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永春镇一条偏僻深巷的小酒肆里,一个少年正坐在斜靠着正门的座位上,一边抿着酒水,一边心不在焉地拈着花生米,眼睛直勾勾看着门外那条狭窄阴暗的石道。
一盘炒花生很快便被拈完,沈易直到筷子碰到了盘底,这才回过神来。
“小兄弟,年纪轻轻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老板娘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盘着发髻,穿着一身对襟襦裙,本正在柜台算账,准备打烊,但见沈易面带愁容,又还是一副少年模样,不由轻轻一笑,顺手从身边拎起一壶清酒,莲步轻移,朝着沈易坐处款款行来。
“啊?”
沈易闻言一愣,想起这两三月来自己经历的一遭事情,目视着这位老板娘坦然坐在自己对面,又翻过来一个杯子,各自斟好一杯,一时不知作何言语,只能苦笑一声,将面前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沈易之前喝的不过是一壶梅子酒,这杯清酒下肚,只觉得喉中一股清冽直往腹中割去,一口咽下,胸口顿时滚烫无比。
“咳!咳咳!”
沈易咳嗽了一阵,用衣袖擦了擦嘴巴,发现面前妇人正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脸上浮起一抹难为情,说了句:“这什么酒,好烈。”
妇人闻言俏皮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诚实道:“小兄弟,像这种清酒,已经是我店里最淡的酒水了。”
说罢端起面前的杯子,先是看了沈易一眼,然后两手相掩,凑上朱唇一饮而尽。
“姐姐好酒量。”
沈易见这妇人一杯酒喝下去面不改色,不由赞了一句,说罢不甘示弱,也是一时兴起,索性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抿了抿嘴,说道:“姐姐请我喝酒,小子不敢相瞒,今日来此,已是遭逢厄难,性命危急。”
看着门外的雨巷雾气,沈易眸中闪过一丝黯淡,借着汨汨沥沥的雨声,朝那妇人拾了拾杯子,强笑道:“天色不早,在下饮完这杯便走,姐姐这里小菜不错,酒更是好酒,这番若能逃过此劫,日后有空必常常来此关照姐姐。”
那妇人看沈易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侧首一笑,伸手在额前抚了扶,撩起一缕青丝,笑笑道:“没想到小兄弟年纪不大,恩仇缠身,还如此淡定,日后若有机缘,定然大有出息。”
沈易举杯满饮,清冽下喉,眉头一展,也是笑道:“呵呵,姐姐有所不知,在下一时也不知从何解释说起,今日借姐姐这一番吉言,希望将来漫漫求索,也算是多了一份气运。”
“呵呵,小兄弟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是聪慧。”
妇人顺着沈易的眼神望去,此时巷外已是烟雨蒙蒙,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隐约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老板娘!”
人未到,几个粗犷的男人嗓音就应经在雨帘里吼了起来,沈易凝目一望,只见三四个七尺汉子,身披着蓑笠,打着绑腿,正在雨里快速穿行而来。
“妈的,什么鬼天气!”
当中一人刚刚进店,也不顾自己一身水里淋淋,一把解下蓑衣,搭在店门口的洗手盆上,似乎是这里的熟客,蹭了蹭脚下的泥泞,朝那妇人笑道:“白老板,这雨下的急,我这刚出去没二里就又倒了回来,白白折了两车谷子。”
说音刚落,这人身后几人也陆续走了进来,皆是一身打得透湿,眉里眼里都是雨,进了店里,都是三五两下脱了衣裳,只穿个背心,光着个膀子,也不避讳,看着沈易坐在白橘旁边,桌上一副酒具,皆是笑意盈盈。
“我之前就说过,待会儿多半是要落雨,好生劝过,你们自个不听,现在好了吧,这一顿下去,没了个把月嚼裹不说,雨里这么一趟,我看你们是非得生出什么病来才高兴。”
原来这妇人叫白橘,沈易端着酒杯,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到了心里。
转头一瞥,正见白橘手拿一盏酒盅,正往里漏着酒,隔着老远,便能闻到其中的干烈与清郁。
白橘背对着沈易,似是感受到了后者的目光,白橘微微一笑,将手中量斗放下,转头莞尔道:“你们几个,先喝点酒暖暖身子,我去给你们热点牛肉去,正好今晚店里没客,这大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都在我这里歇着,明天一早,我给你们蒸上一笼芙蓉包子。”
几位大汉听到此言顿时眉开眼笑,朝白橘道了声谢,几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各自碰了一杯,挤眉弄眼地不时发出几声爽朗大笑,也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
“哎!白姐!”
沈易听到白橘如此安排,心中顿时有些着急,连忙喊了一声,却哪里还见白橘的身影。
看着门外雨巷淅沥,屋檐雨帘漾洒,日薄西山,一米浓浓的昏黄照进门槛,斜映在沈易的脸上,渐渐地却浮起了一缕对儿时的追忆。
曾几何时,自己与爷爷游历楚幽河山之时,也时常这样在路边的酒肆之中,爷爷常常点上一壶好酒,放在炉火之上,丢进去几颗青果,看着漫山白雪,一老一少,一人举杯,一人执箸,纵谈山河瑰丽,奇异怪谈,轻啜一口,喜笑颜开。
见沈易面色三分犹豫,七分失神,旁桌的一个汉子哈哈一笑,击了一掌,笑道。
“哎!小兄弟,这雨这么大,既然白老板相请,不妨就留上一夜,我告诉你,外人都不知道,这白老板的芙蓉包子,那可是一绝!”
这……
沈易从以前的回忆中惊醒,再看眼前的此情此景,一颗本来急切的心,又渐渐平静下来,料想自己藏身在这深巷酒肆之中,那人一时也寻不来这里,休息一夜,倒也不打紧。
想到这里,沈易也不再多顾虑,冲那汉子善意一笑,说道:“没想到白姐不仅酿酒高绝,就连厨艺也这般了得,能得大哥如此盛赞,在下说不得要留下来尝一尝。”
见沈易决定留下,那汉子也开心起来,端起自己面前的满杯,朝着沈易遥遥一举,一仰脖便一饮而尽,尽显豪爽。
沈易本就是性情中人,见其畅饮,也是哈哈一笑,满斟一杯,灌入口中,将满腹烦忧强压下肚。
“好酒!”
见沈易爽快,那汉子眼前一亮,刚要说话,不想便是被身边之人抢先开口。
“哈哈哈,小兄弟好气势!来来来,哥哥我也跟你喝上一杯!”
几人都是在城里四处找活儿干的把式,平日里就好这口,之前与沈易不熟,不好搭话,现在一杯烧酒,也绕开了面,几人酒盅一端,便凑到了一张桌上,喝上一轮,一人一个酒嗝打出来,哈哈大笑中,整个店里都充斥着一股暖意。
交杯之际,一股肉香传来,袭人至极,引得众人口水直咂,只见后厨的门帘正巧被一阵堂风吹起,白老板双手端上一盆卤牛肉,看着众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恣意饮酒,眉眼一弯,笑意盈盈。
“今天酒足肉足,大家放开吃喝,醉了什么都不用管,径直上楼去睡。”
“白……白姐……”
沈易刚刚又干下一轮,弄得满脸通红,见白橘端肉回来,麻着舌头便想说什么,但压不住肚中一团暖意升起,喉间一个酒嗝冒出,醉意直冲上脑,登时将要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小子……”
闻着扑面而来的一股酒味,白橘笑着捏了捏鼻子,轻轻走来将牛肉放下,看着众人一副馋嘴的模样,轻轻一笑,转头看向沈易座下那柄被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飞剑,一双如剪水一般的眸子里,涌起一丝难言的情绪。
“我在想什么……”
“不过……长得真的好像那个人……”
在白橘的脑海里,依稀浮现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男人的身影……
一个在她脑海里,已经深深盘亘了百年的身影。
“也不知,他入的是哪个门派,究竟惹上了什么麻烦,才逃到这里。”
想到这里,白橘眼中的温柔渐渐落下,缓缓升起一抹凌厉。
而此时在永春镇的一处坊市之中,魏城晋浑身淋得透湿,眼看天色见晚,眉宇之间更显焦急,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尽管浑身酸软,依旧不敢懈怠,一条条街巷,一个个客栈,都挨个进去仔细查看,若不是见其器宇不凡,恐怕光是这一副狼狈的样子,便会被小二给打出去。
但永春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纵横长街小巷足有上百,忙活了半天,才走了一小半不到,可等到待会儿夜色升起,再想找人的话……
想到这里,魏城晋心中更是焦灼不已,见眼前一座客栈已经打样,店小二刚刚关过门,魏城晋咬了咬牙,心头一横,几步站上台阶,先是敲了敲门,沉声道:“店家,我想打听个人。”
“什么啊,打烊了打烊了,打听人别处去。”
听到门外有人,屋里传来店小二渐行渐远的声音。
而此时吃了闭门羹的魏城晋脸色更是难看,心头暗想,天还没黑,沈易绝对不敢逃,此刻绝对就藏在这镇上某个地方,眼见四周店铺门坊一家家挨着关门,想起华道生的命令,魏城晋满眼都是痛恨之色,双掌按在门栏之上,体内灵力几乎就要透掌而出,轰开这门进去看个究竟。
但一想起长春派那个传说中的白娘子,这双手掌,终究还是没敢落下去。
黄昏将去,雨势更急,盏茶功夫,整条街上便只余下了魏城晋一人,在滂沱大雨中左右踟蹰,就连张望也不知往何处去,显得人影悻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