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天的时间又悄无声息的溜走。
乘着夜风，踩着月色，清华道长回到房间里，稍作休息，他坐到桌案之后，翻开医案，提笔沾了沾已经由苏一研好的磨，在空白处缓慢地记载下今天的行医记录。
如今瘟疫被彻底控制住，他需记录的不过是些普通的风寒发热等常见疾病，故很快就停了笔。
轻轻将笔搁在用青玉雕成的笔洗之中，清华道长正准备清洗笔尖，不远处的窗户忽地被从外推开，带着凉意的夜风拂入房中，将他堆放在桌案一角的药方吹得七零八落、四处飘散。
他眉目不抬，继续动作优雅地清洗着笔尖。
笔洗之中，清澈透明的水染上墨的颜色，逐渐变得浑浊、黑暗，可笔尖却褪去污秽，变得光洁如新。
神情满意地将笔挂在笔架上，清华道长俯下身，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那些被吹散的药方：“虽说瘟疫已被控制住，但阁下于深夜时孤身闯来，倒也勇气可嘉，只是，贫道这儿并没有值得阁下觊觎的东西！”
“道长，我来找你讨要两样东西。”
清冷的女子声音响在耳畔，清华道长的动作僵住，随即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眸，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窗边，正站着一个衣饰普通，但容颜娇媚的小姑娘。
眼底有喜色一闪而过，他猛地站起身来：“三娘，你怎么突然前来这里？”
叶婉兮微微蹙眉，睁着茫然黯淡地眸子静静看他，神情愈发漠然。
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下失了态，清华道长急急调整心情，再抬眸看她，却察觉出异样来。她明明是公侯家的小姐，此时身上却穿着质地毛糙的粗布衣裳，身上钗饰全无，脸色中还带着股病弱的苍白，且神情冷漠，眉眼间似凝结着冰霜，跟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她似乎遭了什么变故？他不觉拢起眉峰，然后不动声色地再问道：“三娘，你要向我讨什么东西？”
“其一是软剑碎玉。”
虽然失礼，但清华道长依然迅速地往她腰间扫了一眼。她此时仅束着一根宽腰封，虽然将腰身勾勒得纤细无比，但那柄她很少离身的软剑却不见踪影。
他微微惊讶，一颗心不觉沉沉浮浮，难以安定。
软剑寒雪，第一次看见时，他就认了出来，毕竟跟陛下赏赐给他的碎玉软剑乃是由同一人用相同的材料锻造出来，可谓是姐妹剑……曾经在请她帮忙施粥赈灾时，他就动过把碎玉赠送给她的念头，只是她既已拥有寒雪，碎玉于她只是多余，便压下了这份心思。
如今她亲口索要，他自不会吝啬，可终究忍不住询问道：“三娘，发生了何事？”
这段时间，他身居清风观，几乎与世隔绝，外界的消息一概不知，故很难猜测她遭遇过的事情。只是那寒雪剑，乃是六殿下赠送于她，他们既互相有情，她怎会弃寒雪不要？
莫非，是六殿下那生了变故？他们……闹掰了？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脉跳动加快，甚至隐隐生出几分欢喜之意，可仅仅是须臾的念头，他心里便升起深深的羞耻感……即便喜之悦之，即便求而不得，可如此龌龊的心思，他怎么都不该有！
默默在心里念了会儿道经，他的心绪逐渐平静。
而叶婉兮沉默片刻，轻轻转开脸：“道长，我记得在初来清风观时，你曾说过，能让我彻底复明，对吧？”
轻轻将药方搁在桌上，再拿镇纸压好，清华道长颔首应道：“是。”
她的脸色很苍白，他迅速整理好桌案，正准备倒杯热茶给她暖身，却听她说道：“那么，请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他一怔，身体猛地僵住。
她双目失明，确实是为他所累，可事发已久，她从不曾亲口责怪过他……如今却用这般锋利的言语直戳他的心窝子。
胸口处闷生生的绞痛起来。
叶婉兮抿了抿唇，眸底风云聚拢，似天地变色：“眼睛是你早就欠我的，请你治好我。至于软剑碎玉，则作为补偿赔给我……如此，我便不追究你。”
她的话没头没脑，清华道长压住心中闷痛，仔细观察她此时的神情，却发现，她的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她从来都不是菟丝花，不曾依附过谁，若仅是六殿下变了心，她还不至于似现在这般冷若冰霜罢？
那么，到底发生何事了？想着适才问她，她避而不谈，他便从侧面试探道：“你的寒雪剑呢？”
“祭给龙王爷了。”
祭给龙王爷？跌入河水中了？可城中哪有深河？她出过城？清华道长凝眉思索，隐约抓住些线索，却串联不起来……正暗自推敲，她却已不甚耐烦地追问。
“道长可愿将这两样东西给我？”
“我没有将碎玉剑带在身上，等回到京城，再命人送给你。至于你的眼睛，我能治好，但现在不能治。”
闻言，叶婉兮挑挑眉，语气变得强硬：“我没时间再等下去！”
“‘朝生暮死’的毒，确实没办法用药化解，我考虑过很多种办法，最终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既然此毒不伤及性命，却会让眼睛化作血水流出身体，那么只需在不伤害眼睛的前提下，事先将毒血放出即可。”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办法其实很凶险，若差之毫厘，很可能会让你命丧黄泉……你现在不够冷静，且满身是伤，委实不是放毒的好时机。”
“如此，道长便当我没有来过罢！”愣怔会儿，叶婉兮的眼神逐渐沉寂，彷如日落西山，黑幕吞噬天空，而后虚无一物。
声落，她抬手撑住窗沿，便想翻身离去，清华道长猛地冲上前，用力地拽住她的手腕。
“三娘，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我犯了何错，你要亲自前来追究？”
顿了顿，他加重语气：“你说清楚，我才会放手！”
叶婉兮抿唇，眼神幽暗地抬眸看他，尽管眸光不曾聚焦，却能清楚地看到内里正暗暗蕴藏的煞气。
“即便你知道经过，又能如何？你虽是大夫，却不是神仙，救不回已死之人。”
清华道长怔住，半晌才语气涩然地追问：“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