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这种世代行医的家族中,我仿佛一出生就被标上了生命的方向,长了十九年,每天每夜,鼻端都是挥之不散的药香。
十四岁,身为一等御医的父亲,带我进宫入了御医院,因为年少,即使精通雌黄,院长也只是勉强给了我一个四等御医的官衔,我已知足,毕竟,这里汇集了整个帝国医术高超之人,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跟着各位长辈研讨医学,乐此不疲。
十五岁时,我已升至二等御医,院长很惊讶我的突飞猛进,以及在医学上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天赋,他拍着我的肩膀,对父亲说:依照小轩对医术的钻研和领悟速度,不出四年,他绝对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一等御医,只是不知他如今婚配否?我有一幼.女,与他年龄相仿,不知老兄——
父亲躬身婉拒:尚未弱冠立业,不便谈婚论嫁,待他成为一等御医之后,再说不迟。
而我,对男女之事也并不上心,只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成为古宁帝国最好的御医,光耀门楣。可命运却要和我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四年过去,我依旧是二等御医,看着周围与我医术相当甚至稍逊于我的人被赐朱色辟兰花腰带,坐上了一等御医的官衔,我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能力。
就在我每日思索反省自己不足的时候,一道圣旨降下,陛下特钦点我前往姜府,为姜府三少爷姜嫄的贴身御医。我和父亲思索了一夜,始终不明白陛下此举,是对我的重用还是……迁贬。
姜嫄,我依稀听过他的传闻,据说,是和十三公主同日而生,并有幸得到皇后娘娘钦赐的长命锁,虽然天生智障,但却饱受宠爱,我私心以为,这是陛下对我的“流放”。
但却无可奈何,在父亲的叹气声中,我收拾行囊赶往姜府。初见姜府三少爷,他便给了我一份大礼,一身泥浆,脏乎乎的小手中捏着一只青蛙,睁着圆圆的眼睛如同献宝般将青蛙塞进了我的袖中,然后仰面看着我笑,那开心天真的样子,让我无法蹙起眉头。
“你是谁?”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眉目清秀,容颜如玉,在夫人的怀中亦不安生,一边如同蚯蚓般扭动,一边好奇的看我,我微笑,“我叫夏侯瑾轩,是你的御医。”
他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名字和身份,固执的一遍遍问我,“你会陪我玩吗?”
我笑,“你若是乖乖听我的话,让我给你把脉,我就陪你玩。”
我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乖顺听话,过了一会儿,复又问:“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没来得及回答便摸到他脉搏的异常,微蹙了眉,就听见夫人挥退了下人,低声道:“夏侯御医不必诧异,嫄儿,是女儿身,自出生便被陛下下密旨以男儿教养,万不能被外人知晓,此事,还请夏侯御医……”
我诧异,隐隐觉得这里面潜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却又知是什么,不论是姜太傅、还是夫人、包括姜嫄身旁的小丫头,对她的事,始终三缄其口,父亲说,谨遵陛下之命照顾好姜府三少爷便可,其他的,一概不要多管。
在姜府相安无事的待了四年,转眼我已二十三岁,与她关系的转折,也是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那日刚下了雪,轻妆来仲夏庭请我去青棠院一趟,说是老爷的吩咐。
我提上药箱,以为是前些天她落水复又起了烧,甫一入青棠院,便看到一抹莲青色站在雪地中,她身侧的两树梅花,素淡妖娆,那应该,才算得上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她,犹如这莹白世界中的一支青莲。
她眼眉微垂,俯身对姜太傅行礼,“太傅好。”温婉清魅。我心中一震,这是……姜嫄?
进了屋,我搭上她的脉搏,就仿佛换了一个人般,脉搏平稳有力,根本没有一丝重病过后的虚弱,正在思索疑惑时,忽听到她温声道:“听轻妆说,那日夏侯御医在救我时,被我吐出的脏水污了衣服,嫄儿愧疚至极,还望夏侯御医多多包涵。”
那是她神智清明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候的她,眼眸清澈,灵气逼人,并没有染上太多的冰冷清寒。
我日日前往青棠院观察她的病情,时间久了,我发现她总是一个人垂眸安静的看书或是下棋,每当我掀开珠帘时,伴随着清脆的响声,她缓缓掀起眼帘,抬头看来,对我微微一笑。
这和之前那个在泥浆里打滚,捉青蛙讨我一笑的孩子判若两人,我很好奇她自幼痴傻,没有学过一个字,又是如何看完这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又是谁教的她下棋。
她听了我的疑问,视线从棋盘上移到我的脸上,那么清明澄澈的双眸,我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狼狈的错开,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只是她唇畔的笑太温婉,而眸间一闪而过的狡黠又太俏皮,我无法移开目光,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我这四年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说,梦里的神仙教我的。
我一怔,却又听见她俏生生的笑,指尖的墨子愈发的衬的她手指的纤细凝白,“瑾轩,可愿与我厮杀一盘?”
那是她第一次叫我瑾轩,我有些诧异的看她,却见她眉目依旧温婉,笑容依旧温柔,并无不自然之感,我恍然记起,她似乎从来没有叫过别人尊称或是亲谓,即使是父母,也只是一声疏离的太傅、夫人。
她的棋艺算不上精湛到极点,但也让我不敢轻敌,至少在宁都,能做她对手的人不过百人,在她这个年龄,已经是很难得的了。我甚至怀疑,她的棋艺真的是神仙教的。
相处的时间久了,我便有些清楚她的脾性,知她的喜好。生人面前,她很少说笑,总是低眸安静不语,她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殊不知,任何一个人的视线,总是会穿越层层障碍,有意无意的轻扫到她。
便是安静的站在角落,仿佛也在发光一般。
而我,应该就属于她的熟人吧,她会邀我品茗赏雪,谈天说地,眸间会有明媚的狡黠一闪而过,而我,则是每次拼命的捕捉,而后,才会感觉茶香沁透心底。
我问她,喜欢哪个季节。她说,秋天。
我觉得悲廖,问她为何。她浅笑,说,因为喜欢梧桐树,她侧过脸,望向窗外被白雪覆盖的梧桐,接着说,每到秋天,梧桐树叶染上金光,从空中打旋坠落,便是最美的风景,安静中自带繁华。
而我,却看着她柔婉的侧脸,和那碎在眼底的波光,手中的棋子落地尚且没有回过神,安静中自带繁华啊……
那晚,她喝醉了酒,受不住我的一声调侃,顿时涨红了脸,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我忍不住伸手捏她鼓起的腮帮子,触手的柔软,她羞恼的模样,实在少见且可爱,而我多年的自持修养,在她难得的性情中,忍不住一时放纵,她撞入我的怀中,亦如撞入我的心扉。
当姜珩询问圆音寺的方丈,姜嫄的命,有多贵时,一向温婉清淡的她,突然变了脸色,仿佛被戳到了痛处一般,休良说:“贵不可言,只能说,此间世人远远不堪承她一声敬称,不堪受她一拜。”
在那一刻,她反倒松了眉头,只是眼底是悲伤到无以复加的寂寥,她仿佛感觉,有什么难以挽回了一般,于是索性浮起了冷漠苍白的笑,我这才终于明白,我们所谓她的疏离无礼,原来,只是为了不让众人因她受到伤害,又因为强烈的自尊,从不显露自己的悲哀,亦从不解释别人对她的误解。
我想起她曾笑着说的那句“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本来就不应该活在世上,祸害别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该有多悲落,可却一直用微笑掩盖自己的柔弱,我以为她是温婉如和风的女子,其实,她亦刚烈要强如秋风……我恍然,原来我一直都不了解她。
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凉帝的呢?我想,应该就是那段忙碌的日子,送走了夜白,她便日日出府,青棠院内,便再也很少见她垂眸看书的模样,直到那日,她来了仲夏庭,眉间似有微冷,与我说话,也有些走神,猫狐乃是凉国贵族所惯养的宠物,我早该想到那个气质出众的少年,来历不凡。
她单是听到他的声音,便僵住了身体,甚至萌生了逃意,因为凉帝在身侧坐着,一贯清淡从容的她,也乱了阵脚,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仓惶、慌乱。
她朝我伸来的手明显在空中一滞,而后尬尴的收回,我心中一沉,感觉……仿佛要失去什么一般。她低眉,微红了脸轻声道:瑾轩,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我猜我那时的神情一定很丑陋,我无法强迫自己替她高兴,亦不想在她面前有任何的瑕疵,我俯下身装作去捡茶杯碎片,手指被划伤,仍没有感觉到痛意,只觉得有一股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黯然在心底弥漫。
她紧张的拉住我的手,一边皱着眉头唠叨,一边小心翼翼的包扎,如果能被她一直这么紧张关切,我倒是希望,手上的伤,能一辈子不好。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太不知足,已经被她认定为最好的朋友,却仍想着离她再近些,如果我知道,我们此后会形同陌路,那么我情愿做她最好的朋友,不再多奢望。
姜府一夕被灭,消息传来,我几乎站不稳脚,姜太傅、夫人、姜珩、还有……她,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她浅笑明媚的样子,心头如同那破裂的杯盏一般,我悔恨当时的不告而别,那日她为我包扎伤口,竟是最后一次触碰到她……二十三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心如刀绞的滋味,那个时候,我也终于知道,她在我心中,究竟占据了多大的分量。
被人匆匆传召去了崇德宫,刚一入殿,便听到里面凄厉悲绝的声音,周围的人拉着我低头跪下,那声音太过熟悉,我忍不住逾礼抬头望去。
一袭单薄中衣的她,青丝如墨,面色苍白,眼神冰冷凄寒,她对着皇帝厉声道:“利用完姜府,就来利用我吗?你们想用这莫须有的血缘来让我继承灵珠为你们办事吗?我怎么可能让你们如愿?我怎么可能在他们为我死了之后,依旧活得风光?陛下!我情愿随他们一死!”
在她还是姜嫄的时候,我从未见过她落泪,即使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她亦浅笑盈盈,而如今,满眶的泪珠几乎就要滚落,那副悲绝凄凉的神情,还有唇角的鲜血,几乎让我心痛致死,嫄儿,姜府上上下下宠爱疼惜到心尖儿的孩子,如今却沦为帝王稳定江山的工具。
再次见到她,是在她去往崇德宫的路上,一袭白裙,容颜如玉,换回女装的她,堪当倾国倾城四字,只是眉间更多的,是清冷。
我向她行礼,她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脸望来,我颔着首,感觉到她的视线在我身上停顿了许久,我心中期许她能对我说些什么,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别开脸,而后她长长的裙裾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听到她身侧的侍女轻声跟她说:方才那个是御医院中最年轻俊俏的一等御医……只是奇怪,他为何没有佩戴朱色辟兰花腰带?
我朝她的背影望去,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脚步似乎滞了一瞬。
往后的时间,她离我,越来越远,我渐渐习惯了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她的任何一丝丝传闻,今天她笑了几次,戴了什么簪子,去了哪里,有没有咳嗽……只有极偶尔的被传召去长乐宫为她看病,然后小心翼翼的藏着眼底的欢喜和觊觎,听到她疏离的唤我:夏侯御医。原本以为麻木适应的心脏却又猛地一抽。
我看着她从无知天真的孩子变成温婉坚韧的少女,从温柔的姜嫄变成了冷漠清冷的赫连城,看着她一路痛,一路用笑掩盖伤口,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的为她难过。
胸膛处的一块浅蓝软帕,仿佛仍带着她的香味,清幽怡人,只属于她一人。
她眸中似有泪意,低声道:“为什么……我们会变成现在的这副样子?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某天醒来之后,姜府依旧还在,而你,尚未离去。”
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奢望?我有时甚至在想,如果我不曾去姜府,不曾遇到你,不曾答应与你对弈,也就不会深爱上你,这世间的其他女子在我眼中,也许,就真的可以将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