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莫山就跟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依旧如往常一样默不出声,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峦站在身旁。今天是中秋,辛芷从外面街上买来了一串剑穗,回来见到院子中练剑的少年心情甜甜的,她上前叫住莫山。
“山哥,你再给我做一次饭吧?这回我好好吃,绝不耍性子。”
她心想,这次莫山若是给自己做吃的,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离席而去,她要把这只剑穗送给莫山,并嘱咐他好好带着不可以取下来,这样就代表自己随时都在身边陪伴。
然而少年沉默着,绕过她继续练剑。
看着剑起又落下,就像要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辛芷能够感受到玲珑的心又苦又涩。
“山哥,你理一理我......”
“莫山!你怎么给脸不要脸......”
纵使玲珑想出了一切办法吸引他的注意,那个少年依旧保持缄默地站着,辛芷瞥见他的眼里已经没了光彩。
“亏我还为了你......你什么都不懂!”
“我...我喜欢你山哥,不要这样对我......”
听到这句话莫山才缓缓低下头,盯着抱着自己的少女如一件死物,他用力扳开环着腰身的手,“你这种人怎么配说喜欢二字。”
又过了几日,雪谷还没回来,辛芷觉得脸上有些疼,呼吸也提不起劲儿,她脑袋昏昏沉沉的,来到铜镜面前,只见玲珑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竟然生出了麻子一般的脓疮!
“啊——!”
她捂着脸跌跌撞撞地推开门,“莫山!莫山我的脸!”
闻声,少年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辛芷想要抓住他,来人却退后一步,不让她挨着自己。
她顺势倒在地上,呼吸也变得阻塞,“怎么办...哈...我好难受......”
隔了许久,见辛芷在地上挣扎够了,少年才抓起她的手臂将人拖回屋子里,跟抛物件一样把辛芷扔在床上,冷冷道,“没事的,几日之后便解脱了。”
“我这是怎么了?山哥......”
莫山没有说话,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玲珑的屋子,辛芷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一顿,莫山将门锁上了!
她被关在屋子里,如一只被遗弃的小狗,身上瘙痒伴着疼痛难以忍受。
掀开袖子,只见白净的胳膊上也长了那些脓疮!不只是胳膊,她解开衣裳,看到身上,腿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疮,它们有的已经开始流脓,淡黄的液体黏得到处都是,轻轻一扯,皮肉跟着一起脱落。
这是......
辛芷回想起大街上那些死去的尸体,那些人的脸上也都是这种一模一样的脓疮!
是瘟疫!
可是她几乎不出门,怎么得的呢?
想起前几日莫山奇怪的行为,莫非是他?这病传染性极强,自己被染上了那他也一定有,难道莫山也染了瘟疫?
*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莫山抬起深邃的眼眸,看向栏杆外地上的字迹,伸出手在地上轻轻描绘着,半透明的身体却无法触碰到地面。看了面前的空地上许久,他忽然舒展开眉头,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轻轻笑出声,“终于为你报仇了,阿姐。”
他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年,生前的记忆在脑海里也慢慢变淡,即使每天都要在脑海里描摹那个人的容貌,可经过这么多年,到现在,他也需要想很久才能够记起那张姣若秋月的容貌。
她秀美中带着一股英气,小麦色健康的脸上总是浅笑着,声音温和又极有耐心地告诉自己,“这个字应该这样写。”
为了让她多指点自己,莫山总是会乱涂一番,惹来少女无奈的训诫,“不是这样的,看着我写。”她布满厚茧的手握着自己的,一颗心如小鹿乱撞砰砰地跳着。
他是这所宅子里砍柴的奴仆,自被买来便终日睡在柴房里,从下人处得知这所宅子的主人家得罪了宫里的人,被贬黜到此。
大宅里清清冷冷,没有几个人,除了莫山,就只有照顾夫人两母女的阿嬷。
莫山长得比较瘦弱,吃得也少,缩在角落里不出声,阿嬷问了价格,是所有奴仆中最便宜的,于是将他买来送去宅子里做些简单的粗活。
夫人性子冷淡,莫山不敢正眼看她,而小姐则是温柔可人,穿着朴素的襦衣却总是带着浅浅的笑,看到自己时会叫住他,然后走上来擦掉自己脸上因劈柴而沾染上的尘土。
莫山想,她大概是从天上来的仙女。
“小姐,脏。”
对于突然来到的亲切,他倍感不适。少女嫣然一笑,鹅蛋脸上透着两个酒窝,如淡雅恬静的冬梅。听到少女道,“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可以管我叫阿姐。”
此时正逢新年,莫山十三岁,他有了家人。
“莫山,快过来,我做了松子糕,核桃肉丁,板栗炖鸡,还有芙蓉牛肚......也不知你喜不喜欢。”阿姐笑眯眯地端出一道道菜,看得出来花了许多银子买食材,还用了心思去做。
莫山咬了一口,眼泪瞬间被古怪的味道刺-激得流了出来,松子糕太甜,核桃肉丁太咸,板栗炖鸡没煮熟,还有牛肚,上面没洗干净......
少女笑吟吟地看着他,弯弯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在闪烁,她微仰着头仿佛在求表扬,莫山脸一红,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好吃吗?”少女问道。
“嗯,很好吃,”莫山没有抬头,咬下的肉都没有嚼便直接下了肚,“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真的吗?”少女惊呼,被表扬后的脸有些羞赧,看得莫山心里砰砰直跳,她夹起几块肉塞进他嘴里,“那你多吃点,男孩子要吃肉才长得高。”
“对了,你会不会写字?男孩子要多读书,不认识字以后怎么考功名?”
他看着少女一张一合的唇形,脑袋里空白一片。
阿姐同其他小姐不太一样,她总是随身揣着把剑,趁夫人睡着的时候跑到后院去练。
月华的光辉洒在庭院之中,天空飘着小雪,少女挥舞着剑法,英姿飒爽,如行云流水,在月色的照应之下熠熠生辉。她是世间最明亮的星星,是照亮他黑暗人生唯一温柔的火光。
自此每夜,他都会偷偷跟在阿姐身后,记忆着她的每个招式,然后跑到柴房中笨拙地重复着,想着一定要变得强大,保护这个家。
那一年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然而幸福总是转瞬即逝,有一天,他外出卖了柴火回来,看到屋子里空荡荡的一片,夫人和小姐,以及阿嬷都不见了。
向周围的邻居们打听才知道,来了一对车马,上面下来了像是宫里的人将两母女接走了。
宫...宫里?
他的阿姐,就这样突然消失了。莫山回到宅子,这里变得冷得渗人,他看到自己桌子上有个用上好布料缝制的锦囊,那是阿姐随身带着的。打开一看,里面有许多银子,看来阿姐知道回不来了便留了些钱,足矣活许久。莫山将锦囊揣好,打包完行囊,朝皇宫所在的都城走去。
来到都城,这里都是张灯结彩,听说新皇已经继位,也不知阿姐在里面过得怎么样。
莫山在皇宫外徘徊了好几年,他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找到日思夜想的人,他...从没有听到阿嬷叫夫人和小姐的名讳,不知道该如何寻找。
天寒地冻,积雪将他整个人都覆盖成了个雪人,莫山被冷得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雪谷母女捡了回去。接下来的日子比畜生还不如。可他想着要活着一条命,才能找到家人。
年复一年,他的心已经被折磨得千疮百孔,那点唯一的光亮也被蒙上了灰尘。
直至魔修攻入都城那日,他被玲珑唆使去买水粉,从店铺出来,外面已经乱成一片。
魔修所过之处,尽是尸骸残骨,那些魔修看到自己了,莫山退后拔腿就跑!
“轰!”
一个飞刀甩过,将他身旁的房子击碎,瓦片飞落到头上,砸出一大个血窟窿,他转过身,见那个魔修提着刀走向自己,莫山这一次没有逃,他闭上眼睛,想到回去也是面对那两个残忍之人,还不如就此死在这儿。只是心中的挂念,再也见不到了。
突然,一把长剑从头顶飞过,直插-进魔修的喉咙,莫山睁开眼,仰起头看到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那人束着高高的长发,青黄的襦衣上尽是鲜血,她踏过魔修的身体,拔起剑,侧过头朝后面喊道,“保护百姓!”
士兵们听到号令,迅速地集结过来,莫山看着这人愣在原地,她气宇轩昂,浑身散发着冷冷的肃杀之气,凌厉的眼仁不复记忆中的温和可亲。
“阿...阿姐!”他哑然失神,面前这个救了自己的女子正是阿姐!
女子转过头来看到莫山也是一愣,随即笑容化开,“莫山!”
她上前扶起莫山,仔细打量一番,紧紧抱住,“你...还好吗?”
见着心念念的人,莫山心里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说。他木讷地点点头,目光将阿姐整个人都包裹住,不放过一丝一毫。
她长高了,也更美了,褪去儿时的青涩,浑然一个大姑娘的模样。
他正欲开口,却看到前面一小队魔修飞驰而来,他们手中拿着法器,不停地吸收着死去百姓和士兵的亡魂,女子眉头紧皱,将莫山拉至身后护着,举起长剑大喝一声,“杀——!”
“杀——!”
众将士一齐喝道,迈开步子朝前方魔修杀去,见阿姐要再次离开自己,莫山紧紧抱住她不放,“阿姐,我和你一起去,带上我!”
他不要再跟她分开了!
女子稳住他的肩,厉声道,“莫山,你听我说,魔修已经攻进来了,赶紧逃!必须活下去!”
莫山抖着双唇,眼泪簌簌落下,“你不在我身边又有何意义!我活下去做什么?”
面前人一愣,忽而软下声音,将额头靠在他发抖的脸上,“莫山,活着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