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断人初静,缺月挂梧桐。
娘娘缓启朱唇:“荼蘼,咱们是心有灵犀呐。我前脚才让灵姝去唤你来为我诊病,你后脚便到了。”
荼蘼坐到席前,一边为娘娘搭脉,一边道:“娘娘,实不相瞒,我是正好有事来找娘娘。”
“若我猜的不错,你当是来问命的?”娘娘脸色苍白,嘴角却挂着和善的笑意:“那初生妖女,是个可怜的。并非我没有容人之量,实在此地留不得她。还有那些采药女,千年得我传授妖术,竟修不成,日后必遭中皇山灵力反噬,化作齑粉浓血,那时,我再遣她们,怕是晚了。”
“娘娘慈悲,那些草药女,屡屡错认妖骨,我也无颜再向您求情挽留了,只是那初生的白芷,既然娘娘也说她是妖女,自然应该与中皇山息息相融,何以也要流放人境呢,人妖殊途,怕她前路不甚好走。我来前已经推衍一二,她有一半血脉,还是伏羲大帝的,虽是私生,可是她母亲也受了千万年磨戒,也算为她赎过了罪过,也留不得么?”
女娲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浅,愈来愈浅,渐渐消失了:“荼蘼,前尘往事,我不愿再提。你缘何为她亲自求情、半夜问命,我也晓得。只是,不属于这里,就是不属于这里。”
荼蘼闻言,心下惭愧,切脉后语道:“上月我给娘娘备的药,娘娘可按时服了?”
“前两剂,我都服下了。唯第三服,终差一味白芷,怕是我无福再用了。”娘娘说着,拿出那副药,递给荼蘼:“花草树木,备药不易,你看看可否拆开来,用到别处吧。”
“娘娘仁慈,统领六界,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荼蘼接着娘娘的话茬说道:“却造成如今自身魄汗未尽,形弱气烁。想这中皇山,最后一枝白芷,竟也在今日修成妖形了,不如,让她去往人境之际,替您寻一味纯正的白芷草药来补过。”
“人间,岂有纯正?浊气沾染太甚,岂止药不能供妖食用,便是普通的妖,在那里根本就生存不下去。”娘娘轻微叹了口气,“你终归疑我,不信我能容下她。还在想着为她寻个功劳,好找处垫脚,让她重返中皇山。可是,我还是要再跟你说一遍,她,不属于这里。这里是妖界密境。她根基不纯,似妖非妖,似人非人,长此以往,不但中皇山要毁她,便是去了人境,我也算不出,她能否可逃得了天地劫数。”
“竟连娘娘都推算不出她的前程。”荼蘼说,“看着倒是个厚道的孩子,终归前途未卜了。”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娘娘端起面前的茶器,吟了一口清茶,茉莉的清香便在她的齿间漂游:“你走吧,嘱咐那孩子,机关莫算,守好本心。”
顷刻间,荼蘼又端坐回了荼蘼洞半壁的石椅之上,跟白芷说了同样的话。白芷不知那是说的她的命数,一片懵懂。人皆如此:非经历过,不能理解。
“从今后,你就叫‘芷兮’吧。”荼蘼送了白芷一个礼,一个名字。
“芷兮,恩,芷兮,好好听的名字。”那株白芷欢喜揣摩着自己新得的美名,跪拜谢恩:“芷兮无父无母,谢过妖上赐名。”
采药女从荼蘼洞中出来,个个娥眉横翠,娉婷袅娜。她们一一欠身拜别洞口的芍药花妖,各自结伴向自己的住处飘摇而去。
芷兮走在最后,纤腰微步,步履踟蹰,耳畔还萦绕着方才采药女的窃窃私语:
“她可能不知道,她母亲临终受的可是碎纸之刑,族谱上她才会承下这样的名字。”
“况又不是娘娘赐名,不过是荼蘼转告的,怕她根基不正。”
……
一字一句,芷兮都听在耳际,方才熠熠生辉的颜容,不经意,便黯淡了下来。
芍药看芷兮低眉颔首,遂轻轻伸出手臂,将她拦下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芷兮抬头,眼中几丝优柔惶恐,右手覆于左手之上,欠身施礼:“回禀妖上,芷兮无处可去。”
芍药纤纤玉指,托起了她下坠的手,和蔼说道:“免了。妖界里如今,众生平等。除了娘娘,皆可直呼其名,礼数也不用。”
“可是滇儿她们都是这般礼数。”芷兮不解。
“你与她们不同,她们是人类,而你,有妖族的血脉。”芍药解释着,似乎想宽慰她,又补充道:“‘妖上’这个称呼,许久不用了,年纪小些的,怕是不懂,说出来难免不是笑谈,你别往心里去。””
“论起年纪,我刚刚修成人形,怕是排行最小不过。”芷兮初来,伏低伏弱。
“非也,”芷兮轻抿朱唇,露出一丝委婉笑意,“我倒问你:‘妖上’这样的称呼,你可是哪里学来的?!”
“我没有想过,”芷兮随口道来:“有一些模糊的名字或称呼,仿佛,早印在我的记忆里。就连‘芷兮’这名字,我都似曾相识,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能用上这般美的字样。”
“那便是了,”芍药颔首,“按照妖界清规:各界草木里,修行最高者,才可以被称呼该草木的本称,就像所有荼蘼里,只有如今荼蘼洞里的这位,称得起‘荼蘼’二字,其余皆按辈分,排为‘墨糜’‘青糜’‘兰糜’……而你,从族谱上排下这名字来,因为你的母亲,曾被称为‘白芷’,那是白芷里最高的位分,你的修为,都远远超过那些只敢在背后说你的采药女。你的渊源,一半源于记忆,一半缘于承袭。因为,你母亲生前便为你取下了‘芷兮’这名字。”
“您认识我的母亲?”芷兮征询而焦急地探问:“我母亲是谁,您可告诉我么?”
“不止芍药,便是我,都熟识得很!”一只青狐嗖嗖从花钿丛中钻将出来,化出人形来。
芷兮惊心回头,却见:
临风如锁玉,缓带迥绝尘。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狐影。
“离与,你又胡闹”,芍药满脸堆出嗔怪,故作严厉,却被眼中慈爱出卖了其实关心。
“恩人的女儿,我自当来拜会,”被唤作离与的那只青狐幻化的男子,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唯美的弧线,答复着芍药的话,目光却看着芷兮,墨玉一般的眼睛里包裹着温和的光,像是望着一朵守护了千年的美木,仿佛连冷漠高挂空中的星辰也能融化了。
芷兮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用手轻掩了一下心间,眉头微蹙,抚气宁神。见离与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似觉不妥,忙放下手来,一时窘迫,红靥凝羞,窘迫得嘴角一咧,回了一个微笑。
“吓着你了?,”离与见状,温和地询问,熟悉的语气,不似跟陌生人说话,倒像见故知,“我本来也不想躲在花丛背后,无奈那些凡间女子,聒噪浮华得很,我躺在花间许久,朦胧睡着了,醒来才没了她们的气息。”
“芷兮,他是青狐修妖,名作‘离与’,”芍药画蛇添足地为离与开脱,“听说你今日出世,一大清早便从青丘溜了出来,跑来寻你,无奈他受不了凡人气息,只能候在我这里,说现在白芷都归荼蘼管束,早晚你会被派至此处跟荼蘼请安。我让他待在洞里等,谁知又躲在花间了,竟是吓人。”
“无妨,”芷兮又笑了一笑,她的笑,唯美却真诚,自然得让人心安,“芷兮不娇气。只是,您方才也说,按照妖界清规,名字皆要从自己所属族系中往下传承,那他,既然是狐族,又是青色的,该唤作‘青狐’才是,缘何却叫了‘离与’?”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就唤作青狐的。”离与欢欣一笑,抢在芍药前接了芷兮的话:“我是白狐族,春末夏初,体色会由白色逐渐变成青灰色,我便是那时出生的,所以,父亲给我起名叫青狐。可是,我七岁上,遭了一场劫难,族人都说我当时已经死了,且埋了,可是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因此,依照族规,为我这死而复生之妖,改了名,叫作‘离与’了。”
“说出来,你或许不能信,”芷兮不好意思地说:“‘青狐’这个名字,仿佛也是早在我脑中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你,便想起了那个名字。它便像‘妖上’那些不入时的称呼一样,早便在那里,于是,我才脱口而出了。你不要怪我信口胡言、冒犯到你,才好。”
“芷兮妹妹多虑了。你是白芷族,我是白狐族,说来还算本家。”离与温和地说:“一个名字,一句话而已,何以便扯到胡言和冒犯了,更别说怪不怪这样生分的话。”
“胡闹!”芍药言语怪罪、实则宠溺地拂了拂离与的脑瓜,“初次相见,便姐姐妹妹的叫,成何体统。你就不怕芷兮怪你轻浮。”
“姑姑冤枉我,”离与反驳芍药:“我何时这样叫过她人了,芷兮不一样。”
“如此说来,你跟我,倒是同辈。”芷兮说话,面色平和,心中却不知绞过几层波澜,暗自庆幸总算有妖愿意同她站在同一个高度、春风化雨般说说话。芷兮孤身来到世间,被采药女一事牵扯,本便谨小慎微的天性,越发束手束脚,事事留心,时时在意。
“嗯,”离与笑着点头,随即关心问道:“天色这么晚了,娘娘可给你安排下住处了?”
“这话说的,芷兮有我看护,还能露宿中皇山不成?”芍药戏谑地替芷兮作答:“娘娘不安排,不还有我那芍药洞么?那里虽然盛不下你这个活物,芷兮可是草木妖,乖巧得很。”
离与忙忙躬身揖手道歉:“芍药姑姑饶恕了小狐吧。下次必不敢乱跑了,乖乖呆在芍药洞。”
“别作态了,”芍药拍打一下他的肩膀,将他直立起身来,“何时听过我一言半语?走吧,漏已初更,我下值了,一起回吧。”说话间,换值的没药,已侍立洞口,可能已经司空见惯,竟无一言半语交待。
阡陌间,荼蘼芍药诸花,两三丛烂熳,十二叶参差,娇态可掬。
离与走在芷兮身侧,望她气质如兰,花容月貌,钿步履迟,愈增其妍。只是他一眼便望出她根本不足,娇弱病态,怜惜之余,涌上一阵心疼:芷兮,你切不可学白芷姑姑:拣尽寒枝不肯栖,终是寂寞沙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