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郎中令做宰家务事,北风来侧园未见霜
何苗见此,便不便说些什么,转过头去看着何进,当由他做主。
何进见二子都伏于地上了,便示意巧儿上来收拾好地面上散落的器物,小竹也张了搌布来,擦拭干净地面上的水渍。
待到重新将席案上的物件、器具,一并全都收拾妥当了,何进才言道:“今日若如此,为父便也学得如今洛阳城中部尉,开得堂来,断一断这些家事!”
要说这部尉,乃是东汉时期与魏晋时期的公安局长,对于洛阳这种大城市来说,部尉有四个,分管四个片区。部尉不但负责治安巡逻,还负责开堂审案。曹操就曾任洛阳北部尉。
好一个何大郎中令,好大的威风!何进对自己的这番表演很满意。
何咸和何瀚文闻此,口中皆称“喏”。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并没有这样顺利——从何瀚文的角度来说。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何咸的生母刘氏便引着何苗的夫人赵氏,缓慢的行来,后面却跟着一众脚步急促的奴婢和小厮,可见这位何夫人远不像是表面上流露出来的那样端庄,反而隐隐有些急躁。
也等不得门口的小厮推门,刘氏便兀自将门一把推开。当她看到自己的亲儿子和庶出儿子都跪在地上的时候,她顿时觉得自己的言行似乎有些冒失了。特别是刘氏看到何苗也坐在席上,她和自己的丈夫眼神稍微对视了一瞬间。在何进有些微微怒意的眼神中,刘氏将赵氏引了进来,随后挥手打发了一众奴婢和小厮,自己轻轻的将门掩上。
赵氏首先向何进行了礼,言道:“大伯”。
“啊!弟媳何故来此?”何进点点头算是回礼了,他话是问着赵氏,然而眼睛却是看着自己的夫人刘氏。
何咸此刻哪里还敢抬头,只听得是母亲带着叔母来了,定是听说了书房的事情,来求情了,于是心里便也踏实下来。而何瀚文则心里先是暗叫一声不好——这刘氏忒是护犊子,搞不好让刘氏这么一闹,自己的老爹一心软,岂不是他如今这些安排和算计全都做了无用功?
因此,何瀚文一时没忍住,微微抬起头来看,正好看见刘氏进屋那时,何进看她的一眼。何瀚文见何进眼中不似喜色,又见着他盯着刘氏却问自己叔母如何而来,便心有所宽,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般,有着落了。
赵氏答道:“兄嫂听闻大伯这里出了乱子,放心不下,便来查看,以安人心。”随后便退至何苗身后。
刘氏也上前来,立在何进身边,但并不说话。
何进哪里不清楚刘氏打的什么主意,于是决心不理会她,今天这个教训是一定要给何咸立的。说来这本来也有他一部分的责任,刘氏偏爱嫡出子嗣,何进略有耳闻。这本没什么,何进也是偏心何咸的。
然而,偏爱也分怎样爱:刘氏之爱子实乃溺爱,何进虽偏爱,却是希望儿子成就一番事业,将南阳何家发扬光大。何进胞妹已为贵人,只待生下皇子,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届时,内有侄儿统御宫闱,辅之以十常侍之协;外有何咸助何进鹤立于朝臣,上下其手,何家想不荣华富贵,发扬光大,难矣。
故此,何瀚文和何咸若能兄弟齐心,互相竞争,互相成长,将来大事不成,也不至于无栖身立命之所。更何况,何进观何瀚文此子也是个有心思的,不妨用来磨一磨何咸的傲气。成大事者,必得能耐得住寂寞,像何咸这样张扬的性子,迟早要为家族带来隐患。
何进心思已定,何瀚文看在眼里,刘氏又怎能不知。她一见何进如此态度,便是腹中有千言万语,此刻也说不得了,只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只盼着丈夫不要对何咸太过严苛,最好能多保留一些颜面。
何进见书房内原本躁动的气氛安定下来,便叫小竹和巧儿将新席摆上,刘氏与赵氏分别坐了。何进放在案上的左手食指轻轻抬起,有节奏的发出一阵敲击声,好像在思考,又像是故作深沉。
何咸和何瀚文此刻倒是觉得有些磨人,二人竟然都有了些许忐忑的心情来。随着何进食指敲击案桌的沉闷声音,这段节奏好像一柄随之准备的刀,扎在二人心里。
不多时,敲击声止了。
“颖叔,为父且问你。是否可与叹之争执之处,有非礼之言?”何进对前面的事情提也不提,反而突然对此事发问。
何咸一听父亲揪着这件事来问,心里先是轻松,但却又紧张了起来。他虽然表面恭敬,但是内心里面却从来没有佩服过父亲。何咸从小读书,一只自诩是为读书人,对于屠户出身的父亲,那潜意识里面是瞧不起的。
“屠羊户能懂什么呢?也不过就是姑母入了宫,所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左不过是如此便罢了。”这正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不过今日何咸第一次正视了父亲的能耐。何进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其政治智慧和领兵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正如何进从来没有管过家里面的事情,如今一朝做宰,一下子就切中问题的要害:他明知何瀚文之前所说的显然是给何咸留了面子,因此也算给何咸保全了部分面子,故不再计较。然后面的事情涉及到本源问题,事关家族荣耀和嫡子人生,面子不面子就不是那样重要了,重要的是公正,希望能给儿子一个教训。
何咸心里此刻是极度不安,慌张、无助,内心打鼓。可见他其实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恐怕不是那样说得出口,何进作为父亲的威严犹在。也怪不然何瀚文认定何咸是一个十足的草包,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母子两个都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典型代表。
何咸一番计较,又偷偷的抬起头去看母亲的意思。都说知子莫如母,儿子什么德行,母亲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只见何咸的母亲刘氏坐在席间,眉头微微皱起来,又眼神飘忽,轻轻地摇了摇头。何咸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这是让他捡着不重要的承认,若有涉及父亲的言论,则咬死了也不能承认。
“父亲,儿子确实与叹之有所争执。。。确实有非礼之言,然则实在是儿子无心之失。儿子年轻冲动,心想着也是为弟弟好,一时口不择言,伤了弟弟的心,实在是儿子做兄长的不是!”何咸这一手辩白的漂亮,既然无可避免,那么就先自己承认,将这件事情从议论家事下降到与兄弟之间的争吵上面,一下子便使得问题的严重性下降了一个档次。
何进对这番应答尚且还算满意,但何瀚文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若是不赏罚有度,控有失父亲风范,于是便言道:“颖叔莫要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为父再问你,巧儿是你的侍女,你可打她了?”
“这。。。”何咸一时语塞。
何瀚文见此,便抬头进言道:“父亲,巧儿确实挨了打。兄长也是一时气愤,不如。。。”
“没有问汝就不要答话。”何进面无表情,何瀚文一时也拿捏不好,值得称是,不再多言。
何进接着问道:“到底是也不是?颖叔,汝且讲实话来听。”说完,他看了看何苗和赵氏,又继续说道:“都不是外人,有何不可说?若是自觉理亏,当时又为何做来?!”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带着点埋怨。
何咸哪里听不出父亲责备的意思,因此只好诚惶诚恐的答道:“却是瀚文所言,儿子,嗯。。。一时冲动。儿子一时糊涂啊!”
何进这才不再逼迫追问了,他觉得事情已然问到如此地步,自己心里明白,在座的都不是傻子,也自然是明白的。至于面上的事儿,就依瀚文的说法,也算是过得去。
是时候盖棺定论了。
“既如此,颖叔。汝乃兄长,所以错处多些,从情分上,叹之作为弟弟,是要维护的。叹之,汝非长子,从礼法上,颖叔作为兄长,也是要维护的。现做出如下断论:颖叔、叹之,汝兄弟同为何家子弟,需兄友弟恭,为家族效力,不可兄弟相煎。汝二人互相道歉,须得真诚。另外,颖叔,汝既不喜巧儿服侍,便让她跟了叹之。你园子里那些小厮和婢女尽去罢了,只留两个服侍的,自己挑选,或凭你母亲做主。”
何进只言说是何咸不喜巧儿,便将打人一事揭过了,不再提起。又对何瀚文言道:“瀚文,为父的难处汝体量否?”
何瀚文知道何进不打算更多地追究何咸的错处了,但他又能如何呢?这个家毕竟还是何进做主,何咸也毕竟是长子,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无能为力。
然而,事儿是这么个事儿,理儿不是这么个理儿。何瀚文上蹿下跳,忍辱负重,可为着不是这么个结果。因此他需讨得些许利益出来。
“父亲,瀚文自幼由母亲照看,母亲教儿子学礼,瀚文感激不尽。正因学礼,因此知进退。如今此番事毕,瀚文体量父亲难处,也谅解兄长错处。然瀚文有一愿望,不知父亲能应允否?”何瀚文开始讨价还价。
何进知道何瀚文的意思,他略微思考了一下,觉得此事未尝不可,就算补偿这个儿子了。若能说出一番道理,也未尝不可。因此言道:“叹之且说来听听。”
何瀚文一听此事有戏,便喜形于色,先是扣头,然后娓娓道来,条理清晰:“父亲,母亲,叔父,叔母。瀚文见兄长常勤于读书论道,瀚文实向往之。有今日无状之举,也实因与兄长论书而起。瀚文深知才疏学浅,故而也想温书,以入正道。”
何进没想到何瀚文是想要读书的。其实,他本想着再过几年,便请一位先生入府,为瀚文教习。如今瀚文提出,他反而宽慰了。“此子倒是懂事,不似颖叔骄纵。”何进心想。
“读书乃正道,如此算不得如何愿望,为父许你便是!还有其余所欲否?”何进心下喜悦,满口答应。
“瀚文谢过父亲!瀚文还有一欲,祖母耄耋,瀚文近日见得少了。如今瀚文已能自立,也思念祖母,不如搬入祖母园中,一来小心照看,而来与祖母作伴,以宽其心。祖母见瀚文日夜伴读,必觉何家家世日兴,必然欣喜,身体也会好些。”
“就这么办吧,夫人,这里你打理干净。叹之、颖叔,各自回房。叔达且随我来,吾与汝兄弟继续刚才的话题。。。”
今夜冬天的冷风吹拂过来了。从何府府墙内伸出的树枝迎着风招了招手,撒下几片叶子。然而,今年的冬天似乎暖和了些,至少第二天的清晨,何瀚文所住的侧园房檐上没有挂着霜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