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一夜……
华山的每个清晨,都是百草芳华,露水盈盈,然今日却有异状。远眺山野,自鸣峒峰以下,百草枯竭,竟无一丝生气。林中腾起重重瘴气,高耸的古柏树皮斑驳颓散,数万顷绿林竟消抹了颜色,秀美华山,一夜间化作一座枯山。
山脚之下,数千御林军口戴纱罩,站成一排将入山口联合封死。独孤家数百个精壮男丁预先服下几口解药,互相封住气脉几处要穴,入了山继续搜寻族长的踪迹。奈何穴道时限所致,每一班人马隔半个时辰就要出山换人。
这华山从鸣峒寺往下,已然变成一座毒山,无人敢冒然登攀。
这方才由天英门北方舵主带着进山去的那一批人刚从山里出来,这下一批由东方舵主带领的卫队,也做好了准备,将要入山。
“北方舵主,方才搜过了哪些地区?可有发现?”
北方舵主解开穴道重新恢复气脉,一招手,让手下架着一人走到了前头。这人已经昏厥过去,气息微弱,双手血迹斑斑,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
“西北舵主!这是怎么回事!在哪里找到的?”东方舵主走近一看这人的容颜,倒抽一口冷气,忙蹙眉追问。
“在接近崖底的月白泉附近,看样子是吸入了‘无忧’的毒气,如若无法得到鬼谷谷主相救,只怕这一生便只能做个活死人。”
“……这……鬼谷谷主岂会轻易救人……”东方舵主见到昔日同伴变成这副模样,忧心忡忡。
谁人会料到,独孤家族长竟然在四个暗卫跟着的情况下。失足落崖?
且她身上还随身带了六种剧毒,其中单单这“无忧”一种,便足够毁掉这华山大半。“无忧”一毒之所以让人闻风丧胆,并不是由于吸入即死,而是由于这东西会让人生不如死。据说鬼谷前人制作此毒时只为自保,并不愿伤人性命,因而吸入此毒,便会经脉尽断、武力尽失。浑身力气被抽干,化作无力动弹的烂泥。且“无忧”极易扩散,随风而走,直到毒性全数挥发之前,被风带到哪里,就毒到哪里。
华山腾起的毒雾,一夜之中将山中百草精力吸干。让华山化作了枯山,清晨一到,余毒尚存,他们独孤家人虽比常人抗毒,却也不敢冒然进山。
北方舵主和东方舵主正为盛铭中毒之事焦虑,但见远处一白袍银发的俊秀男子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穿过了御林军的防护。来到搜救人马之中。这俊秀男子屁股后头还跟着一个长相与族长有七分相似的小郎君,两人四下扫视一番,便将目光齐齐锁到中毒的西北舵主身上。
“遗心,去把这东西喂他喝下。”言之清扔给遗心一青瓷雕瓶,遗心便点了头快跑过去,推开挡在面前的几人,给西北舵主喂下药液。
东方舵主猛然想起那日门主在总坛焚烧蛊王一事,那时候便是这银发之人将蛊王烧死,此人便是鬼谷谷主,只是他为何消息来得这么快。独孤家还没派人去向鬼谷求救,他就来了?众人眼中皆有疑惑,但顾及这银发人的身份,没人敢上前搭话。
西北舵主饮下那药液后,不一会儿便睁开了眼,哑着嗓子问:
“门主呢?”
北方舵主正欲回话,却被那小郎君抢了先。
“我娘到底发生了何事?今日一早我和师父去独孤家找人,却听人说独孤家男丁全来华山救人。我娘到底去了哪儿?除了什么事?”
盛铭一件这与门主七分相似的小脸,心中明白了大半,嘶哑着喉咙,悔恨不已。举拳砸到地上,让结痂的伤口又绷开淌出血水。
“救你回来不是让你自暴自弃。杜娘人呢?”言之清冷冷上前两步,凛神逼问。
“她在鸣峒峰往下一里左右,从悬崖边上坠马落崖,我彻夜搜救,却不料‘无忧’毒瓶破开,中了剧毒,失去了意识,也跌下了山崖。”
盛铭才说罢,银发人便一闪飘向了重重毒雾之中。
华山之大让找人便的十分困难,不过好在有“无忧”之毒扩散,如若她落崖没死,那些豺狼野兽也没可能靠近她半步。言之清疾速掠过树梢,凝神循着毒雾的气息,往毒气最浓之处掠去。
一处处搜索下去,过去了大半时辰,却仍无所获,他脚步顿然凌乱了几分,显出了焦急。正说着一无所获,猛然却见一抹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言之清脚步一顿,旋身落下,却不料竟见到这般景象……
忘忧潭畔,那一袭墨色长发散开在水面上,水边还有一人双目通红,跪在石上,凝望着池水仿若雕塑。一向绿柳扶风的忘忧潭,成了死湖,湖面上飘起了数千鱼儿的死尸,湖边绿柳全成了秃头老尼,毫无生气。
“玄龄!还不将她抱出来!”言之清胸口猛然暴起一阵怒意,旋身而下,一脚踹上那湖边发愣的人。
房乔这才突然回过神,足尖一点,迅捷从湖面掠过,将水中人护在怀里,带到了湖边石上。
“你何时找到的她?”言之清不敢耽搁,悬腕搭上她的脉搏。
“一炷香前……”
墨玉瞳仁黯然无光,房乔像是被人夺了魂一般,说话都变得有些迟缓。
“我探了她的脉,断了……她……咳!”房乔说着说着,一口鲜血便从喉中咳出,打断了他接着要说的话。
“我无力再分神顾你,玄龄,你忘记为师所说了么,脉象死不见得人归西。我家先祖便有停脉而后恢复跳动的状况。你岂能妄自揣测,耽误时机!”言之清一边训斥一边将杜冉琴的身体放平,封住了她三十六处死穴,又喂下她两味蛊毒,暂先将她的体中血液冻结,让时间在她身上停住。
“我已用内力护住了她的心脉,她心脉还没失去温度。”
“还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我没有蛊毒,没有冰玉,无法像师父这样冻结她的体脉。”
“嗯……你如何找到的她?”
“我并未想找她。只不过昨夜心神不宁,莫名不安,不知为何就来了华山。只见山中草木枯涸,便忌惮是她出了事……谁料……”
房乔愣愣覆上她的额头,只觉掌心冰冷,锥心刺骨,让他无法再说下去。
“我还是害了她。”
言之清沉默不语,无力回话,屏息凝神确认着杜冉琴五脏六腑中每一处器官的状况。
“师父可能救她?”房乔看着言之清额头沁出汗珠,忐忑相问。
“问我作甚,你学遍我言家医术,这种事,你自己去想。”
房乔顿时默不作声,不敢再扰师父。他扪心自问,这一次兴许真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除非有奇迹,否则……已死之人,又岂会复活呢?
………………
锥心刺骨之痛,让她意识朦胧,这就是她所遇的死劫么?
杜冉琴试着动了动手指,似是还能支配身体,既然如此,她便是还没死吗?
眼睫轻颤,她费力睁开眼睛,只见刺目的白炽灯挂在天花板上朝她招摇,鼻上扣着透明的氧气罩,四处是白墙,右侧是墙壁,而左侧……
“你醒了!杜冉琴,你吓死我了!”
这人好生面熟,又有些陌生。
“魏……魏徵?”她有些不确定。
“呸呸呸,你怎么还叫我这名字?我不都说了,这名字我从十八之后就改了。我可不想你把我和作古的老顽固混淆,还是叫我谦崇吧。冉琴,以后不要再跟房家那小子一起出去了,好吗?我们都已经订了婚,为什么你还要答应他那无礼的请求?并且,你每次和他一起,都会出事,我放心不下。”
这是怎么回事?
杜冉琴只觉脑中一片轰鸣,思绪有些迟缓。她始终是回到了这个世界,是这样吗?就这样,再也见不到玄龄了吗?
泪水又不受控制奔出眼眶,她哑着喉咙,怀着一丝微薄的希望问:
“你说房家那小子,是谁?可是叫房乔?”
“噗,你是不是真的摔傻了?怎么现在说话又和小时候一样古色古香的了?房家那小子哪有什么中文名字,不过英文名字是joe啊,joe?fang……嗯……乔?房,你说房乔应该也没错。”
是他?他也在这个世上吗?
杜冉琴心中一慌,拼了命想要坐起身,奈何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冉琴,你怎么啦?”这和魏徵长的一模一样的人,见她着急想坐起来,忙上前将她扶好,借了个肩膀让她靠着坐起身。
“我想见他。”她嘶哑着喉咙,说的干脆利落。
魏谦崇听了这话,眼神一黯,绽开的笑颜就这么愣憋了回去,别过头望着窗外,闷声闷气地回道:
“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我不知道,我得见过他之后才能告诉你啊。并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其实……”我不是杜冉琴?
呵,不对,我才是原原本本的杜冉琴吗?!
她不禁自嘲一笑。天意弄人,她现在明明是自己,却觉着,自己分明是外人。这分明是她该生存的时代,她却觉着,自己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