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佑凡讲着讲着声音就低了下来,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去回忆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记忆,毕竟温和无害的表象撕开之后就只剩下鲜血淋漓。
可看着老大温和淡然的目光,像是受到某种鼓励一样,过去的事就跟不受控制似的接二连三的从他的嘴巴里面蹦哒出来。
不知道是时代出了问题呢?还是他们这一代的孩子本身就不适宜去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的为梦想而行。
学校里面百无聊赖,上课不看不听,下课疯跑调皮,回家不写作业,考试全靠抄袭。每天想干的事情就是打游戏,玩手机,看综艺,追明星……从来都无视甚至懒得听老师长辈们的耳提面命。
小小年纪就颓废的一逼,成为一条没有梦想、没有斗志、只想混吃等死的咸鱼。对所有事物都是三分钟热度,坚持不懈?那是作文里才会有的东西。
说的比唱的好听,被灌的鸡汤多了,就以为它是真理。自我感觉良好,仿佛自己什么都会。看不起那些自甘堕落的家伙,更理解不了目标明确为梦想而奋斗的强者。
明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干,偏偏心比天高、自以为是。
每天的日常就是熬夜,晚起,刷刷哗众取宠的小视频,看看槽多无口的脑残剧,莫名其妙的熬夜聊些没话找话的天,然后又晚起,在新的一天继续颓废。
心里面其实也是知道的吧,这样下去不行,再不好好努力的话……所以才会焦躁不安,玩也玩不开心。
或者说,其实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需要休息,需要的也并不是无止境的游戏。
幸福,成就感,自豪,为自己的实力而骄傲。这些才是每一个人都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等彻底的明白这些,已经是混小子们失去温暖平和的日常,以及,那个曾为他们遮风避雨的家的时候。
其它人怎样想的穆佑凡不知道,反正从小到大就没觉得自己孤儿的身份有多难以启齿的他,真的是快疯掉。
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他被孤儿院的大家保护的很好。
太好了。
温暖与爱接受的太多,就变的理所当然起来。
他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就已经和很多同龄人一起生活在孤儿院里面了,照顾他最多的就是孟桦婶婶、邱老师和郑婆婆。老师和婆婆虽然也很好,却依旧有一层淡淡的隔阂。
孤儿院里,在精神方面给予穆佑凡力量,让他感觉不到孤独、寂寞,不是无家可归的弃犬的,从始至终只有孟婶婶一家而已。
不是雏鸟情结,也无关感情或者重要性,是直觉。
郑婆婆……穆佑凡看不明白。有的时候能感觉到她是真心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哪怕被讨厌也要对他们的人生负责,并严加教育。
有的时候,那一双仿佛已经把事件的前因后果、他们的难移本性,甚至稍不留神就行将踏错的未来都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眼睛,却令人莫名畏惧。
而邱老师,感觉虽然也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却更像是在把他们当一份工作来认真对待。不是穆佑凡敏感,其实换作任何人来,多来几回也都能明显的感觉出来吧。
在园内时明明是那么爱笑、温和又有耐心的老师,在校外偶然碰见的时候却像是好不容易卸下重负之后连如何微笑也忘记了的人。
那双原本脉脉含情仿佛浸满耐心和温柔的眼睛,只剩漠不关心。
疲倦不堪的神情、酸痛的太阳穴,漫不经心的同这群不省心的魔王点头示意,还有些后怕及如释负重的吐气。
起初的时候,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至某一天,一次游园活动结束后,教师们因为帮助打扫院内的环境卫生下班的很晚。
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邱老师的家人一起来接她回家。那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向来满脸笑容的邱老师。
明明就没有笑,反而有些嗔怪的转身给孩子他爸一个白眼。然后小小声碎碎恋着一些什么,一边给头发乱糟糟的小少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围巾。
是啊,明明就没有笑。那不自觉露出的放松神情、满含笑意眯成月牙一般的眼睛,和举手投足间的亲昵。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想去和老师说声再见的穆佑凡莫名其妙的躲了起来。
他藏在矮墙的背面,任夕阳拖长了自己微微佝偻的身影。眼睛像是被黏住了一样,看着那一家人相携而去的背影……
“喂,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打断穆佑凡愣神的是一个熟悉而欠扁的声音。
墨发少年不知在那边站多久了,发现穆佑凡的视线对过来之后,有些别扭的用手抓了抓脑袋,刺道:“怎么,看见别人都有人接回家,羡慕啊?”
“……怎么可能!”穆佑凡炸毛,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搓了搓自己的脸:“你这家伙才是,早放学了吧。还不走留着等开饭吗?”
孟晏撇过脸去一副不想看见这二货的表情,懒洋洋的拖着声音:“是我妈她叫你来吃饭。”
穆佑凡眨了眨眼,把先前酝酿出来的些许泪意又憋了回去,中气十足的回道:“知道啦!啰嗦。”
他才不允许自己在这家伙面前示弱。
这家伙是孟晏。
孟桦婶婶那个大他不少的儿子,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玩不来的人。就像婶子说的,孟晏的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不过……
“哼,亏我妈还考虑到某个笨蛋的胃口,特意做了熏排骨和麻婆豆腐~”
孟晏唯一和婶子相像的地方就是这个了吧——摆着个死人脸,就连声音也一本正经的进行诱惑。
偏偏某个二货每一回都会上当。
“熏排骨!……咳咳……”等穆二货意识到的时候,欢呼雀跃声早已脱口而出,连忙把嘴捂住也于事无补,反倒一个不小心被口水呛到。
虽然,十次里有八次都是装的,就为了能哄着孟大厨和这位的开心。或者说,这也算是别样的撒娇和示弱吧。
而今天,穆佑凡余光之中的墨发的少年却反常的没有任何反应。忍不住多瞄了几眼,然后某二货就被被偷看的人抓了个正着。
“……你是笨蛋吗?”孟晏和某二货安静如鸡的对视了几秒之后,顿了顿吐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然后不等某个二货发威就用手狠狠的给了他一下“孟佑凡。”
穆佑凡被拍的一个踉跄,差点就猛地前倾摔倒了。然后就被某个恶劣的混蛋用那双带着薄茧的大手抓着脑袋稳定了下来,孟晏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了,穆佑凡也早已被折腾的驾轻就熟。
不过,罕见的是,今天,双方都没有任何的笑意。
孟佑凡,孟晏用的普通话,不是错喊。
婶子不会说普通话,用方言来喊穆佑凡的名字的话,就像是喊的孟佑凡一样。
所以,从一开始,婶子接手他们这几个混小子的衣食住行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照顾他,说:“同姓……本家啊!这小子和我还挺有缘的!”
后来更是认了他做干儿子。
孟婶婶是早些年头家乡水患搬到孤儿院附近的,那个时候恰逢郑婆婆家办丧事,想着到底是邻居就一并邀请了。
宴席中,哭丧的曲子放了一半,郑婆婆就叫人关了。她说,没必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两个小畜生需要的可不止是几首歌那么简单。
昔人有云,积金遗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遗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此万世传家之宝训也。
郑婆婆着一身缟素,简洁明了的在席上说了自己建立阳光孤儿院的打算,说这也算给后辈行善积德吧。
然后就直接冲记忆中比较肯干、心也善的老姐妹们广发邀请券,并郑重承诺这绝不是她受什么刺激来闹着玩,院里帮买五险工资月收五千,愿意来帮助她的姐妹,这周之后便可以来试试看。
孟婶婶抱着当时才三岁大的孟晏有些心动,主动的就提出想要去院里实习试试。这么一试就是九年过去,她们一家也离开原本为避水患暂时租下来的落脚地儿住进了院里。
小孩子的雷达最是敏感。大人是嘴上说说还是真的喜欢在意他们,他们心里面是一清二楚。
比如嘴里面天天都是“混蛋小子,又来厨房偷鱼!”“衣服领子怎么又乱七八糟的翻着!”“噗,你和孟晏还真是冤家,嘛~今天做了你喜欢的菜哦。”的婶子。
嘴巴里面唠唠叨叨停不下来,胖乎乎有些发福的脸蛋上面微眯着的小眼睛里面却盈满了喜悦。
却也不是一味的微笑和亲昵口吻,该凶的时候婶子也从来不会因为他是外人而区别对待。反正孟晏和他脑袋上冒出的包,不论是数量还是大小几乎都一模一样。
婶子给他们涂药酒的时候,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也是……那种奇异的和谐感,午夜梦回间,每一幕都美好的让穆佑凡再不愿醒来。
还有,孟晏……
发现这穆二货又走起了神来,孟晏胡乱的揉搓着穆佑凡头发短到稍微有些刺手的脑袋:
“羡慕个屁啊,家的话,我们不是正在回吗?就闷着吧你,一会儿熏排骨被我抢完了你别哭!”
孟晏话里面的认真表明了那句话,绝不是一时冲动或者心软的产物,他眼睛里也丝毫没有哄小孩子的那种敷衍,穆佑凡有些怔怔的和他对视起来。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白痴吗你是……咳”孟晏下意识用手抓了抓脑袋,扬起的手臂刚好隔开穆佑凡炽热的视线。
他轻咳一声有些想微笑似的抿了抿唇,右脸上一个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然后又马上意识到什么似的。别扭的用那双大手把穆佑凡的脸推开,一直到看见他的后脑勺孟晏才停下手来,死死抵住:
“你不也是我妈儿子吗?跟着哥姓怎么了?”
好啦,现在某个二货不止眼眶,连鼻子都给憋红了。
简直就和几年前一模一样啊,不论是固执还是别扭的地方。
不过那个时候穆佑凡还没有点亮“如何读懂一个别扭傲娇怪”的技能点,所以他震怒了,孟晏的“嘲讽”和“炫耀”几乎句句都往他心里面扎。
他曾经一直以为孟晏看不惯他啦。毕竟要是有个小孩天天脸色臭的要死,黑的跟锅底似的来“请”你去婶子家吃饭,话不多说也就算了,还喜欢用手没轻没重的揉你脑袋,你也会产生诸如此类的误会吧。
穆佑凡自认还是一个蛮敏感的人。
但那天之后,便再也没有看着他人温馨美满的家庭悲春思秋过了。家的话,他已经有了。活的也越来越开心、肆意——
虽然不好好学习会挨骂,但想要吃肉的时候也可以撒娇了。慢慢的他也成功掌握了对付傲娇的正确技法……
一直到,诀别的那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