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下着不知是雨还是雪的东西,落在浅色的衣袍上便成了一圈难看的污痕。
远处的山林并没有此时该有的苍翠葱茏,反而是更墨绿中带着一点铁青的灰黑色泽。
山下狭窄的小径上行走着两个人,步伐不紧不慢。
“名字。”半面镂空雕花白玉面具,只余下消瘦而精致的下颚。闻人白沁眯起面具下狭长的双眼,像是突然想到一般轻启薄唇问道。
等了许久也不见那黑发碧眸的稚儿开口,闻人白沁也并没有催促,因为一个名字对他来说从来不重要。
“……魇魅。”
稚嫩的声音因为久未进食饮水而略带嘶哑,即使是及时被救下也没有那么快恢复过来。
“他们都叫我魇魅。”
闻人白沁身影微微一顿,不过也只是片刻便恢复如常,让人觉得他先前的顿愕只是错觉。
“你是孤儿?”
“因为娘生我时难产而死,父亲认为我是不祥之兆……”
虽然对方并未继续说下去,不过闻人白沁心中也已经明白。
“姓什么?”
“复姓北冥。”
黑发稚儿垂眸,他早已清洗干净换上新衣,因为常年挨饿而显得面黄肌瘦,虽算不得什么金童玉女粉雕玉琢,但是那一对黑曜石般的眼眸却灼灼生辉。
“你以后莫再如此轻易的告诉他人你的来历了……”
“啊?”
又是片刻的沉默,白沁抿唇道,“闻人……以后你和我姓。闻人白悦。”
他们离开临川已经有五天之久,白悦也并不急着赶路,此地阴雨蒙蒙天空总是一片灰暗,更无法通过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时间。
不过看现在的样子,天大抵是傍晚,他们必须要寻一处地方过夜。
白悦对于寺庙总是有一种特殊的心理,虽然不是厌恶,但是他自己也知道那决计不是喜欢。
而刚刚好,山林里出现了让白悦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寺庙。
如此,他不禁想,自己与庙还真是有缘。
周围的树林不疏不密,却刚好让人连两尺之外的事物都看不清,现在天色暗下来更是黑洞洞的,像是随时都会有凶猛的野兽扑过来。
那寺庙就像是突兀的出现在这山上的唯一一条小径边,至少白悦无法联想到这样的山上会有什么寺庙,因为在这里肯定不会有香火钱,也捞不到一点油水。
青绿的苔藓即使有细雨的滋润依旧是青黑的,已经密集的爬上了大理石台阶。
门槛破败不堪,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染着红漆的大门和柱子因为没有人护理所以斑斑驳驳,看上去就像是干固的血迹。
外面只有两尊石像,不过并不是佛像而是两尊最为传统的石狮子。坑坑洼洼的落满阴影,大张着的嘴尖利的牙齿和圆瞪的眼睛显得尤为狰狞。
不过两个人都对此没有什么感觉,白悦作为一个乞丐晚上什么地方没有待过?而至于白沁为何不惧,无从得知。
“……哥,我们进去吧。”
“嗯。”
一大一小的身影走进了那扇半敞的斑驳大门,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雨也越下越大。
里面很安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嘈杂声响。四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对于身为人鱼的白悦来说,里面的东西他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从袖中拿出火折子递给白悦,白沁没有说话,只是找了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广袖轻轻一扫,堆积的烟尘便飞散开来。
白悦接过火折子后微微愣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白沁的用意,白沁武功高强在黑夜中也能辨别周围的事物,但是考虑到他只是个没有习武的普通人,所以认为他需要火折子。
找来了一些能够燃烧的东西,用火折子点燃生了一堆火后,白悦看了看盘膝打坐的白沁,也在他旁边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抱着膝盖坐下。
说实话,他这几天着实累的不行。白沁似乎完全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孩子,虽然他比其他孩子要成熟许多,但是马车马背上的颠簸还是令人窒息。
不过好的是虽然白沁这个师父看起来冷的不像人,但是好歹还有些人性,在看出他身体不适后,就从骑马改成了……步行赶路。
或者说是他白沁走路,他白悦大冬天的跳水里游泳——谁叫他还是条未成年的人鱼呢?双腿这种东西现在仍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在火光的摇曳下,白悦也许是因为白天太累,就这样恍恍惚惚的抱着尾巴睡着。
因为最开始雨并不大,所以白悦只不过是外衫和头发有些湿润,在火堆旁不一会儿便升起了乳白色的烟雾。
正在盘膝打坐的白沁缓缓睁开狭长上挑的青鸾凤眼,浓密上翘的纤长睫毛微微抖动。看着保持蜷缩姿势已经睡着的稚儿,苍蓝的眸微不可查的眯起。
站起身脱下玄黑外袍轻轻盖在那蜷缩的稚童身上,白沁坐回原地微瞌上眼继续打坐。
一声干枯树枝被重物压断的脆响在这黑暗的夜里传开,残碎而来的还有不同于雨水的液体滴落在地面而散发的特殊气味。
闻人白沁发现小魇魅的时候,还在三年前,小魇魅还是个十岁稚童模样,靠长长的鱼尾飘浮在碧波潭面成堆的尸骨中,嘴角沾血,活像个吃死尸的小狼崽。
那时候灵韵大陆上,才刚刚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家国混战,玉狄山脉隐而不发的古氏一族终于向衰败的古邱国张开了他们的獠牙。
麒麟山脉被修真大能们轰炸掉了大半边,古氏一族有能力捣乱没能力擦屁股,一场大战下来,卷进去的修士凡人无数,最后,却让被封印在结界外面的魔族钻了空子。
天地动荡,窝里斗成一团乱麻的修士们这才惊醒,齐力将矛头转向从结界挤进来的魔族,饶是如此,面对大批远古魔族涌现,灵韵大陆上被近千年安宁泡酥了骨头的大能们也如螳臂当车,节节败退。
战火从碧清山脉一路烧到麒麟山脉,席卷了整片大陆,无数能人修士损落,又有无数少年英豪出世,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乱战打了几百年,各种禁咒阵法跌出,打得厉害的时候,这被盘古一斧子劈开的天地都隐隐有了动荡的势头,更别说下头的那些个凡人了。
修士们终于发觉不能打下去了,几百年不得休养,不少门派的传承都已经断了,再这样下去,灵韵大陆上的修仙之道非绝迹了不可。
于是他们决定将无限拉长的战线凝在一起,集结起所有的力量,去魔族的大本营一战定生死。
这最后一战就发生在小魇魅出生的地方。
那原本是个安宁祥和的小村庄,位于碧清山脉以南的一个小深山里,只有百十来户人家。
小魇魅的父母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十月怀胎,生下来一个白乎乎的大胖小子。
那日正是正月十四。
这原本应该是件喜事,但是小魇魅的父母脸上却毫无喜色,孩子一出生,他们就在想法子,如何送这个孩子离开。
村庄的头顶上电闪雷鸣,那里有已经超脱方外的大能们在御剑疾驰,还有残忍嗜杀的魔族穿梭其中,大能们动辄便是道法禁术,时不时便有血雨落下来,别说是人,便是地上的草木沾了那血,也会在片刻之间化成枯槁。
出山的路已经被这些日子的天地动荡给震塌,村里的人都想跑,却都无法离开。
他们只是一介凡人,不能御剑,不能凌空,如何能越过倒塌的大山,离开这片腥风血雨?
这孩子生在天地动荡之间,还没睁眼,便已经注定了夭折的命运。
女人不忍心见自己的孩子就此命损,抱着他,以产后虚弱之躯一遍一遍哀求苍天垂怜,放她无辜稚子一条生路。
然而苍天无眼,只有女人的热泪落在孩子的心口,慢慢地融了进去。
孩子出生的第十四日,天地终究承受不住这非自然的蛮力,兜天盖地地陷了下来,天空扯出一个巨大漆黑的口子,大片大片不详的黑云从裂口中涌了出来,不管是魔族还是修士,只要稍一沾身,就会变成一具残破的尸骨,从天上掉下来。
仿佛是这天地终于震怒,要出手镇压住这些让世间血流成河的蜉蝣蝼蚁。
小魇魅家的房子被从天而降的尸骨压塌,他的父母用双手撑住房梁,以凡人腐朽身躯护住这婴孩的性命。
魔雨天降,落了婴童满身,他被黑云萦绕,身旁父母残破的尸骨在顷刻间化成一滩血水,和着那云,生生将那婴孩吞没。
只有他心口处,一朵暖黄摇曳,经久不散。
刚刚出生十四日的婴孩被天地间死气堆积的尸骨环绕,魔气与血气侵入他的身体,那磅礴的力量几乎要撕碎他小小的身躯,却又被心口一处人世至情护住心脉。
婴孩肉呼呼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生长起来,胎毛落地骨骼抽长,一口乳牙掉落转瞬间又生出新的牙齿,他被身体剧烈地变化搅扰,发出阵阵大哭声。
转瞬间,他已经从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长成了一个十岁大小的稚童。
天空裂口涌出来的黑云都被孩童吸进体内,待他身躯长成之时,那裂口居然慢慢愈合了,天空又重新露出澄清的颜色,地上成山的尸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去了戾气。
万籁俱静中,尸山上的孩子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心智还未长成,尚且不明白这一地的尸骨意味着什么,歪着头打量了半晌这世间,竟然将手指塞进嘴里,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
像小魇魅这样诞生的怪物,在那一年还有很多。
那一年,灵韵大陆之上,由帝江为分界线,麒麟山脉协碧波潭以北所有陆地,幻化为清气,上升至云端而为“渺”。
碧清与玉狄山脉,浊气下沉而为“城”。一为修真大能定居之所,一为下界凡人囤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