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
内心的混乱投射成外部动作,女生神经质地在抽屉里一阵翻找,拽出速溶咖啡的包装袋扯开倒入杯中,由于用力过猛,三分之一都撒在了课桌上。
男生没有帮助她,也没有阻止她,而是将这种混乱视为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以欣赏般的温和眼神静观整个过程,像注视孩童学习行走的长辈。
程司把电影票对折起来放进外套口袋,带着尚未消散的笑容转身进入暖气弥漫的教室。但不经意的一瞥使他又忽然发了愣,笑也僵在了脸上。
黎静颖和风间相对而坐,不知在说些什么,显得十分投机。
程司再次把手插进口袋,触碰到微凉的纸张。几秒之后,他改变原定计划,回到了自己座位。
[三]
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物理期末考试,夏树在大课间时借走黎静颖的完美笔记去学校影印部复印,翻开笔记本,发现了夹在其中的一张电影票。
时间在期末考试结束的翌日,夏树对此略有耳闻,是贺岁档中唯一的文艺片。想来文艺片的确比搞笑片更迎合黎静颖的兴趣,这本来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但之前在教室门口听见了程司与别班男生关于电影票的谈话,夏树立即就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
既然票是程司送给黎静颖的,那么关键就在于,她本人究竟有没有见过这张票?
虽说程司像是会直接大大咧咧地邀请“一起去×××吧”的家伙,即使对女生也从不忸怩,可对象是黎静颖又另当别论,就从连告白也优柔寡断这点可以看出,在喜欢的人面前他反倒没那么洒脱,更何况只买了两张电影票,意味着二人约会,不同于平时的小集体活动。
如此看来,程司偷偷将票夹在对方笔记本中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鬼使神差。
等夏树回过神,已经下意识地将电影票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不管黎静颖知不知情,夏树觉得自己可以赌一局。回到教室后,看见程司不在,她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笔记本放回静颖书包里,再走到程司座位边,把电影票塞进了他的笔袋。
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后来那一幕--
当男生从外面打球回来,一番折腾之后看见重现在自己笔袋里的电影票,有点讶异,立刻去翻找放在书包隔层的另一张票,发现还在。
这显然意味着冰雪聪明的黎静颖猜到了赠票人,又不忍当面拒绝,而选择了“还票”。
除此之外,他已经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放学后黎静颖跟着风间行色匆匆地离开,彻底无视了旁人的存在。程司觉得这情形有几分神秘,也加快了整理书包的动作,紧随其后一直跟到了校门口。
出了学校,男生和女生也没有分开,两人一起快步走向马路对面,又继续沿着街道步行直至身影被车辆遮挡不见。穿过车流时,风间有一次环过女生的肩,用身体将她护在一侧。虽然动作只有一瞬,却让某人起了嫉妒心。
程司沉着脸,丧气地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自行车棚的方向走去,路过教学楼时碰上刚下楼的夏树。
女生笑眯眯地招呼说:“今天放得早,我自己回去没问题。你也早点回家吧。”
男生点点头和她互道“再见”。
侧身而过后,走出几步,程司突然转身再次喊住她:“呐,夏树。”
“嗯?”
男生在沉重的暮色中眉眼模糊神情暧昧,语调也没有起伏,嘴巴张合间呵出一小团白雾。他递出的小纸片是夏树熟悉的。
“考完试,一起去看电影吧。”
[四]
夜空虽然深蓝偏灰,但异常高远,在夏树眼里仍非常美丽。
前一天和父亲窝在弥漫着源自厨房的蒸汽的屋子里剥花生,父亲还教了自己削淮山皮。话题起初只是围绕着家务和水电费催缴单展开,但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作为家庭存在的象征,让人能够体会亲人间血脉相连的亲密。只是父亲心事沉重,一直欲言又止,女儿注意到了却没有催问。
临到开饭前父亲才说:“过春节,我们全家团圆吧。”
“我回去不了,得上画画课,还得补习一下英语和数学。”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阿姨到上海来……”
“哦。”
“开年后我们也会留在这里。”
夏树必然是惊讶的,可是没有夸张地流露,她知道现在自己即使哭天抢地歇斯底里也无济于事,只会给作决定的人徒增麻烦,被视为棘手却必须摆平的障碍。
她把手中削了一半皮的淮山放回筐里之后,拍拍手上的泥土,将脸贴住父亲的棉衣,淡淡地问:“为什么啊?”
“你阿姨怀孕了,请假后到上海来,奶奶可以帮得上忙。你下半年也要升高三。我想向公司申请调到这边的分公司……”
之后的解释与说服,夏树感到它们都渐渐远去了。
像海啸发生在千里之外,感觉到震颤的余威,但缺少了直面危机的真实性。
只是,一时间,屋里的水蒸汽忽然变得稀薄难觅。
她有点从梦中刚刚清醒时的怅然若失。
夏树对亲生弟弟或妹妹的出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她的潜意识里,与自己争夺父亲的爱的唯一对手就是继母。在这种较劲中,自己拥有血缘作王牌,无论如何都是父亲最宠爱的掌上明珠,稳操胜券。
夏树十一岁时,与父亲结婚的那个女人背着父亲虐待夏树。但那时有亲密无间的朋友陪在身旁,女生并没有为此而饱尝悲苦,反倒在父亲发现后得到了更多补偿性的溺爱。而如今这第二任继母不仅没有亏待夏树,而且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推心置腹。荒唐可笑的是,夏树居然开始怀念受虐待的日子。
转回上海之前所有的家庭纷争都是夏树一手导演的。
在父亲面前冤枉继母,昧着良心撒谎,装出伶仃无依的苦楚。父亲总是无条件相信夏树,幸而继母善良老实、惯于忍让并由衷地同情夏树,婚姻才没有再度破裂。
虽然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夏树一个完整的家”,但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向目标努力的过程中,女儿已经十七岁了。
长久缺席的“母亲”这个角色,已经在夏树的人生中变得可有可无。
父亲的爱是“家庭”的唯一立足点,夏树绝不想与人分享。
这天放学后,夏树独自一人缓慢地走在夜幕里,口袋里叠着程司给自己的电影票。感到原本坚定存在的某些东西在心里像碎瓦片一样摇摇欲坠,行将坍驰。
最后她几乎完全无法迈步,不得不坐在人行道的边缘休憩,彷徨地观看车来车往。
为什么阴谋得逞了反而愈发悲伤?
黎静颖淡淡的脸总是在眼前浮现,她真诚地亲切地笑,她皱眉却佯装无所谓,她总是冷静可靠,有时又不小心流露出孩子气,说“我基本上还是很喜欢你”……
可现在,内心的某个阴暗面占了上风。
不希望黎静颖变得幸福。
不希望她得到自己失去的所有。
……
一直以来,希望能够成为坚定不移的女孩,无论遭遇什么,都像父亲一样保有那份人性的温暖。
可是--
另一半基因却总在关键时刻影响着自己的意志。
令悲伤感砭入肌骨,无处排遣。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夏树开启手机,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家,却接到父亲的电话。
“直接到公利医院来,爷爷早上锻炼时在残冰上滑倒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观察。”
女生迅速赶到医院,进入临时病房后看见奶奶和父亲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知道爷爷已经没有危险。
然而这并不能算是完全的有惊无险,爷爷得在医院住上一阵,依靠业已年迈的奶奶独自照料显然不行。所以,这件事给夏树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
与父“母”的“团圆”将要提前了。
[五]
“我爸很快就会搬回上海。”
看完电影之后和程司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喝奶茶,夏树用低落的语气说起这件家事。
“这下好了。”不明所以的男生发自内心替她高兴。
“主要是因为我后妈怀孕了。”女生故作轻松地笑笑,“十八岁,多个弟弟或者妹妹,多荒唐啊。”
有多荒唐?
十八岁,失去了最后一份完整的爱。
所谓团圆,不是拥有了家庭,而是变成了一个完整家庭的局外人。
才一起看过的电影,影片最后照例是温馨美好的大团圆,所有观众都在第三者偃旗息鼓的时候感到快乐满足。
夏树却无端难过。
可又能怎样呢?所有人都站在女主角一边。
在爱情的故事中,被爱的才是女主角。成为主角们情感障碍的,是龙套。
那些虚度的悲苦的时间之后,成了龙套的人,是我。
“……不甘心。”
男生转头看向呓语着的女生,有些诧异。
“我非常非常的,不甘心。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结局?不是很好吗?”男生以为还在讨论电影,“我还觉得好得太不自然了呢。所有有情人都终成眷属,有点假。”
夏树一怔,反应过来,就顺势讨论电影了:“最后不是还有离开的人吗?”
“……哦,那个反派吗?她啊……把每个人都伤害了一遍,也折腾得够厉害了。我觉得也就她演得比较好,简直可恨极了……”
“哪里可恨了?她也很可怜啊!”夏树突然激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