利就能拉拢讨好的人。”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太子目光悚然的看着陈珪,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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