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处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山沟里,周围都是崇山峻岭,山高林密,美帝的侦察机也不敢飞得太低,每个山洞的上面还覆盖了一些大的树枝做遮掩。慕烟挎着义章的胳膊在山林里边走边谈,义章把柳家大院这些年发生的事简单地跟慕烟作了叙述,义章主要想从慕烟哪儿了解一下柳魁章,毕竟慕烟当年参加革命时投奔的就是王炳乾和柳魁章的部队。
“姑姑,柳魁章现在可是黄县的党政一把手,你觉着他这个人怎么样?”
“我跟着张世宝参加抗日队伍时,王炳乾是渤海支队的司令,柳魁章是政委,但我跟他们接触时间很短,也就是三个月不到,我就被调到了胶东军区,离开了黄县,先到了海阳后来转到临沂。那段时间我对柳魁章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他特别善于发动群众,能说会道,后来听说渤海支队出了叛徒,王炳乾等支队领导大都遇害,柳魁章好像还给军区做过检讨。怎么,他现在已经整垮了柳宅,对咱柳家大院怎样?”
“柳魁章就像你说的,他很能说也很会来事,特别擅长钻营,实话实说,他对咱柳家大院是真心不错,不管是对我爹还是对叔公都是非常尊重,特别在土改后划定家庭成分时,他一锤定音竟然把咱柳家大院划为贫农,要不然的话,我当兵都是问题,但他对自己的亲叔叔柳文华那可是下了狠手,往死里整,鼓动村民批斗他,县委不仅抄了他的家,分了他的地,就连商章的娘亲张三嫚都被他弄到了县城,听说现在俩人厮混在了一起。他虽然对咱柳家大院格外照顾,但我爹并不领他的情,就在我参军的那个月,柳魁章派工作组到双柳村蹲点指导征兵工作,实际上就是去批斗柳文华,带队的组长对柳文华太过分了,被我爹给狠狠踹了两脚,屁也不放一个就灰溜溜地带着人跑回了县城,若没我爹的暗中保护与帮衬,柳文华恐怕早就被柳魁章给整死了。村里人明面上都顺着柳魁章,暗地里说啥的都有。让我看,这个柳魁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狼!人前拥护共产党,背后净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义章,当年柳魁章他爹柳文夏与柳文华的那场官司,就是一桩糊涂案,不要说你我了,就是你爹贵为族长,也断不清其中的是非曲直,但柳魁章猛烈追求张三嫚的事我知道,当时柳魁章正是落魄的时候,家徒四壁,负债累累,张禄当然不会同意把三嫚嫁给他,张禄却把三嫚嫁给了柳魁章的叔叔柳文华做了小老婆,可以说柳文华无意中成了柳魁章的情敌,柳魁章负气离开了双柳村,阴阳差错却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柳魁章是鬼还是人,随着岁月的冲洗,他早晚会原形毕露的。义章,还是说说你吧,参军三个月都不到,就提干了,还当上了连长,并且我看吴军长对你特别器重,姑姑真心为你骄傲!”
“姑姑,你是知道的,我自幼习武,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像我们的先祖柳高璜那样在疆场上建功立业,重振柳家大院,使之门庭赫奕,也不枉此生来世间一遭,本来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也有机会像你当年那样离家出走而参加革命,不瞒你说,有好几次我也真跟人走了,但都没走出柳水乡,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
“俺娘,当时礼章刚去东北不久,就音讯全无,俺娘已经整天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我想我如果再不辞而别的话,岂不要了俺娘的命,我当时就问自己,即使我柳义章将来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以牺牲自己的娘亲换得的功名又有何用?这次能赴朝参战,一个是礼章的生死已有了些眉目,活在世上的可能性很大,娘亲的心宽慰了很多,再一个就是抗美援朝是为了保家卫国,是立国之战,我爹坚决支持,我也是志在必得,娘亲经不起爹和我的轮番游说,才松口让我赴朝作战。我很庆幸,在十八岁的时候实现了我儿时的参军梦,成为像姑姑一样的革命军人,更幸运的是我不仅如愿参军,还意外成为了一名骑兵,守疆告诉你了吧?我是咱双柳村十三名志愿军中唯一的一名骑兵,姑姑,我对军人的理解其实很简单,军人就是为战争而生的,时刻要做好牺牲的准备,战死疆场是一个军人至高的荣誉,像俺娘这样善良的中**亲,她们是发自内心的不希望儿女当兵,因为她们们渴望和平,希望过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但是正是为了实现中**亲的这个美好愿望,就必须有人当兵,所以军人又是为和平而生的!”
义章发自肺腑的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慕烟,义章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秉性与柳老爹如出一辙,慕烟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煮鸡蛋,关心地问道,“义章,饿了吧?”义章吃惊地看着慕烟,再看看她手里的鸡蛋,摇摇头表示不饿,慕烟笑了,她打趣地说道,“义章,看你这个傻样,不会以为你姑姑是在搞腐败吧?”义章赶紧摇头,柳慕烟不由分说把剥好的鸡蛋就往义章嘴里塞,义章不再推辞,大口吃了起来,慕烟又笑着说,“傻侄,这是我的伙食补贴,我是外科医生,每天体力消耗很大,兵团首长特批的并且也算是命令,我每天必须吃两个鸡蛋,不吃还要处分我呢。”说着又把第二个鸡蛋往义章嘴里塞,义章竭力推辞,“姑姑,你经常要给伤员动手术,还是你吃吧!”柳慕烟假装生气,“傻侄,你一个大男人连个鸡蛋都不敢吃,婆婆妈妈的哪里像个军人?”义章明明知道姑姑是故意激他的,但还是拗不过慕烟的泼辣,只好也把第二个鸡蛋也吃了,此时不禁想起了王鹏吃鸡蛋的情景。
“姑姑,我刚才在山洞里没听清楚,你说你跟王鹏是老战友,那是怎么回事?”
“我俩认识好多年了,我从黄县渤海支队调到胶东军区不久,王鹏就从南方新四军调到胶东军区,他是跟着他舅舅张浩一起来的,当时张浩任胶东军区政治部副主任,王鹏当时是警卫员,他比我大三岁,在一起工作了好几年,我被派往上海医科大学进修,他跟随部队去了东北战场,他应该是在东北被整编到七十七军的,张浩主任一直在三野工作,我从上海毕业后又回到了三野总医院,七十七军现在也隶属三野某兵团,我和王鹏一起进入朝鲜战场,没想到砥辛里战役打得这么惨,王鹏再耽搁一个小时就没命了,所以你们看到他让史璎吃半个鸡蛋这样的事,是史璎硬把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史璎确实是他的救命恩人。对了,义章,王鹏刚才说你也救过他,是咋回事?”
“谈不上救,他和四零二团被美军围困在梅花里,我带领部队给他解围,仅此而已。姑姑,你年龄也不小了,我爹和叔公都很惦念你的终身大事呢,你是不是在和王鹏谈恋爱?”柳慕烟用一只手捶了义章一下,另一只胳膊搂得更紧了,她淡淡地说道,“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追求我,张浩主任对我俩也是乐见其成,我对他也一直怀有好感,但就是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
“姑姑,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义章话一出口就觉着有些不合适,他一下子想起了王卉,想起了参军前压在王卉身上的那种强烈感觉,脸上就觉得臊得慌,慕烟倒没有多想,她是学医的,从十五六岁就在部队干卫生员,男人的身体器官再熟悉不过,她说的强烈的感觉,不是义章想象的生理方面,而是精神慰藉,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漂泊,能够适应复杂的外部环境,就是感觉精神空虚,灵魂无处安放的那种骨子里的孤独与寂寞,王鹏是南方人,历经多年的军旅磨炼,表面上看性情粗犷不拘小节,实际上非常细腻,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这一点外人是无法观察到的,慕烟在胶东军区时,每次来例假的那几天,王鹏都会想方设法地从老乡那儿搞点红糖偷偷地塞进慕烟的挎包里,慕烟在上海读书时,王鹏远在东北的北满,战斗频仍,但他仍坚持每星期给慕烟写一封长信,当然信一封也没寄到上海,而是保存在随身携带的行军包里,直到几年后在三野重逢,他把一百多封未曾拆封的信全部交给慕烟时,她当时感动的热泪盈眶,禁不住与王鹏拥抱亲吻,也是他俩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亲吻,本来打算国庆时在南京完婚,这结婚的打算也曾经写信告诉过柳老爹,但由于朝鲜战争突然爆发,不得不取消婚礼再次奔赴战场,柳慕烟的内心渴望着狂风暴风雨般的情感,而不是王鹏这种江南细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又无声无息,她欣赏那种爱憎分明坦荡磊落不拘小节的真男人,义章比她小六岁,他身上散发出的由内到外的气息都是慕烟苦苦寻觅多年也未曾闻到的气息,人就是这么奇怪,长相厮守的人不一定是理想的伴侣,苦苦寻觅,蓦然回首,站在灯火阑珊处的梦中人,往往又是近在咫尺却不可触碰的人,慕烟的眼泪莫名地流了下来。
义章瞅瞅四周,这里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如果没有战争,这必定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空谷幽静,树上的雪团扑簌扑簌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义章看姑姑突然落泪,他知道姑姑自小离家,在乱世闯荡,那是多么的不易,历经多少风雨却无遮无挡,他把慕烟箍进怀里,像搂着自己的娘亲一样,紧紧地用双手环抱着,慕烟伏在义章的肩膀上,抽泣起来,她瞬间觉着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有力肩膀,找到了可以安放自己灵魂的净土,找到了无处寻找的根!
刚过晌午,山谷里开始升起薄雾,吴祥森一行策马准备离开野战医院,徐卫国不听劝阻非要一同返回牧鹿原,他大声对吴祥森解释道,“军长,我只是肩膀挨了一枪,啥也不影响,这几天柳院长非要把我转移的后方医院,从这山沟到后方医院近千里,没伤也颠出伤来了。”
柳慕烟威严地说,“徐卫国,你的枪伤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子弹是取出来了,但子弹已擦伤你的肺膜,需要进一步检查,咱野战医院条件有限,你必须到后方医院做肺功能检查,肺膜发炎还好说,一旦有破裂,轻者呼吸困难出现短暂性休克,重者危及生命,你还真别不当回事,看上去王鹏比你伤的厉害,其实不然,他没伤到要害部位,当时只因失血过多而危及生命,吴军长,你不但不能批准他回部队,还必须命令他今晚就转移到后方医院!”
吴祥森狠狠瞪了徐卫国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徐卫国,你再胡搅蛮缠老子就关你禁闭,在这里柳院长就是首长,她的话就是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听到没有?你个病猫。”义章拉了拉徐卫国的后襟,提示他赶快答应,徐卫国瞅了下义章,又看看吴祥森,觉着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向柳慕烟低头,“柳院长,我听你的就是了,你给我放个假,今天随军长他们回趟牧鹿原处理一下后事,不,呸,处理一下团里的军务,明天天黑前一定赶回医院,随便你处置。”
“徐卫国,你这就是在无理取闹,你现在是伤员,必须坐今晚的汽车去后方医院,这是命令,听见了吗?徐团长!”柳慕烟不留情面地拒绝道。
徐卫国耸耸肩,极不情愿地应道,“听见了,首长!”他举起那支没受伤的手就给柳慕烟来了个少先队员的敬礼,大家哄堂大笑。义章与慕烟相拥而别,徐卫国也要与义章拥抱,被吴祥森从屁股踹了一脚,“人家是姑侄亲,你算啥呢?”慕烟直到义章他们转过山坳看不见人影,才失落地向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