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惜惜并没有想过故意隐瞒怀孕的消息,事实上,她直到被方云清卖出去,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起笔屋)
这其实并不奇怪。这不是资讯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女性们可以从各种媒介学到许多许多孕产期只是,随便查查网络,各种怀孕征兆便能插个清清楚楚,再不济,到药店花几块钱买张试纸也就基本判断出自己是不是怀孕了。
燕惜惜从小到大,身边哪有什么正常的产妇?谁有会告诉她有什么症状就可能怀孕了?她仅有的怀孕知识就是:怀孕就没有月事了,怀孕可能会容易吐……而她是到了连瑜家,经过许久的调理,才重新有了月事,但时间上却并不规律,而她偏又是那种怀孕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明显孕吐迹象的那类人,所以她怀孕三个月,却压根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直到燕惜惜被塞上南下的船,在船上,妊娠反应让她吐个不停,她才觉得不对劲儿。人贩子以为燕惜惜是晕船,可她自己心知肚明,过去经常坐船,哪里晕过船?她又惊又怕又绝望,本来恨不得死了才好——她已经不是当日的花魁燕惜惜了,她是四品大员的妾室,在外头这么走一遭,便是连瑜赶回来把她接回去了,日后在家里还怎么抬得起头?至于听天由命,卖到哪里就凑活过日子,她是想也没有想过的:她燕惜惜虽然是妓女,却也不是那等随便什么人都肯跟的!当日想赎她的男人有的是,她千挑万选才为自己选中了连瑜,那是真正经过深思熟虑的:自己喜欢的男人,才貌双全,有钱有权……她怎么可能随便凑活,苟延残喘!
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到来,其实是拯救了燕惜惜的命的,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或许她早就找机会一头扎到运河里去了,可她有孩子了,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这话放在燕惜惜这里,真是再贴切不过,她原本是安安静静水米不沾想要寻思的,可当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整个心态都变了!她逼着自己吃东西,哪怕吃了就吐也要吃,她安安静静的不再寻死觅活,人贩子只当她是被调*教的老实了,却不知道她是不想被人发现她怀孕了。
燕惜惜想尽办法遮掩自己怀孕的事实:她以眼睛可以见到的速度迅速的消瘦着,她吃不下东西,每日里提心吊胆,她确信这个人牙子是专门替官宦人家处理后宅女眷的,所以不敢让对方发现一点儿纰漏。直到她在一个码头被卖给一个老商人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做生意的人,再好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跟商人是最好讲道理的,只要你给他钱!
燕惜惜老老实实地跟那商人回家,一到地方,她便虚虚实实的把自己的情况说了,直把那商人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倒:燕惜惜的话真真假假,身份是真的,却并没有说自己是被主母卖了,只说那日人贩子是拐子,在她上香路上把她拐了去;又说自己是四品大员的妾,而且已经怀孕,丈夫无子,对这个孩子极为期待,若恩公能把自己送回,必有重谢。
那商人一开始被吓得够呛,仔细想想,却觉得目前的情况对他来说说不定是个机会!他虽然是个小商人,却也知道奇货可居的道理。若真如燕惜惜所说,她的夫君官至四品,却还没个儿子,那这个怀孕的妾可是很值钱的!小商人什么的,对朝中局势并不算懂,并不知道连瑜这个名字,只想着四品官儿年纪肯定不小了,那他怀孕的妾可值钱了!当然,他也并没有完全相信燕惜惜的话,鬼知道她是不是撒谎!而且当官的都要个面子,自己的妾被拐了,想送回去邀功?别开玩笑了,搞不好把自己的命给邀没了!奇货可居没错,可这奇货搞不好会变成催命符也是真的。
虽然心里头犹豫,但这商人却还真没敢碰燕惜惜:他也算是个有眼光的人,当时人贩子在码头卖人,他一眼看中燕惜惜:虽然燕惜惜瘦的厉害,但自有一番风流态度,他想着养胖了定然是个美人,绝对亏不了……这会儿听燕惜惜说了这些事儿,心里头也犯嘀咕,便先把她安顿好了,还派了丫鬟伺候着,一面又让人去打听,开封是不是有个姓连的大官儿。
没等他打听出来什么,连瑜派来追燕惜惜的人已经到了他的家门。
知道王舵头找上门来,燕惜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没赌错,她的连郎,果然不会放下她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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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燕惜惜斜倚在榻上,看连瑜一脸虔诚地摸她的肚子。
“我怎么觉得,就这么几天,就又大了?”
燕惜惜抿嘴一笑:“医生不是说了么,这时候孩子长得最快了,再加上前阵子一直过得不稳当,这会儿安定下来,他还不是可这劲儿的长?”
连瑜听她这么说,手上动作停下来,看看燕惜惜:“惜惜,你受苦了。”
燕惜惜摇摇头:“不苦,不苦,公子惦记着我,我就不觉得苦。”她说话的时候,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来,让连瑜接下来的话竟不知道如何才能说出口。
燕惜惜看连瑜的神色,揣度着说:“公子,已经腊月了,是不是该接夫人回来了?”
连瑜看了看她,轻声道:“惜惜,你是不是已经听说了什么?”
燕惜惜低下头:“我听说公子遣了媒人去厉姑娘那里,公子是要接厉姑娘进门了?”
连瑜点点头:“是,我过几天就接胜男进来,而且,会让她管家。”他看向燕惜惜,发现燕惜惜脸上并没有什么吃醋的表情,有些疑惑:“惜惜,你不生气?这个当口,我却接了别人进门。”
燕惜惜伸出手来,抚向连瑜的脸,眼圈有些红:“公子,我不是那等不知道好歹的人,公子为什么这当口接厉姑娘进门,我心知肚明。说穿了,还不是为了大家好?其实我这些天一直有些提心吊胆,可是听说您派人去厉姑娘那里提亲,悬在心头的石头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惶恐,声音顿住,然后讷讷道:“其实我知道,夫人虽然不喜欢我,但我如今怀了老爷的骨肉,夫人怎么说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可我还是有些害怕。公子,对不起,我……”
连瑜伸手捂住她的嘴,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的不是,让你怀着孩子,还整日过的提心吊胆。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燕惜惜的眼泪流了下来道:“公子没有错,是我不好,不懂事,总让公子担心。我只盼着,这一胎能平平安安的,给公子留下点骨血来,我也就没白白来到这世上一遭,公子对我的情分也就没有白费了。”
连瑜觉得这话说的十分不详,看向燕惜惜消瘦的脸颊,勉强笑道:“胡说些什么!难道你我之间,还要算一算谁付出的多,谁付出的少么?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就放心了……对,还有孩子,你要生个漂亮的小姑娘,像你一样好看,等她长大了,满开封的有为青年都来提亲,你就可以坐在那里挑三拣四了!”他看燕惜惜脸上露出一点憧憬来,便又笑道:“当然男孩子也凑活了,不过男孩子的话,就不能宠着了,要早早的送到学校去,要不然一定会被你跟芳姐惯坏的!”
燕惜惜忍不住笑了:“人家都是盼着生儿子,怎么到了公子这里,便是女孩子最好,男孩子凑活了?”
连瑜笑笑,他曾有过世上最好的最好的儿子,他对不起那孩子,那孩子从出生,就在还债,替他还债,还欠父母的,欠美文的……他享受了那么多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而应尽的义务几乎全都推给了自己的儿子。如果可能,他这辈子,想做最好最好的父亲,他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孩子,再不做那个需要儿子来替自己承担责任的坏父亲:如果可能,他更愿意要一个女儿,一个可以全心全意去疼爱,无需承担太多责任的女儿——他已经有过最好的儿子,以至于他对儿子,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期待。
这种奇异的念头,在这个需要儿子来传宗接代的年代是无法让人理解的,甚至连瑜本人,也并没有深刻地去想自己为什么更想要一个女儿是不是儿子,尽管知道自己肩负着为连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可他心里头总觉得自己还会有别的孩子,反正只要有个男孩子就好,所以这第一个,让他充满了期待的孩子,他希望是女孩子,可爱的女孩子。
连瑜又跟燕惜惜说了一会儿话,看她神色疲惫,便扶着她躺下,守着她,等她睡着,连瑜脸上浮起一片忧色。
燕惜惜的情况太糟糕了,她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好,在怀孕初中期最需要保养的时候,她先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怀孕,然后又提心吊胆,颠沛流离……即使不去抱她,连瑜也判断得出,怀孕六个月的燕惜惜,只怕反而比半年前的她要轻上不少。医生也好,他本人也好,在燕惜惜面前都说她只是营养不良,养一养就好了,可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的?她太虚弱了,以至于连床都起不来。如果是一般的生病,这样子静养一阵子没问题。可她是要生孩子的人啊,这年头可没有剖腹产,女人生孩子全靠自己那点儿力气,燕惜惜这样的情况,真的能平安的把孩子生下来么?
连瑜把燕惜惜搭在被子外的手塞回到被子里,昔日的纤纤玉手现在摸上去全都是骨节,连瑜摸着她的手,心中的恐惧越发的厉害,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丽苏走上前来,问道:“公子,今天要去接夫人回来么?”
连瑜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等几天吧,让惜惜再安静几天。”
丽苏张张嘴,没说话,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连瑜带着丽苏,走回到书房,坐下来,忽然问:“丽苏,我要接胜男进门,你是不是不高兴?”
丽苏低声道:“公子开心,胜男也如愿了,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呢?”
连瑜摇摇头:“不,你不开心。你其实并不希望胜男做我的妾,对么?”连瑜转过身,看着丽苏:“这几天你都一直闷闷不乐的,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件事儿会让你很不高兴了,我记得那时候我说要放胜男走,你嘴上不说,可是脸上却是轻松的。”
丽苏看看连瑜,忽然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公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开心不起来。我应该开心的,胜男一直都想做公子的妾,而且一直希望能有个正经的名分,现在如愿以偿了,我该为她高兴。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样的话,胜男就不再是那个胜男了。公子,我很怕,大家都变了,都变了!”
丽苏说的乱七八糟,可连瑜却有些听明白了,他扭过头,看向窗外,忽然想起红楼梦里那段对女子最经典的评价“女子出嫁前为珍珠,嫁人后便失去光芒成了死珠,再老便与污浊男子同流,成为死鱼眼……”
这世界上,能永远做一颗珍珠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感谢江边村妇女的浅水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