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入海,浩殇千里。
望着对面的县城,席大路站在船头,一副意满踌躇的样子。
席大路是江阴县的首富,控制着江阴入海的十三座码头。
俗话说,富人遭嫉。席大路的生意很好,自然会遭到一些人的嫉恨,其中与席大路最不对付的便是商人羊实。
羊实是江阴县的第二富商,为人倒也不坏,但比起席大路的乐善好施来总是差着那么一点,经商的运气也是差着那么一点,但这一点就足以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无论他多么努力,总是无法超越席大路,因此,他把席大路视为平生最大的对手,颇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
在江阴县,羊实与席大路之争已不是秘密。但席大路为人厚道,却从来不与羊实计较,他现在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席方平的身上。
席大路是老年得子,妻子难产而去,只留下了席方平这么一个儿子。
席方平长到二十岁的时候已是江阴县知名人物,不仅才气出众,更是一等一的俊俏人物。席大路一直希望孩子考取一个功名,却不想,席方平对此毫无兴趣,倒是喜欢结交一些江湖朋友,落得了一身的侠义之气。
席方平身边有个随从,名叫南宫小子,身世穷苦,落难为偷,一次被人抓住,恰遇席方平,席方平见他可怜,就说了情,并且把他收在自己手下,当了个随从。
慢慢地,席方平发现这个孩子竟然有一身了不起的轻身之术,问其从何学来,南宫小子却也说不出来,席方平也就不再问了。但两个人的关系却更近了一步,几乎形影不离,名曰主仆,实则兄弟。
这一次,席大路经商归来,席方平早早地就带着南宫小子在码头等候。
船只靠了岸,席大路迈了下来,码头管事的却先迎了上去,在席大路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席大路的脸色顿时大变。
席方平与南宫小子迎了上去,未及问候,席大路却先开言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到老羊头家走一趟。”
席大路所说的老羊头自然就是羊实,两个人宿有仇怨,席大路回来第一件事却要去他的家,这令席方平大惑不解。
席大路看着儿子的表情笑笑说:“老羊头死了,我得去吊唁一下。”
席方平听说羊实最近身体欠佳,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死了,但他毕竟没有怀念之情,于是说道:“爹,这是何必呢?”
席大路淡淡地说道:“人死不结仇,十几年的恩怨也就是那么回事,还惦记啥啊!”
席方平只好点点头。他无话可说,父亲从来是不记仇的,所以老羊头的死对于他来说就好象一个朋友的死一样。
在席方平的记忆中,那个老羊头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知有多少次暗中破坏父亲的生意,不知有多少次当着许许多多人的面让父亲下不来台。在外人看来,席氏父子都是很豁达的人,但实际上他们很是不同,席大路的豁达是针对所有人的,而席方平的豁达只对朋友。
对所有人都很豁达的人心里只有爱,只对朋友豁达的人心中除了爱还有恨。席方平恨羊实,恨羊实的为人,他更恨自己的父亲,恨父亲对仇人的豁达,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是一个孝子,孝子在很大程度上的含义就是不许做违背父亲意愿的事情。
席方平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父亲慢慢地走远了,父亲的身材很高大魁梧,也很健硕,这是一个豁达的人真正拥有的身材。
夜晚的江边,月亮初升,浮云飘在树杈间。江边孤零零的有一个小院,里面瓦舍几间,都点着灯,这里便是席方平的书宅。
席方平弱冠之年,席大路把县城外的一处房产送给了孩子,当作他的书宅,每次归商回来,席大路总要到书宅来与儿子一聚,少了太多的仆从,父子二人倒也闲适得很,仿佛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日子,夜晚可以听见鱼儿在水面嬉戏的声音,还能够看见江水中倒映出的月色。
鼓打二更,饭菜已经备下,席大路还没有回来,席方平不禁有些着急,南宫小子也懒懒地躲在一张椅子上,似乎要睡着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院门一响,席方平猛然惊醒,立即奔了出去,南宫小子也跟在身后。
月色明亮,屋外一片银光,白茫茫的。席方平与南宫小子几步跑了出来,院子里有两个人正艰难地向里面走着,借着月光,席方平看见是一个中年人架着自己的父亲。席大路一副昏迷不醒的样子。
席方平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幅模样,面容憔悴,双目紧闭着,魁梧的身材却显得毫无力量,整个身体瘫靠在那个中年人的身上。
席方平一看忙跑了过去,从那个中年人手上接过父亲,扶着向屋里走:“怎么了?”
那个中年人跟在后面,他好象已经走了半天,有些气喘:“我刚和几个朋友喝酒回来,路上眼见着席大哥走过来,我想打招呼,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摔倒了,然后就是人事不省,吓得我够呛,我一看,这不行,就赶紧将他扶了回来。”
席方平忙说:“谢谢您了,大叔。”
中年人摆手:“别谢我了,赶紧看看是怎么回事吧。哎,小子,发什么呆,帮着扶啊。”
中年人的话是冲着南宫小子说的。南宫小子一听也忙走了过来,搀起了席大路的另一支胳膊。
席方平与南宫小子将父亲扶进了正屋,将他放在床上。没想到席大路的后背刚一沾床,他一下子就疼醒过来:“疼,不行。”
那个中年人跟在后面:“他的后背。”
三个人立即将席大路身子扳了过来,卧放在床上。
席方平慢慢地掀开父亲的衣服,只见席大路的后背上有好几个毒疮,已经有脓水外流了,他的皮肤全部红肿着,非常可怕。席方平一看,不觉得愣住了。
中年人看了看问道:“席大哥还有这个病呢?”
席方平摇了摇头:“从来没有。”
中年人急道:“那还不赶快找个郎中。”
席方平仿佛才醒过来:“对,对。”
南宫小子:“我去。”说着,他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席方平则蹲在床边,轻轻地叫着自己的父亲,但席大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爬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席方平真是慌了神,他从来没有见过心目中仿佛是一个英雄的父亲变成这个样子,人事不省。
叫来了郎中,看过之后声称席大路得的是龟壳痈。席方平从古书上曾看到过,龟壳痈,开始是化脓流水,后来结痂,当这个痂结满整个后背,其厚如龟壳一样的时候,这个人也就没有救了。
父亲怎么会突然得了这种病,席方平百思不得其解。
熬了些药,席大路病情有些好转,终于睡下了。南宫小子也累了,爬在一边也睡下了。
烛光飘动,席方平坐在桌子旁边,他回身看了看一直爬在床上的父亲,叹了口气,手拄着下巴在想,为什么这个病来得这么突然,实在是有些奇怪。
忽然一阵风吹过,席方平面前的烛火抖动起来。席方平忙伸出手来拢护着火,他抬眼突然看见隔着桌子对面的墙上有一个人影慢慢地坐了起来。他不自觉地忙回过头去看。
席大路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显得有气无力。席方平一见,忙站了起来:“爹,您醒了?好点没有?要不要给您倒点水喝?”
席大路坐在床边上摇了摇头:“不用了,方平?”
席方平忙走到父亲的跟前:“爹爹,有什么吩咐?”
席大路一脸严肃的样子:“你跪下!”
席方平很感意外,但他还是服从了,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
席大路叹了口气:“方平,羊实死后将他的灵魂卖给了魔泽的主人,那魔泽的主人借用他的怨气化成了杖棍,然后乱棍打在我的后背上,才使我突然间毒疮发作,险些没有死过去。”
席方平愣住了,他并不知道魔泽的主人是谁,但羊实的怨气致使父亲生病,他确是听明白了,心下不觉十分恼怒,但现在却不是发作的时候。
席大路接着说道:“千年过去,魔泽的主人竟然用收集怨气之法又有了生机,人世将不得宁安。孩儿,为父报仇事小,但抵抗魔泽之主事大!”
席方平听得一头雾水,不禁问道:“爹爹,您老人家说得魔泽的主人到底是谁啊?”
席大路叹了口气,目光开始变得飘渺起来,嘴唇哆嗦着,颤声说道:“阴屠!”
话音未落,只见席大路的七窍竟然流出血来,席方平忙站起身来想扶住父亲,但席大路却侧身闪过儿子,自己向门外走去。与其说走不如说是在飘,悠悠的,慢慢的。
席方平一愣,忙伸手一抓,却划过席父的身体,他什么也没有抓住。席方平一惊,忙随着席父转过头看去,见席父已经走出了门,席方平也不顾许多了,他站了起来,追了过去。
席方平三步并作两步追到了门口,他向外一望,空荡荡的院子里面没有一个人。席方平大吃一惊,他急忙又回头看过去。
床上席大路赫然还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席方平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他刚才做了一个梦,自己还是坐在桌子边上,那盏烛光也未曾熄灭,桌子的那头南宫小子在熟睡中。
正自惊愕之时,只见席大路紧闭的双眼竟然淌出血来,吓得席方平急忙扑到了父亲的床前:“爹,爹。”
南宫小子被席方平的叫声惊醒,他看见席方平正在用力地摇着自己的父亲,席大路却没有一点动静。南宫小子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要找郎中去。
突然,席方平感到了什么,他缩回扶在父亲背上的那只手在眼前看,手上沾满了血迹,原来父亲后背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
席方平一下子晕了过去。
郎中没有救得了席大路,一代商界的名宿就这样死去了,常听人说怨气可以杀人,的确不假,席大路便是被怨气杀死的。羊实死后,怨念未消,杀死了席大路。
只有席方平心里最清楚父亲的真正死因,他知道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找到魔泽的主人阴屠,为父亲报仇,但阴屠是谁?魔泽又在什么地方?他全然不知。
席大路的葬礼设在江边,这是席方平所决定的,他知道父亲的愿望。
江阴县远近的乡绅们都来了,只有羊家没有人到。葬礼并不太隆重,但很肃穆。
此时,席方平神情木讷地站在江边上,他一身白色的孝服,头上还缠着白布带子,在他的身后,是那些曾与席大路十分熟识的乡亲们,他们的眼睛都看着前面长江水。
江边靠岸处停着一只渔船,上好梨花楠制成。船上平躺着席大路的遗体,他的身侧则堆着一些赤松干柴。有几个渔人赤着脚站在小船的两侧,他们要将船推进江中。
席方平身后的一个老人手里拿着一个火把,点燃后轻轻地走到席方平身旁,将火把递给了他,他是江阴县里颇有声望的商会长者。
席方平点了点头,他接过火把,走到小船的边上,再一次看了看船上的死去了的父亲。席大路躺在那里,显得很安祥。但席方平清楚地记得,父亲死的时候,眼睛并没有闭上。
席方平将手中的火把放在了那堆干柴的上面。顿时,泼过桐油的赤松干柴立即着了起来,那几个赤脚的渔夫将小船用力一推,小船向着江的中央慢慢飘了过去。
席方平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他默默地念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苍天保佑吧,让我找到那个恶魔。
渔船随着波浪漂到了江中,火势越来越大,船慢慢地解体了,沉了下去,有木板浮在了水面之上,也向着下游飘去,如死去的灵魂一样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火灭了,江水也恢复了平静,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席大路离开了这个人世。
岸上的许多人开始转身走了,他们依次地扶了一下席方平的肩头以表示慰籍,席方平则还站在那里远望着。父亲的死使他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但他下一步要如何去做呢?他也没有答案。
此时的席方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江阴县外龙虎观的疯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