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在做梦,那个日日夜夜重复了千万次的梦境。但他无论如何就是醒不过来。
又湿又黏的梦,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魇,将他牢牢拖在旋涡的中心。
很臭,浓烈的焦臭。肆意卷虐的火焰呼呼的咆哮着,将一切都燃烧殆尽。肖?站在屋门前,看着火舌将自己父母血淋淋的尸体卷入一片热浪之中,他捏紧了拳头,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怔着,任凭泪水雨点一般的落下。
“桀桀桀——”那个半面赤红的老人怪笑着,将他拎小鸡一样的提起一只脚。肖?无力的挣扎着,却不能改变什么,稚嫩的双手抓挠着地面,拖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恐惧,直到现在依然恐惧。那个魔头的力量是无法反抗的。
下一幕,是阴暗的小屋内。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和草木腐朽的味道。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浑身颤抖地排成一排,在老人森冷可怖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喝下碗里碧绿的浓浆。
疼痛,难以言喻的剧痛,先是肠胃,再到浑身上下每一个器官,每一块皮肉,都仿佛是被刀刃反复切碎、碾磨一般。孩子们一个个开始咳嗽、呕吐,四肢抽搐,然后眼白外翻,白沫喷吐,最后七窍流血,倒地身亡。
老人满意地欣赏着孩子们的尖叫和哭喊,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一旁苦苦坚持、摇摇欲坠的肖?身上。
四周又如水墨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土牢里孩子们肮脏的身体和清澈的目光。
“小结巴,你忘了你说的话了吗?”孩子们问道。
“我......我很难受......”肖?模模糊糊的回应着。
“小结巴,你忘了你说的话了吗?”孩子们看着肖?,忽然一个个都膨胀成了气球那般巨大,“嘭”地炸开后,满地血块里,是一条条嘶叫扭曲的蜈蚣,恶狠狠地朝着肖?冲过来。
“你忘了你说的话了吗!”
“呃啊!”肖?惊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嘶——他妈的,你睡个觉都一惊一乍的!”身旁传来一个熟悉的抱怨声,肖?扭过头看去,是浑身包扎得只露出一张脸的齐泽辉。
“醒了?睡了好几天了,要不要喝点水?”一边,莫问、杨玉琴二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莫玲玲十分专注的靠在母亲腿上,摆弄着一直小木马。
“咴!”一阵颠簸让肖?差点摔倒,他撑手扶住地面,却是柔软的干草。肖?这才发觉自己正处在一辆马车动荡的车厢内。
“师父,师娘,小师妹,还有辉少?我们...我们这是......”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问刚要开口,就被话多的齐泽辉抢先道:“妈的!咱们这回可真是他妈闯了大祸了!还连累了莫师傅!”
莫问笑了笑,摇摇头没说话。
肖?接过杨玉琴递过来的一碗水,急忙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赢了吗?”
齐泽辉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伤感:“娘的,哪有那么容易!”
接下来的故事,虽然莫问讲得语气很平静,但肖?却是听得胆战心惊。
那天莫问被师爷和一干官差带走后,没有审讯,没有定罪,二话不说就被关进了牢里。
不久后,他就听见狱卒交谈舞狮大会上肖?在擂台上怒杀黄家武馆师徒的事情。当时莫问虽然有些担心,但考虑到擂上生死状的事,便没有过多紧张。
当夜,他正在牢房里睡得迷糊,忽然感觉到四周有些细微的响动。莫问睁开眼,正好看见两个狱卒拿着匕首在向他逼近。震惊之下,莫问出手将狱卒制服打晕,夺过钥匙解开了手铐,并穿上了其中一人的衣服,趁着夜色溜了出去。
路过县衙时,莫问见到深夜时分衙内仍然人影晃动,心中存疑,于是便贴过去偷听。结果正好听到县令和师爷与几个官兵密谋假借串通山贼造反之名,杀掉莫问一家,和肖?齐泽辉两个徒弟。
“这么久了,牢里应该已经把他办了吧?”县令冷笑着道。
听见此事的莫问怒火中烧,情绪激动之下,冲进了县衙,拔刀一阵乱砍。血肉横飞间,县令师爷的人头全部落了地。
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的莫问赶忙回了武馆,带着妻小和肖齐二人,在一位老车夫的帮助下,以重病求医为借口突破了关卡,连夜逃离了平安县城。
说到这里,莫问长吁了一口气,不再多言,扭头看向车帘外飞速掠动的树丛和飘飘渺渺的远山。
杨玉琴把头轻轻靠在丈夫的肩上,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车头不时传来老车夫挥鞭驭马的声音,滚滚的马蹄声,提醒着众人这段旅途还没有结束。
良久,莫问扭回头来,看见肖?直直地跪在那里,狠命地垂着头,眼泪一点一滴地落在干草上,湿了一片。
“对不起师父......我...我......”肖?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莫问举起了手,又默默地放下了,他此时地内心也十分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旁的齐泽辉张了张口,说道:“哎我说,其实这事儿吧,也不能全怪我俩,那个黄狗和县令本就该死,现在不杀,以后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出......”
“你闭嘴!”肖?低吼道。
齐泽辉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肖?发这么大的火。识趣地他只好闭上嘴,把头扭向一边,却因为牵动了筋骨疼得直咧嘴。
“莫师傅,前面就是曲州地界了。”车头的老人忽然开口道。
莫问点了点头:“到了曲州应该就差不多安全了,这次多亏了你啊老伯,莫某多谢了。”
老人笑了笑:“莫师傅哪里的话,莫师傅和徒弟为民除害,替平安县城的百姓出了一口恶气,这是老朽应该做的。不过到了之后,莫师傅一定要小心那些官兵啊,等风头过去再说吧。”
莫问应了一声,看着抽泣的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肖?的头:“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好了好了,一个男子汉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可是...可是师父原本可以在县城过得很好.....都怪我!”
“很好?过得很好吗?”莫问笑了,他捧起肖?满是鼻涕眼泪的脸,轻声说道:“被人欺压的日子,一点也不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你教给师父的!你忘了吗?”
肖?看着莫问柔和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又立马用力的摇了摇头。
“说起来,师父还要谢谢你呢,”莫问笑道,“你替师父完成了这辈子最想完成的事情,师父也替百姓们完成了他们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江湖!”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理儿!”齐泽辉应和道。
“唯一的遗憾,是剩下的几招拳法,师父不能教给你了。”
“师父,”肖?怔住了,“你要赶我走吗?”
“哪里的话!”莫问有些哭笑不得,“现在可不像当初,你我都是被官府通缉的罪人,在一起走,很容易出事的。”
“师父,我...我不明白......”
“哎呀,果然是个木板扎脑袋!”齐泽辉指点道,“到时候官府的通缉名册上,肯定是写着一起五口人潜逃,我们分开走,就是一家三口和一对哥们儿,到时候再稍微打扮一下,那官兵能看出来吗?”
“不错!”莫问赞许道。
“可是......师父、师娘,我...我...我舍不得......”
“肖?,”杨玉琴开口道,“这个江湖很大,我们都很小。你既然肩负着血海深仇,又怎么能安居一隅,不去闯荡呢?以你和你师父的武功,对付那个......什么人,是绝不可能的。你需要寻找更好的门派,更好的老师,懂了吗?”
肖?“噗通”一声坐了下来,看着神情是懂了七八分。
“肖?,你千万记住,”莫问的声音忽然严肃了起来,“你那丹田里不知来源的邪气,我细细看过,一遇大悲大怒便迸发出来,虽功力大增,但伤及肝脑心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任由它肆虐,知道了吗?”
“是,我记住了。”肖?回想起那充斥着全部脑海的杀气狂意和那遍及全身的剧痛,心中也是阵阵后怕。
“好了,睡了这么久也饿了吧,来,吃点东西。”莫问从车厢里找出两个面饼,递给了肖?。
肖?接过来,虽然饥肠辘辘,但他吃得毫无心思。
太快了,这一切都太快了。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么一个紧张、混乱、毫无准备地状态下离开平安县城,离开一直照顾自己的师父师娘。
他想起小城的街道、房屋,通泗街上捏糖人的大伯,很便宜也很难吃的穷人酒馆,桥边说书的老先生,还有青楼总是对他抛媚眼的仙女们。
他早已把平安县城当做了自己第二个家,但是现在,他又要远远离开那里,再回去时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他忽然想起后山上大树下的两座小石塔,心目中寄托着父母灵魂的石塔。
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啊......
肖?摸了摸小师妹的头,看着小师妹安静熟睡的小脸,他心里涌出一丝羡慕。
多么幸运的小女孩啊。
“嘿,肖大板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旁的齐泽辉忽然开了口,“给你,在我腰下面。”
肖?一怔,伸手往他腰间探去,摸出了一块扁圆扁圆的石头。
“这...这是......”
“时间紧急,只来得及拿一个,不好意思啊。”齐泽辉笑了笑。
肖?眼眶湿润了,他有些语无伦次,只好用力拍了拍兄弟的肩以表感谢,却让齐泽辉疼得怪叫出来。
三日后,曲州边界。
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肖?扶着骨折了一条腿的齐泽辉,远远地望着莫问一行三人。
身后的老车夫提马回缰,不一会儿就远远地看不见影子了。
“师父!我该去哪里找你们!”肖?大声呐喊着。
莫问挥了挥手,张口说了些什么,但是肖?却听不清。
“师父!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肖?用尽全力哭喊着,言罢,跪了下来,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风沙中,莫问点了点头,转身抱起女儿,和妻子一行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