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沐芝兰对叶少卿和叶少文的了解,叶少卿所言半真半假。且看叶少文的表情就知道,他并不知道叶少卿会诬赖自己给他出什么过元宵的主意了。其实,叶少文不笨,而且很聪慧,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被叶少卿这么欺负。或许是生母早逝,他怜惜弟弟年幼,才如此礼让吧。
真是个好哥哥!
如此感叹着,沐芝兰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鼻梁瞧。
叶二舅扫了大儿子一眼,薄斥道:“文儿,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跟弟弟一般胡闹。今年元宵节不但兰儿不准出去,你们哥俩也给我在家老实呆着。谁都不准出去,要放花,看灯,就在院子里看个够。”
听闻他如此说,叶少文和沐芝兰倒是无所谓,反正去不去就那么回事,年年元宵也不过一个样子而已。不过叶少卿就没那么如意了,噘着嘴,瞪沐芝兰一眼,还念念有词地小声嘟噜起来。
叶二舅最不耐烦他娘们似的,今个心情不畅快,立时就火了起来。他伸手拨开捧着小薄被子为他盖腿的小丫鬟,猛地拍了一把餐桌,正颜厉色地呵斥道:“滚出去!”
被拨开的小丫鬟“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室内人俱是一怔,心生怕意,停了下来。或站或坐,一律屏声敛眉,大气丝毫不敢出。
沐芝兰低垂着脑袋,目光快速扫了一圈。
对面的叶少卿低垂着脑袋,缩着肩膀,怯生生的,不见得是真怕了。而叶少文仿若老僧入定一般,面色依旧淡淡地正襟危坐着。才十七岁,还算是少年郎,就有如此定力,真是难得啊。
小丫鬟跌坐在叶少文左手侧的地上,眼睛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就那么怯生生地半趴半坐地上,也不知道伤到什么地方了,天寒地冻的。论说被叶二舅这么一呵斥,就算知道他呵斥叶少卿,这小丫鬟也该哧溜跑出去,认下来是呵斥自己的。如今她这么一叫,那就是朝叶二舅的怒火上浇油。
帘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地衣裙摩擦声,室内人如得了特赦一般,很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沐芝兰嘴角微勾,收回流转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安稳静坐。
须臾,帘子被撩开,沐思绮带着绿云进来,见叶二舅面色凝重,目光落到小丫鬟身上,冷声道:“都是死人吗?杵着干什么?还不带下去,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绿云和红莲都是沐思绮调教出来的,见主子发话了,也知机的。绿云接手了红莲传饭的工作。而红莲告了罪,吩咐别的丫鬟带人出去,也随即跟了去。
室内气氛又是一松,秩序恢复如常。
在场的人都知道,沐思绮让红莲跟着去,那丫头顶多被训斥几句,自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沐思绮盘腿跪坐在叶二舅左手侧的空位上,顺手将小薄被子改在叶二舅的腿上,而后抬首看向神色肃然的叶二舅,娇声道:“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没管教好下人,冲撞了老爷。老爷,你大人大量,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这年节下的,图得就是个喜喜欢欢。看在妾身的面子上,老爷就别在沉着脸,瞧着怪吓人的。”
叶二舅有了台阶下,脸色稍缓,轻哼一声,这事儿算是接过去了。他心里很清楚沐思绮一定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选择了给妻子这个面子,没有当面戳破她维护叶少卿的谎言。可回头扫到叶少卿那副不知悔悟的脸,立时火气顿生,冲着沐思绮道:“慈母多败儿,你瞧瞧你把他们都惯成什么样子了?犯了错,还不知悔改。来人,家法伺候。”
室内气氛再次凝滞起来。
沐思绮朝叶少卿使了个眼神,示意他赶紧向叶二舅讨饶。她自己拉了一下叶二舅的衣袖,委委屈屈地道:“妾身,妾身好生羞愧啊。老爷把这个家交给妾身,妾身却……妾身愿领家法。”
叶少文推了弟弟一把,忙道:“爹爹,孩儿愿领家法。”
叶少卿一骨碌爬起来,朝叶二舅稽首而拜,又磕了几个头,大声道:“孩儿愿领家法,不过孩儿不服,孩儿不知道错在哪里了?”
“你还顶嘴你?”叶二舅火气更胜,情绪已经游走在盛怒边缘,顺手拎起茶盅就朝叶少卿砸去。刚好在右脑门上,立时乌青一片。他心里微疼,口气却未软和下来,恨声道,“想明白错在哪里了没有?”
“没有。”叶少卿嘴硬到底。
沐思绮想打圆场,可人家不领情,没办法,只好摆手示意丫鬟们都出去,免得伤了主子的颜面。沐芝兰和叶少文欲要出去,却听叶二舅冷喝一声道:“都给我站住。”
“老爷,这年节下的……”沐思绮不想事情闹大,忙出言打圆场,可话没说完就被叶二舅喝止住了。
“你住嘴。”叶二舅好似转到了发泄对象,冲沐思绮吼道,“你还姑息着他,你瞧瞧他现在的样子。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男孩子没点男孩子气概。行事鬼鬼祟祟,不求他成大器,立门户总是要立的吧。就他这副样子……都是被你惯的。”
当着孩子的面,当着下的面,驳斥自己,这是第一次。沐思绮也觉得委屈,眼睛立马红了起来,嘴巴抿得紧紧。她很努力地压抑着欲哭的委屈,最终还是未能压抑住,眼泪从眼角溢出,抽泣起来。
沐芝兰与叶少文对视一眼,都不大清楚今天叶二舅怎么了,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平素里,他回来时也会教育教育孩子,可没像今天这么固执,也没如今天这般不给沐思绮面子。
因沐思绮哭了,叶二舅略觉得尴尬,嘴角翕翕,半晌才放软了声音,唤了一声“夫人”,停顿须臾,才继续劝道:“孩子都在呢?”
沐思绮接过绿云递上来的绢巾,拭了拭眼角,才道:“是妾身没把孩子教好,惹老爷生气,妾身甘愿受罚。”
“夫人……”叶二舅自嘲地笑了笑,扫了几个孩子一眼,神色惘然,摆手示意道,“都坐吧。既然卿儿不知道错在何处,今天我就说给你听听。你听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下次再犯,就算你母亲为你求情,也是不准的。还不谢你母亲。”
沐芝兰缓缓跪坐下来,垂着脑袋,心里却异常烦躁。沐思绮不是没有才德的女人,却依旧得不到丈夫的全然尊敬。任劳任怨地操持着家务,替他教育着孩子,平日里倒还好,撞到他发火的时候,还不是一样被当做出气包。纵然如此,作妻子的还是要顾及丈夫的颜面,就算他错了,你还不能反驳。
就刚才,叶二舅吼沐思绮时,若换做是沐芝兰,差不多就对吼过去了。谁怕谁,管他奶、奶的,先发火痛快了再说。像沐思绮这样子,沐芝兰不但做不到,还会委屈死,会憋闷死的。
叶少卿隐忍着不快,却是真心实意向沐思绮道谢。而后正襟危坐,等着聆听叶二舅的教诲。
叶二舅瞥了他一眼,眉宇间依然有几分怒色,道:“错有三。第一,错不知省,是为不自知。为人不欲求闻达于天下,但一定要反诸于身。自知方能自省,才行君子之道,不立于危墙之下。第二,有何话不可于人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掩耳盗铃之事,却如此鬼鬼祟祟,可是君子所为?连你妹妹都不如。你今年十五,到了束发之年,还整日与你妹妹嘻嘻笑笑,传出去让人知道了。你的名声不打紧,你妹妹还要嫁人呢?如此不知礼不知节,可是君子所为?第三,瞒天过海,当众撒谎,你当别人都是睁眼瞎,都是聋子任由你欺瞒?每每做了错事,都一推六二五,推到你大哥身上去。此为不睦兄长,是为不悌。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细微处见真性情。小处不着力,大处如何成事?”
闻言,室内立时静默起来。叶二舅这话说的也不是全然不对。叶少卿今年十五了,眼瞅着要订婚成家立业了,确实需要有些大人模样。因为他生母去世时,他还十分年幼,大家都怜惜他。又没有叶少文作为长子承继宗族大任的压力,行事不免活泼一些。
叶二舅说完,沉吟片刻,又转向沐思绮。半晌,他眉头舒展,吩咐道:“夫人以后万不要再如此纵容于他。”
沐思绮颇为庄重地回道:“妾身记下了。”
叶二舅转而看向叶少卿,问道:“你可知错了?”
叶少卿“嗯”了一声,不过表情很明显,还是不服气的。
叶二舅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声音忍不住拔高几分,道:“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嗯?这是回答吗?我现在还没死呢,就这么不孝了。来人……”
沐思绮没等他把话说完,忙道:“来人啊,把二少爷带回去,罚他今天不许吃午饭。把《孝经》和《论语》各抄一遍。”
叶二舅瞪了沐思绮一眼,却未再驳斥沐思绮。
见状,红莲忙带了叶少卿出去。
午饭吃得一肚子慌张,都不得舒服,也就草草退了席面。
回去的路上,沐芝兰听枝儿说了他们去之前的事情,才大致明白为何今天叶二舅会发如此大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