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思索万种解,千重算计千样结。
九问从书中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画师,见其点头。轻哼一声,便继续低头看书,他看的是上次雍王留下的《兵家要义》。正巧,他最近在研究大雍版图。
书翻过一半时,他发现王叔还在那页批了几个字。细看下,竟然是把书中的地方改动了一下,王叔是在批判中学习的啊。严峻狠厉的面色终于舒展,快速翻过剩下的半本,还有三处改动,一处长评,长评批示了日期。是三零三年十二月三日,那年他十二岁,刚封大将军王。那年春天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王叔。
此时,王德江拿着捧着两幅画进来。他又督促着殿内画师签上自己的名字日期,又让锦诗和陈锦荣看过,待他们点头后,才把画师遣走。按时间顺序把三幅画一一摆在案前,然后才唤了声,“陛下,好了。”
九问拿着书卷,走过来,仔细端详。前两幅画中女子衣着粗糙简约,作宫女装扮;最后一幅确实妃嫔装扮。三幅画却是一样的面容,后两幅隐隐含笑,娇俏可爱。笑起时,那双柳叶眼上翘,很有几分丹凤眼的魅惑之态。但是不笑的那一幅却只是有些清秀可爱。
九问不自觉的舒了口气,又隐隐有丝失望。还好只是稍微有点儿像,怎么才是稍微有点儿像呢?
沉吟半晌,直到锦诗和陈锦荣脊背都汗涔涔的,锦诗鬓角都染上湿意。他才又道:“她很喜欢笑吗?”
“锦绣选侍心性单纯,经常笑。”锦诗强装镇定。
笑起来眼睛与王叔有几分形似,不笑的时候却又差着十万八千里。可是王叔是从来都不笑的。看着这样一张脸,不会觉得矛盾纠结吗。冷声道:“王德江,把所有见过锦绣的人都杖毙。”
“陛下,见过选侍锦绣在先帝跟前伺候的,就剩奴婢和张锦荣二人了。其他人见到的都是侍花宫女韩翠,她如今下落不明。”锦诗伏地磕头,一滴汗啪的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惊的跟前的陈锦荣也一颤。
“哦。父皇下手一向利落。把这三幅画烧了。”九问看着王德江把画拿走,才又回到软榻上继续歪着,思虑半响轻道:“那便罢了,你们便各安其职吧,莫要多思多说,尤其是对着皇弟。”
二人松了一口气,缓缓退出。他们可没忘记,六年前,陛下还是太子时便敢杖杀满殿宫人。
午膳时分已过,也没人敢入殿打扰。九问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甚至手中还无意识地翻着那本《兵家要义》。
那一夜,父皇把王叔留在宫殿一整夜。王叔出来时,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不禁有丝恶寒。
父皇不是喜欢柔弱似水的萧氏女子吗?他不是有深爱着的女子,临终还强撑着去柳堤怀念了一次呢。
他对王叔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王叔是他亲弟,是个男子。
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思,找了一个和王叔有几分相似的嫔妾呢?并且藏的如此深,我经常出入都未碰到一次,想必王叔也未见过。不知,王叔见了那女子会是什么感受呢?还有那孩子。“陈锦荣,去给锦诗说一声,不要让皇弟乱跑。惹了事便留不得你们。”
陈锦荣刚进殿内的身影一顿,乖巧地应是又转身出去。心中忧虑,留不得你们,也包括辞主子吧。
思虑好一阵子,九问唤了素心进来,“素心,你…”沉吟一刻又道:“素心,你出去吧。”素心抬眼瞟了一眼,他神色不明,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他做事一向果决,很少如此徘徊不定。这件事儿不能查,先不说查不到详情。即便寻到蛛丝马迹,这件事也已经结束。再者,若是本来无事,但经有心人利用,雍王危矣。现在她对大雍而言,实在太过重要,决不能冒险。
王叔虽身处军中,京城内定有耳目。万一兵变,他虽名不正言不顺,但除了我,似乎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虽然这种可能性极小,但亦不能排除有心人的拾掇,黄袍加身不是没有过。
王叔,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王叔呢?如果是,你又是什么样子的王叔呢?
沉吟半晌,九问又唤了素心素盏进来,“吩咐锦字辈再加紧训练些新人,着重培养几个素字辈的,选拔相貌周正的女子。”
二女对视一眼,心下顿时明了,当是打算新设一司,新选拔一位司主吧。锦字辈暗探如锦诗年近四十;素字辈暗探如她们,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年轻相貌周正才可以随侍帝王身侧,又不惹人怀疑。
轻装简行的雍王浑然不知帝都风云,依旧全速前行直奔边关。期间,绕道查探过好几个山谷,每个山谷停留两三日。如此一来,行程便有些耽误,待入得边关要塞桐城时,已是四月中旬。
桐城靠近北齐,冬季时节略长些,此时虽已是夏季,路两边的梧桐树还未全绿。不过作为大雍边境第一城,街道两侧依旧热闹繁荣。边境一线将领家宅好多都安在此地,当年程老将军也给雍王在自家府邸跟前置办一所庭院,虽然小巧,却也五脏俱全。
雍王一行一路风尘,入城后也未多留,补给供需后便直奔军营而去。不过她还是细心地遣一亲卫,去给五位程小将军报信。
亲卫对于桐城自是无比熟悉,赶到程府时老管家告诉他,这几日五位小将军都在雍王的院子住着。他顺势便从墙上翻过去,跳进院子的一刹那,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程氏五兄弟原本正围着一俊美男子海喝胡聊,此时突然从自己院子跳进来个人,也是很觉意外,齐刷刷地转头看过去,又转回来互相看了几眼。
老大还伸出手指数了数,嘴里嘟囔着:“一二三四五,兄弟几个都在这呢啊。”
老二一听厉声喝道:“谁敢在老子的院子里翻墙?”
老三一想,还能有谁,赶紧又望过去:“老九?”
老四看了一眼不认识,转头继续盯着跟前面如美玉的公子瞧,暗道他比老九俊些,定是老九惹的风流债,害人家女扮男装杀到此处。不过老九品味愈发差了,这比李将军家的子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哎,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古人诚不欺我。
程氏无兄弟和雍王一起长大,因着雍王明晦九玄,他们又仗着边关偏远,便直接唤他老九。亲卫在雍王身侧多年,个中内情自是知道的详细,便憨厚地笑道:“几位将军有礼了。大将军刚到桐城补给,已经直奔边关,遣末将过来给几位将军送个信。末将这也要赶上去的,就不耽误了。”
四人的酒瞬间便醒了,老五程婴本便不喜欢来人,也没使劲喝,笑道:“我们也去。”
说着几人便要翻墙而过,俊美公子见此赶紧扯了老四的胳膊,问道:“可是摄政王殿下?”
“是老九,我们也要追着去了,你且在此处等着。”
“等多久?你们何时回来?可否带着我一起去?”他急着追问几句。
这次却是老五程婴接话,“军中管理严格,无关人等禁止出入。不过,老九要回帝都总是要经过这里的,萧公子在这儿等着定是没错。”
老四花花心思多,一听便知老五心中有气,故意不给他个准信。但想着帮亲不帮理,自然是站在自己兄弟这边。对上萧明玉询问的眼神时,毫不犹豫地含笑点头给予肯定。
萧明玉看着几人翻墙而去,身姿翩然,果真不是自己这种文弱书生可比的。少顷,便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响起,然后渐行渐远。
老五程婴说的虽是戏言,却是大实话,也是萧明玉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风过,梧桐树上一片厚实饱满的叶子落在肩头。拿在手中用力一掐,绿色的汁液顺着白皙的指尖滑下,隐约可见指尖的薄茧子。
这是一双弹琴谱曲的手,如何去得生死相搏、杀伐决断的战场兵营?
去岁夏意正浓,与她月夜相别后,他也是怀着一腔春意,满心欢喜一路向东,再绕路南下。离了帝都权势的桎梏,逃开家族身份的束缚,他又是那个满腹诗书、面如美玉的清贵公子。
江南六郡的水榭亭台曲水流觞,花草树木姹紫嫣红,柔情女子你侬我侬,书生才子温润如玉。因为最是擅长这些雅事雅意,才被誉为大雍第一公子。
那日泛舟湖上,载歌载舞后,花船上的姑娘突然说:“萧公子可知,咱们这艘船上最知名的除了我们姑娘,便是明月青鱼了。”
这本是一品菜名,却使他再次忆起与她月夜同餐、闲话自由。她像是极喜欢无名鱼,还喜欢豆腐,再者便是肉食,他认为好吃的那两样小菜,她都没有动筷子。
温润牵起的唇角,看的花娘心头一颤,娇笑道:“萧公子可要尝尝?”
红颜知己无数的他,一向对着女子谦让有礼。那日,他却突然起身,扬长而去,吩咐道:“落地,即刻启程回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