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界。
叶鸿站在那魔物尸体旁边,眉心黑气弥漫,眼睛彻底变成血红色,其中竟渐渐泛起凶戾之气。
含光剑呜咽一声,在他手中委屈地跳动了一下。
不知何时,一大批宫中侍卫悄悄围了上来,不远的高处更是站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所有人都戒备十足地盯着叶鸿,只要叶鸿稍一松懈,他们就准备扑上去将叶鸿擒住。
他们不知道刚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对他们来说,那魔物固然让人惊惧,可灭杀魔物的叶鸿也同样让人害怕。
尤其是君承瑾身为帝王,更不可能容许这样一个鬼神莫测的人活在他的统治之下,这对他的政权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因此他刚刚稍一镇定,便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只等叶鸿和那魔物两败俱伤。
君承瑾甚至在心中惋惜了一下,但也只是惋惜而已。
叶鸿站在原地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动,在刚刚的惊人大战之后,此时安静得诡异。
丽贵妃忽然脚一崴,溢出一声痛呼。
叶鸿缓缓抬起头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看了看周围,近乎妖异地冷笑了一声,仿佛之前那样重的伤势对他毫无影响似的,又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剑。
叶鸿脑中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
杀光他们!杀光你身边所有的人!
杀!
叶鸿赤红着双眼毫无章法地向面前的侍卫砍去,鲜血仿佛只会让他兴奋,他疯狂地笑了起来。
杀!
侍卫不断地倒下,飞来的弓箭根本没办法影响到叶鸿半分,叶鸿只是随手一握就折断了这些箭。
“轰!”一道天雷自天而降,笔直地落在了叶鸿身上。
叶鸿浑身剧痛,皮肤、骨骼、经脉、丹田无一处不受损,但与此同时,他眉心处的黑气也被这雷电击中从而消散了。
叶鸿骤然清醒过来,眼睛恢复成正常的黑色,然而大错已经铸成。
含光剑上缓缓流下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破碎的身体几乎就要摔下去。但他咬牙站直了身体。
勉强用灵识扫视了一下这些侍卫,他支撑起身体走到他们面前,一个一个地开始输送灵力。
刚刚他魔化的状态之下,含光剑无法与他沟通,灵性大失,与凡铁无异。在他胡乱的砍杀之下,这些侍卫大多奄奄一息,但幸好都是外伤。他虽然不是精通治疗的丹修,但用灵力愈合伤口还是很容易的。
幸好天雷来的及时,他还有机会补救。
叶鸿咳出一口血来,修为又降一层。但他继续往下一个侍卫走去。
金丹已碎,丹田受损,他的修为瞬间从金丹期降到了筑基期。又因他身受重伤而强行输出灵力,修为持续跌落,几乎就要降到炼气期了。
侍卫们有些惊恐地看着刚刚大开杀戒的人朝他们走来,想躲又躲不开,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命丧黄泉,却发现那个人在谁身边停留一会,哪怕受伤再重,片刻间也会恢复如初。
侍卫们面露惧色,瑟瑟发抖。
叶鸿的修为降到了炼气七层。
他救回最后一个侍卫,摇晃了几下,然后提起全部的气力御剑而去。
再没有人敢拦一步。
叶鸿不知道自己是凭着怎样的毅力一路回到落霞山的。
他到了落霞山脚便再也没灵力支撑御剑,几乎是从空中坠下来的。
但他硬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把自己拖上了山。
然而就算是山上的灵气浓度比修真界还高也没有用了。
叶鸿的灵根被天雷所毁,再无法吸收灵力。
丹田受损,灵根被毁,一身修为付诸东流,叶鸿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觉得眼睛干涩地厉害。
说什么实力不重要,问什么为何追求强大的力量,不过是在自己凌驾于那些凡人之上时自以为是的想法,现在他和凡人几乎没有区别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重视这些。
不能修炼,像废人一样躺在这里,还谈什么天剑门的荣耀?谈什么战斗的快、感?谈什么剑道?他现在有什么资本谈这些?
没有,都没有了。
哈,他自以为有所感悟,原来……原来……他居然……居然还觉得自己比一般修士高明……他甚至在沾沾自喜……哈……还有更可笑的事吗?
叶鸿的双眼一直都是神采飞扬的,但这时,这双眼睛黯淡了下来。
大概,几个月前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这吧。
但那个时候有孟顾川把他带回去,现在没有了,就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这样活着……
含光剑悲鸣一声,在他手中弹动了一下。
叶鸿想起孟顾川的骨灰,苦笑了一声。
他险些忘了,自己的房租还没有交。
叶鸿吃力地坐起来,解下背上的包裹,一深一浅地朝山上的剑庐走去。
平常几步就到的地方在今天显得格外远,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那熟悉的剑庐。
叶鸿扯了一下嘴角,费了一些力气找到孟顾川说的地方,不用灵力,不用工具,跪在地上用双手一点一点挖出了一个坑。
孟顾川的身影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握着剑走进草庐的他,日日挥剑一千的他,一剑惊艳的他……
叶鸿把骨灰坛平平正正地放在里面,重新盖好土,找了一个粗树枝,仔细削好刻上字,再将它稳稳地插在那个小土包上。
他做完这一切,有些吃力地坐下来。
再无牵挂。
叶鸿想。
孟顾川说:“无论何时……相信你手中的剑……无坚不摧。”
叶鸿倏然一惊。
无论何时……无论何时……
陷入绝境了吗?身受重伤了吗?修为全无了吗?
相信它,相信你手中的剑,它强大,它锋利,它战无不胜!
你怎么能被击垮,你怎么能辜负它,你知不知道,它在哭泣,它在颤抖,它在呐喊!
这是剑的荣耀,这是你的荣耀。
叶鸿举起含光剑,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的剑身。
含光剑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发出柔和的光芒。
两年后。
深夜,大曜皇宫的冷宫内忽然冒出一阵红光,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忽然又消失了。有值班的小太监看到,以为见了鬼,吓得屁滚尿流。
这个人正是容晋。
他到底太心急了,刚刚金丹中期便急于结婴。但金丹期到元婴期向来堪比登天,他又心境不稳,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结婴成功?
这两年内,他飞快地跨入了金丹后期,但无论如何努力也没有一丝结婴的迹象。
容晋深知自己心态出了问题,但两年一过,他觉得无论如何再等不下去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头烈火金乌,它和吞天玄蟒大战一场,两败俱伤。
容晋抓住时机,在这个间隙里闪身进了山洞,看到血池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不出他所料,这血池的功用和修士所用的传送阵极为类似。
容晋的直觉向来准得惊人。
他有预感,这传送阵能将他传送到师兄那里。
果然,他刚刚一到这里便察觉到师兄曾经来过。只是师兄残留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应当是离开此处许久了。
容晋感受了一下灵气浓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将灵识外放一小部分,过了片刻后将庞大的灵识全部放出,将这一片区域仔细地扫视了一遍。
竟然到了凡人界。
他看了看身后血池消失的地方,抚了抚自己的眉心,幽黑的眼睛深处沉浮不定。
几个跃身后,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明确地捕捉到叶鸿的位置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容晋来到落霞山山脚,停顿了片刻,终于向那熟悉的气息靠近。
不过须臾便已到了。
喜穿白衣的青年如今只是穿了一件粗麻衣服,但他的背脊仿佛比两年前更直更挺。
青年正背对着他挥剑,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容晋的到来。
容晋的瞳孔微微一缩,几乎是失声喊了一声:“师兄!”
叶鸿的身体猛然僵住。
容晋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稳地走上前,但素来沉稳的声音还是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是不是那魔物?它竟害你至此!”
叶鸿转过身低低地叫了一声容晋。
“容师弟……”
容晋一步上前,怒道:“那魔物在哪里?我定要它求死不能!”
叶鸿笑了一下:“自然被我杀了,你当我那么无用吗?”
容晋想到那魔物的实力,心中大震:“怪不得……都怪我,要是我能拉住师兄,又或是及时赶到……”
叶鸿道:“要不是你那一击重创了魔物,我恐怕就死在它手下了,你又何必自责?”
容晋有些黯然:“我……算了,如今最要紧的事是回修真界,只要有了充足的灵气,凭借师兄的天赋定能很快恢复境界。”
叶鸿沉默了一下,接着道:“我不回去。”
容晋惊诧:“这是为何?”
叶鸿握紧了剑柄:“我丹田受损,灵根被毁,回了修真界就是个废人。”
容晋几乎失色:“丹田受损,灵根被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鸿将那日情形粗略说了一遍,然后看着手中的剑说:“我现在每日练剑,感觉……很好。”
容晋默不作声。
“容师弟,你来找我我很高兴,但是……请你不要把我在这里的事情告诉我师尊他们。就当,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容晋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我不但要把你在凡人界的消息告诉天剑门的人,我还会告诉玄水的所有人,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昔日的玄水第一天才现在不过是个废物,连修真界都不敢回,只敢躲在凡人界的角落里残喘度日。”
他知道就算叶鸿有心回去,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办法承受登仙门的灵压,可他不能接受叶鸿自己心里不想回去。
他找了叶鸿这么久,不是来听他说这么几句话的。
叶鸿脸色难堪地握紧了剑。
昔日的少年经历了两年的磨练之后,气息愈发强大内敛,面容上已经完全不见少年时期的稚嫩,现在站在叶鸿面前的容晋,已经是一个棱角分明、肩膀宽阔的男人了。
叶鸿能感受到容晋尖锐的、饱含指责的目光,他被这目光蛰了一下,想也不想地用激烈的言语来保护自己:“我是懦弱,我是胆小,我不敢回修真界,我怕师尊和大长老、怕师兄弟、怕你和沈君如看到我这么没用的样子,那又怎么了?你懂什么?容晋,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你什么都不懂!”
“没错,我什么都不懂。”容晋收敛起眼中的情绪,脸色漠然,“我只知道世上有天心果和塑灵草这样的神物,却不懂得如果有人要放弃自己,那么寻遍天下也没有能治好他的东西。”
“天心果在极地冰原的绝命天峰上,塑灵草从未出世,怎么可能找得到?”
“天底下没什么不可能的事。”
长久的寂静后。
“我修为尽失,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一切有我。”
叶鸿眼角有些发红:“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容晋没有说话,但是僵硬的脸色柔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