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暑假说到就到了。我常想,这个世界上最最无奈的事就属时间的流逝了。你无从把握它,它没有来路,更不让你知道去路。它朦胧得像冬时你吹在玻璃窗上的那团雾气,升腾为空气一族,或者化为冰凌子。都跟你无关。它不再是你的。任何属于过去式的东西,都是如此。你剩下的惟有不甚清晰的记忆——有时干脆连记忆也无。在我的记忆里,由万紫千红的阳春三月到麻雀满天翻飞漫天聒噪的盛夏时节的转变,就是一个脱衣服的过程。才把春装脱下,就感受到热浪灼灼了。
然而我的心却冷如死灰。几个月前,我还跟一个相依相恋的女孩子一道乘的火火车,共赴校园。当时我们笑得都很甜。心里暖暖的储着彼此的温度。而今,我只是背着牛仔包的一只孤鸿影。公交车挤得不堪。这年头,穷人都挤公交车。我有时也想我的境遇,家贫如洗,出身寒微。农村的规则,谁家有楼房,谁家就有资格摆阔。后爸跟妈妈一直在拼命赚钱,所谓日出而作,日落在栖,就是指他们这些只有一双手的农人。小的时候,妈妈常跟拖着一身泥巴味的我开玩笑,说怕我娶不上媳妇,所以得赶紧着盖幢楼房。这话一说就是十年。后来终于盖上了楼房。他们也老了。鬓发里满满的藏着灰白的鸽子毛——妈妈不喜欢我说白头发,每每我都说她的鸽子毛又少了什么的,她就快活的笑。后来我跟卢荟谈恋爱的事传到她耳里。她高兴得欲仙欲死。她见过卢荟几面,夸卢荟是花骨朵一般的女儿家。又说我儿子好大福气,只怕是祖母修了一辈子给我修来的福分呢!而今,卢荟已为他人手心的“花骨朵”,怕司马晨的祖母比我的祖母更有修为吧。苦笑。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怎么忍心跟妈妈说起我们已然分手的事呢?一叹。
从火车上下来,我没叫三轮机动车,脚步轻缓的在安丰街穿行。熟悉的景物通常都给人一种亲切感,一种归依感。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能最大限度的调动大脑里指挥欢乐的细胞。风里翻飞的彩旗,榨油店香满一条街的香油味,超市里流泻的劲爆或者感伤的曲调,带着热火劲的乡音乡语……如此种种,都是欢乐的种子,直播到我心田,遍地开花。一条街走得漫长,从童年走到了青年。还得走下去。
农家其时正是插秧时节。满眼纤弱的秧苗子,迎风招展,把农家女儿的腰身比下去了。水田里倒映着湛蓝的天,清白的云,灰头土脑的雀儿,当然,还有农人甘之如饴的笑容——于是每个人就从时而浑浊似黄河水时而清澈如小溪的水田里看见两个太阳了。我把牛仔包和手提电脑藏进后院的草垛里,甩掉脚上的鞋子,往自家田里就跑。
半道上遇到了回家大忙的喜鹊尾。她头包蓝手巾,一身松松跨跨的蓝白条子孕妇装,肚子已经显大了。她跟一个女孩子一起抬着一篮秧苗子,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我倒吃惊不小。就在不久前,我还跟林子喝酒闲聊,说将来喜鹊尾巴怀了孩子就认我做干爹,没想到这么快就成真事了。他们效率可真高。喜鹊尾露齿一笑,说回来了,大兄弟。我也笑道,我回来吃我干儿子的红蛋呢!她呵呵一笑,跟身后的女孩子说一声,息一会儿,喜儿。就把篮子放到地上。在她偏身理头发的一瞬,那个叫喜儿的容貌就出现在我眼前。笼烟眉,杏仁眼。鼻子跟嘴小了一些。扎两条柳条辫子。葱绿的衣服显得单薄,吹弹得破。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这眉眼好生熟悉,我仿佛在哪里见过。我心里一阵惊艳,想不到这么个地界儿,除了卢荟还有这么个可人儿。那个女孩子扫我一眼,见我在看她,忙把头低下去,脸色绯红。抿着唇儿,长长的睫毛盖不住羞涩的笑意。喜鹊尾看我一眼,说,这是我妹子,叫喜儿。一直跟我爷爷过,桃花林子里长大的。这话提醒了我。我忽地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穿了一身干净的洒花布裙,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为我和林子呵斥走那只水狗的小姑娘。许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就是眼前的喜鹊尾,想不到另有其人。
当下,我笑了,说喜儿吗?这名字可真喜庆!喜儿仰面看我,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抖开,说爷爷给取的呢。爷爷说,人活在世上难免悲凉的时候多。所以要给我一个喜庆的名字,给悲剧性的人生添些喜气。我一时呆住了。想不到,小饭书上才能见到的话居然出自一个农家女子之口。喜儿看我一眼,说你不信?我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我信。人生吗,本来就是个悲剧。折腾来折腾去,倒头来还是一个死字收尾。她抿抿嘴唇,眼波流转,说可是我不信。我哦一声,说怎么个不信法?她却咬着嘴唇不说话,把头埋下去,一只脚踢着一粒石子。喜鹊尾巴笑道,你个鬼丫头!又冲我一笑,说喜儿就是这样儿。跟爷爷一起惯了,见着外人就害羞,就话少。今天的话还算是多的呢!我又是一声哦,忍不住多看了这女孩子一眼。
暑假是我从黄种人往黑种人的过度。从我知岁的年岁起,我的暑假生活都跟农活没分开过。先是掰玉米棒子。大热天,毒日头,知了在树梢乱叫一气,麻雀也在电线杆上加油添醋的聒噪。这些声音都变为另一种温度,把你的巴掌心都能热出汗来。一天劳动下来,手臂上火红的一片,火辣辣的痒疼。这都是拜该死的红蜘蛛所赐。然后是剥玉米。这些年还好些,时不时有人拆了挂浆船上的挂浆,做成临时的机器,用来打玉米(也顺带着给孩子们炸一种叫作“香酥果”的吃食。把白花花的米倒进一个漏斗,就会有自来水管子那般样式的东西旋出来。可以自己加糖或者橘子皮,吃口不错。那是我孩提时奢侈的零食。)。前些年,全是手剥,大人们还有更要紧的农事得做,就哄着孩子们在家剥玉米,按玉米棒子的根数算,十根了,就奖励块棉花糖,一百根了,就奖励一块钱。我常跟我妈耍心眼,把别人家晒在场上的玉米棒子偷了来凑数,骗了不少糖吃。而后是下蒜瓣子,这可是个苦活计。头顶烈日,脚踏热土,汗水糊了眼,全身都酸疼。幸而还有玩伴,电视,小说书,和传场河。说到串场河,我满心的喜悦。如果人有下辈子,我愿做个烟波里沉浮的渔夫。竹稿青青,飘过烟柳画桥,飘过残阳如血,串场河就在我的脚下吟唱不老的歌。风雨或者晴空,我都以一个弯曲的姿态,呵斥我的鸬鹚。叼着爷子辈遗留的铜嘴烟斗,抽烟叶子,吃自己摸上来的河蚌炒甜椒,喝妈妈给温的黄酒,跟笑靥如花的农家姑娘调笑。神仙般的小日子。一笑。
那天,我跟妈妈在田里下蒜瓣子,天上飘着无常的云,厚重得仿佛一床棉絮。大如火盘的太阳时不时暗淡了面色,收敛一下火热的张狂。蜻蜓低低的飞,几乎掠着我的脸。沉闷的世界,汗流浃背的人。喜鹊尾和喜儿也在下蒜瓣子,一胖一瘦,一个粗重,一个伶俐,倒真真有趣。喜儿不时往这边抛来一个幽微的眼神,喜鹊尾就叫了,说鬼丫头,看什么呢!喜儿一翘嘴,说看天呢!怕要下大雨!喜鹊尾就说知道要下雨,手脚还不快一点!喜儿说再快也没雨点快啊,谁也追不着它们,只有它们追你,一追一个准!我暗笑,觉得这丫头的话好生有味儿。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的卢荟和司马晨。自暑假以来,我一直哄妈妈说,我和卢荟正在热恋中呢。许多回,我假意出门,说是去跟卢荟约会;许多回,我把电话打到一个朋友那里,天南地北的扯闲片子,为的是迷惑妈妈那双已然老花了的眼睛。又是多少回,我把卢荟的照片藏进被子,晚上一个劲的傻看,任泪水涂满脸。我有时会情不自禁的问自己,我真的喜欢小山羊比她多吗?也许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也许……而现在一切谎言都**裸的给揭开,连皮带肉。司马晨原来是勾着卢荟的腰身的,大概是无意中瞥见了田里下蒜的我,从我面前的那条厚积着尘灰的大路上一晃而过时,他把手规规矩矩的缩回去。真够哥们的。值得一交的朋友。幸而卢荟没有看见我。当时妈妈集惊愕与失望的神情至今还刻在我的脑海里。不能磨灭。她的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飞舞时,烟尘铺天盖就地而来了——是大雨将止的征兆。大风吹痛我的脸。我还是手起手落的下蒜瓣子,没有起身避雨的意思。妈妈站直了腰,轻轻说,收工了,秦儿。没有一丝责怪,言语里是深沉的怜悯。我说妈,你先走。我想一个人静会儿。她看我一眼,提了蒜钩子,起身便走。了解我的人,除了我自己,而今就是她了。她跟我从小说到大的一句话就是,我肚子里生下来的,我还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肠子?她至少知道我的小性子,当我为谋事某人感伤时,她知道,还是让我静一静的好。而后她就站在一家屋檐下等我,目光远远的打过来。风起云涌,天似乎已近垂暮之年。银灰色的烟云在风鞭凌厉的攻势下皮开肉绽。雨就下来了。这不是普通的雨,没有个先小后大的过程。它直接过度到大雨倾盘,黄豆子大小的雨点劈头盖脸的扫来。我的衣服瞬息湿透。妈妈的身影就在烟雨中模糊。
我忽地感到雨鞭不再抽打我哆嗦的脸和身子。一把金花雨伞罩在我头上,仿佛一朵祥云。然后一个女孩子声音说,你这人好奇怪欧,雨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干吗这么干呆着?我回首,却是喜儿。两条柳条辫湿透了,额前贴着一绺刘海儿,长长的睫毛上也挂了雨珠子,仿佛一处茅檐,——里面住的是我。我缓缓站起身,把手一抹脸,说谢谢你,喜儿。她又把嘴抿上,被风吹白的脸上晕出两朵桃花,不说话。忽地,她一个喷嚏打出来,接着她的人也跟着颤抖一下。我忙说,快回去吧,感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就笑了,说你不是玩得挺好的吗,就不兴我玩儿?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那我们就一起玩儿。
那天我们赤着脚在田野里疯跑,骑着风追着雨。喜儿可真是个少见的怪女孩子。她把一双白皮凉鞋提在手上,眼神四处游移,说雨里的村子真是不一样。又说,村子从来没有一样过。她的话总是吊起我的胃口。然而当我要继续问下去时,她总是缄默不语。她仿佛不习惯于回答别人的问话似的。沉在烟雨中的村子仿佛刚揭开盖子的小笼包子,一片迷蒙,只有狗吠声和鸡鸣声真切的击打耳鼓。村子终于安静下来。印象中,它从来繁忙不堪。就是寒冬的月夜,也可见农人在月光下辛劳的挥动农具。喝口酒暖身,吐口吐沫在手,一亩田就在他们手上归于平整了。喜儿怀着极大的热情把雨中的那一片片模糊指给我看,说这是三大爷家的蘑菇棚子,是早不用了的,里面简直是耗子窝;那是六姑姑家的甘蔗田,从来没有过一次好收成,然而她还是照长无遗,因为她喜欢孩子们围着她的腿,叫她姑姑的样子。真是一群小谗猫。我忽地想到她爷爷的那片桃花林,便说,你爷爷的那片桃林也对外开放吗?她长长的睫毛迷人的一挑,说爷爷才不呢,他不许别人碰桃子。一到桃子长成时节,他就给每个桃子套上袋子,防虫,防风雨,更防那些孩子。可是,她忽地诡秘一笑,说他算术不好,根本不知道一亩田会有多少桃子,他也是老糊涂了。所以啊,我常把桃子偷偷摘下来,给那些小鬼解谗。可今年有个条件,他们得给我鸡蛋。我笑道,为什么?她忽地黯然道,爷爷病了,梦话说想吃鸡蛋呢。我心弦一颤。她又蹙眉道,我跟姐姐正担心呢,今年没有了爷爷帮忙,那片桃林的桃子不知何时才能摘完呢!我一听,便脱口道,我可以帮忙。她眼睛一亮,说你真的肯帮我们吗?我笑道,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撒谎。而且说到做到,说不到也做到。她就笑了,——不再是那种羞赧的笑,说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是吧?我含笑点头。这丫头,说话的口吻跟古龙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似的。一笑。
次日,我还在梦里跟林子偷桃子,好大好红的水蜜桃!正啃得带劲,那条水狗忽地现身,耸着长毛,龇牙咧嘴的扑上来。桃子洒了一地。我们跃入水中,有彻骨的惊恐。这时一个女孩子一声呵斥,把我们满心的恐惧一扫而空。我忽地就醒了。阳光洒在肚皮上,怕已把我肚子里吃的生食都烤熟了。一个十多年前的声音飘进耳朵——是喜儿!我忙把红铁恤套上(暑假在家,我几乎就是一条裤衩加身,连拖鞋都懒得穿的),拖了双凉鞋下楼。喜儿和喜鹊尾正跟我妈聊天,地上摆着一篮子汁水饱满的水蜜桃,,艳如朝霞,皮薄得跟酒吧舞女的裙子有一拼,仿佛手指一点就会破裂一般。我妈见我就笑,说本来想把你这猴崽子叫醒的,可是,她一点喜儿,说这闺女不让,说让你好生安睡着!又说,瞧人家闺女,都懂事个人!我把眼睛去看喜儿,她又把头埋下去,把手去抚弄一条松花裙子的折角,长长的睫毛覆盖在含了笑意的眼睛上。喜鹊尾看着我笑,说我们是来请你帮忙的,喜儿说你答应给我们摘桃子的,是吧?我妈接过话头,说就是他不去,我也绑着他去!说着跟我一眨眼,眼角往喜儿扫扫。我明白她的意思,感情她把喜儿当成媳妇的人选了。我还有什么话说?一笑。
那片桃林在一片临水的高坡上,绿满一片天。地上是纷繁的落叶,和因风而落的桃子,溃烂不堪,上面爬满小虫子。树上一片浓绿,拳头大的水蜜桃都在黑色红色白色的塑料袋里沉睡着,仿佛襁褓中的婴儿,挂了一树一树。虽是盛夏时节,站在绿荫如盖的桃树下摘桃子还会感到丝丝凉意——当风穿树而过。然而上树摘树梢的桃子就不同了。头上舔着太阳的火舌,身上闷热,手臂还得忍受毛毛虫的侵扰。幸而临水有一片荷塘。荷花擎天,荷叶田田。红蜻蜓,绿蜻蜓,黑白纹路的蟾蜍,红绿条纹的青蛙,都是一家人。喜儿给我折来一片硕大的荷叶,笑嘻嘻的覆到我头上,说这个可以遮阳的,我跟姐姐许多年来就靠着这个摘完的桃子。爷爷还骂我们败家呢!我笑道,你们应该用荷花遮阳才象样啊。我的意是,我长得像绿叶,所以得用荷叶遮阳,如她一般的俊俏女子,得用荷花这样才相配。她眉毛一挑,说这个我倒没想过呢。说着就往荷塘走去,一个燕子穿云,跃入荷花池。荷花的层层包围中,她也成了一朵荷花。喜鹊尾在后面叫道,你个鬼丫头!看把荷花给糟蹋了!喜儿击水笑道,它迟早得给大风大雨糟蹋了,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我这不过提前做了一回风婆婆雨婆婆罢了。喜鹊尾骂道,你个疯丫头!没了爷爷管教你,就越发不像样子了!都说的什么话!我在桃树上现出半个脸,说喜儿说的是大雅的话!喜鹊尾看我一眼,再去看喜儿一眼,把两只食指一靠,说你们倒是你唱我和的一对怪人儿!
喜儿出水,果然把一朵荷花倒扣在头上。我笑得桃叶乱坠,说喜儿,这不行,看着像戴了瓜皮帽!喜鹊尾也笑弯了腰。她回身,临水自照,一张俏脸羞得通红,把荷花恨恨甩进水中,说真是的!你说的我就信了,原来你是捉弄我来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我倒手足无措了。忙从树上坠下,走近她面前,说是我不好,喜儿。你本来就是一朵荷花,再戴上一朵荷花就显得重复的累赘了。她仰面看我,泪水挂在睫毛上,分外动人,说真的吗?我笑道,当然!咱们喜儿比荷花还迷人呢!她噗嗤一笑,说你说的我就信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从来不在女孩子面前撒谎。尤其是迷人的女孩子。她就飞红了脸,把头埋下去。喜鹊尾在身后砸吧几下嘴,说吆吆吆!喜儿把脸一板,说姐你吆的什么劲儿啊!喜鹊尾笑道,我在想,也许咱们姐妹还能搞个双喜临门呢!喜儿说不就姐姐你要生宝宝了吗,关我什么事儿!喜鹊尾乜我一眼,说这不过是双喜的一喜。另外一喜呢,姐姐盼着你嫁个好人家呢!喜儿的腮帮子连带雪白的脖子都烧红了,说姐姐你坏死了!
然而谁会知道,双喜竟然变成双祸了呢。这是后来的事。一叹。
桃子摘得差不多了,开始装筐。喜儿病中的爷爷拄了拐杖,亲自去叫来一辆卡车,要把桃子往那些小贩处送。我跟一个胖司机把成筐的水蜜桃往车上运。大汗淋漓。喜鹊尾不时把在井水里侵湿的凉毛巾递上来。我跟司机感激的对她笑笑。喜儿爷爷在一边抖索着一嘴白胡子,说小心,小心我的桃子!皮开了就得被那些龟孙子克扣票子了!喜儿还在树上摘那些漏摘的桃子,蹿上蹿下的,小猴子一般。忽地,她在一棵高大的桃树上喊我,说秦大哥,你来看啊,这里藏了个大桃子!跟小孩子的头一般大呢!我够不着,你来帮我可好?喜儿爷爷把拐杖一敲桃树的躯干,说死丫头!没看见你秦大哥在帮我搬运桃子筐?!够不着就不要了,反正你给我老人家糟蹋的桃子够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喜儿不说话,手攀着桃枝,把眼睛望过来。喜鹊尾远远朝她刮个鼻子,回身把一条毛巾搭在我肩上,说大兄弟,你就去吧。也不在乎这么一会子!我把毛巾揩一下脸,便去了。喜儿保持着单手攀桃枝的姿势,含笑等我去了。我在下面笑道,下来啊,小猴子!你在上面我怎么上去啊!她笑道,你妈不是也管你叫猴子吗?两只猴子就不能同时出现在一棵树上?哪门子的道理啊!我说那你就等着我把你挤兑下来吧!摔死我可不偿命!说着,把凉鞋甩了,单臂悬在树干上,然后倒翻上去。喜儿一声惊叫,我和她已抱成一团。落脚处其实一点也不逼仄的。呵呵。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叫你下去,你偏不!这下可好了吧!她的脸比熟透的石榴都红百倍,说你,你,你!我说我,我,我,我怎么了?她把脸别过去,说你可真坏!我一笑,说真是个可爱的小猴子!我认你做干妹妹怎么样?她忽地回过脸来,说我不要!我故作惊诧道,为什么?她的脸红雨乱翻,瞥我一眼,把头勾下去,细语道,你明白的。我确实明白。小丫头片子,情窦初开,谁对她好,便有心托付终身。单纯的女孩子。我不想再纠缠下去,把目光往树梢上晃,说那小孩子的头呢?她一愣,瞬即反应过来,把手往阳光下一指,说你看!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的确是一颗富足的水蜜桃,大概吃上一颗就会打饱嗝。可是,却挂在另一棵树上。晕死!
就在这时,我和喜儿听到一阵惨号。真真切切。是喜鹊尾的嘴里并发的。我们立时怔住了。喜儿瞪大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跟我对对眼,然后我们飞快的滑下浓荫遮眼的桃树。喜鹊尾正躺倒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挣扎,双手抱着小肚子。地下是一滩鲜红的血,把一地桃叶染成深秋的枫叶。一只桃筐滚在地上,散落在她近身的水蜜桃比原来更红了。喜儿爷爷浑浊的老泪也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洒开。捏拐杖的手抖索着。他显然已经吓坏了,居然吐不出一个字来。司机跟我一招手,急火火道,快!帮我把孕妇抬上车!
我和司机把血泊中的喜鹊尾抬上卡车后坐,司机把头从窗子里探出去,说洪大爷,你别尽犯呆啊!得找个家人跟我一块去才好办事啊!他妈这事闹的!喜儿爷爷反应过来,带了哭腔道,喜儿,我的孩子!你跟着姐姐去!啊?!喜儿却没有跟上来,远远的站着,单手扶着那棵滑下来的树。嘴唇紧紧抿着,长长的睫毛上挂了一串串泪珠。我忙下车奔去,拉了她手,安慰道,喜儿,跟我们去吧。姐姐会好的,怕还会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呢!听话。喜儿便在我的拉拽下,跌跌撞撞上了车。车子发动,喜儿爷爷忽地拄着拐杖追上来,一句苍老的话递过来,说喜儿,我的儿,你得给我好生照顾姐姐!回来我给你们姐妹杀只老母鸡!啊?!
然而他永远也等不回那个我称着喜鹊尾的孙女了。她难产致死。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婴,消瘦异常。生下来就把手啃手指。喜儿含泪把自己的手指伸到他嘴边,他砸吧有声的吮吸着。那声音是我听到的至为苍凉的一种。他的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妈妈,而是妈妈的妹妹,他的二姨。可怜的孩子。林子从南通赶夜车回来,一身风尘,一脸泪水。当无情的白布盖住喜鹊尾蜡黄的脸时,他把手抱住头,往病墙上乱撞。咽喉间藏着无声的呜咽。司机叹息着说,喜鹊尾本来是依着树息着的,可是看到喜儿爷爷的眼神不对了,知道他又要破口骂喜儿,便主动上前去搬运桃筐。等他阻止已是不及。想想,一筐桃子起码也六七十斤,一个大肚孕妇,怎么承受得了?才捧起,整个人就把持不住了,桃筐生生的压住她肚子上。那叫个惨啊!喜儿听得泪流满面,喃喃自语说,这都是我的错。然后默然把手去给婴儿换尿片,眼睛里全是愧疚。
次日便大兴法事,送喜鹊尾的**归天。整个村子都沉在和尚叨念不清的梵唱里。木鱼和铜铙的声音彻夜未息。赚得乡亲们一滴二滴泪水和几声叹息。也就如此而已。一个平凡的人死后也就在死后的一小段日子有人谈起,而后就连亲人也只是偶尔的想起。可是,偶尔的想起也是要命的。想起一个归尘的人,她的好则会更好,她的坏也未必坏了。所以喜儿的脸上常常挂着泪水。林子倒是一副木木的样子。男人的泪水只适合在一个人的时候流,或者在梦里流。
送葬队的吹打声渐行渐远,送葬车车尾拖着的连枝带叶的竹竿扬起一股冲天灰尘——这尘埃也许就是古远的一个人的骨灰。来自尘土,归于尘土。我常想,一个人的精神未必就比**恒久。因为精神的传承会出现断层,**则秉承物质不灭的思想,可以重组。谁知道你手上的元素曾经没有在一个古人身上出现过呢?可是世人常常把精神放在第一位——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多是如此。也许人的追求本就是虚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反而身价不高。所以就有了凡高、司汤达的悲剧——身前默默无闻,死后(他的**已幻灭)却名洒天下。这是不是一种悲哀呢?扯远了。
“头七”那天,一村子的人都带了或多或少的几刀纸钱和十五二十元不等去死者家吃“灾饭”。这是乡里的规矩。谁家死了亲人,都得办一桌酒席,大宴乡人。在一笑一叹中,把死者生平的一切作一番追忆。有仇的,一笔勾销;有恩的,以后多烧给死者几刀纸就是了。林子戴着挂了一个棉花球的麻布帽,忙活得四脚朝天。我则充当帐房先生,把乡亲们的来礼一一登录在案——以后林子要照旧还的。喜儿抱着小林子,站在我身边看我记帐。一个年老的扎匠正把一根根芦苇扎牢,糊上黄的白的红的裱纸,编成各种物件。竹楼编得很像那么回事,里面应有尽有:床铺,彩电,椅子,桌子,房主(当然就是死者),佣人……惟妙惟肖。可惜最终会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林子过来找喜儿,说一个亲戚想看看孩子什么样。就扯了喜儿的手臂去了。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一阵哄笑,原来一个醉酒的家伙居然说林子又讨了老婆了。喜儿奔回来,脸拉得长长的。我说犯不着跟这种人生气,人一醉酒都一个德性,什么刺激说什么。喜儿骨朵着嘴,说无论如何,总不该在这个时候说的,姐姐她……说着,眼圈忽而一红,垂下头不说话。林子又进来了,脸上红得仿佛涂了猪血,显然给人灌了酒了。他一进来就冲喜儿抱歉的笑,说小姨子,刚才——喜儿不理会,抱了小林子往里间去了。林子望着喜儿的背影发一回呆,忽地喃喃道,我是该再找个老婆了。回头见我在看他,尴尬一笑,说小林子总该有个人照顾着,也对得起蒙蒙(喜鹊尾的名儿)的在天之灵啊,你说对不?
暑假下来一个半月,我小学时代的班主任忽而心血来潮,给我们那一届的学生发帖子,邀请去学校聚会。这类聚会我参加过不少,初中的,高中的,不过都是一个固定模式,就是看成材的学生在宴会上如何摆阔,不成器的学生如何巴结身家抬高的同窗。但我还是非去不可。我想见一个人。
印象中,小学的校园场地还算得大的,我疯跑半个小时也跑不完。然而当我再度跨入那个曾经我在其中度过快乐大于悲苦的童年的校园时,却发现,原来它是这般的窄小。几座连体的简易教室,一个篮球场,一畦菜地(每每大忙时节,老师会发动学生帮忙收割其中的一片金黄或一片深绿),几棵老树,几从花草。我就是我曾经的乐园吗?也许,伊甸园只在两个地方出现——童年的记忆里和想象里。
学生们都在家休假,因而校园显得冷清。我的心也空荡荡的,好生不是滋味。校园最深处的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光景。几个曾经拖着鼻涕打成一团的同窗探出头来,见到我,一声呼哨,笑道,又来一位!然后我就看到班主任苍老而嶙峋的脸。还戴着那顶蓝布帽子。记忆里,他就是戴着这顶蓝布帽子晃着一根头子上开了叉的竹节教鞭把我追得满教室跑的。我快步上前,笑道,季老师!他先是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忽地一巴掌甩在我肩头,咧嘴笑道,我当谁呢!原来是你这个三混子!当初差点把我老人家的腿都给追断了!怎么样,大学里还混得可以吧?我是他的坏学生,当初在他手上留个一级,没少惹他头疼。翻窗爬墙的事我都做过,还不时去学校附近的萝卜田里偷几根花萝卜解谗,农人骂上门来,没少找他的晦气。我说还凑合吧,你老挂心了。他把双手去握了我手,满眼笑意,说听卢荟说,你的不少文章见报了?我一愣怔,这才发现里面依着办公桌跟一个女生闲聊别后过往的卢荟。她一身素雅的衣裙,长发飘飘洒洒,顶端赫然倒插一道月牙子似的沉香木梳。原来我想见的人早来了。季老师见我木木的不开口,追问道,是省级报刊吧?我一笑,说那里,尽是些普通报刊,发行量少得可怜的那种。他笑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学会谦虚了,这很好。我老人家喜欢。
宴席办在办公室里。简易的蔬菜,加几道荤菜——那还是一个贩卖水产的同学免费提供的。季老师亲自下的厨。烧的是麦秆草,我掌的火。等菜肴上桌,一群学生已聊得兴起。几个正做着生意的同学满面红光的向在校生炫耀他们的发财路,唾沫横飞。几个娇贵的女生嫌菜不够丰富,绑着那几个财主,要他们回头再请她们去大饭馆撮一顿。上菜的季老师恰巧听到了,把眼一扫桌上碧青的一片,尴尬一笑,说菜确实够少的,我只是就地取材,在校里的菜园里揪了几把菜。同学们多多担待。卢荟立起身,一指身边的空位子,说季老师你也坐吧。他把菜盘坐上桌,说这位子我老人家可不能坐,专门给一个人留着的。卢荟脸就红了。我在同学们没心没肝的哄笑声里,坐到卢荟身边。
酒过三巡,菜过无味,同学们都有了三份醉意,把脚踏上椅子,放浪形骸的猜拳赌酒。我的脸也红了半边,口干舌燥。卢荟适时的给我递来一杯温水,冲我微微一笑。她知道我一旦喝酒就得喝水。也只有她知道。我说声谢谢,仰脖子灌下去,身心一阵爽快。我抹抹从嘴角泻下的水痕,说司马晨对你还好吧?她微一点头。我说那我就放心了。又去跟一个同学赌酒。
临散席,季老师把我叫出去,说有话想对我说。外面的风吹得正紧,把我的酒气吹化了不少。老树把阳光班驳的影子筛下来,落在那些板板块块的水泥地板上——许多年前,我曾在上面玩过“跳房子”的游戏。季老师把手放到我肩上拍拍,说小秦啊,我老人家有件事想求你。我说啊?他看我一眼,说你还是那个顽劣样子,对老师的话总也听不真切。我笑道,这回洗耳恭听!他笑了,说你还记得你侯老师吗?就是那个老是带着孙女侯娇娇上课的那位?我说记得。怎么会忘呢,教了我三年数学,自己却因为算错了一笔帐被迫辞职的一个老教师。季老师继续道,他又回来任教了。本来这个暑假里让他帮着给六年级的新生补课的,谁知道他染上了重病。他又把眼光打到我脸上,所以……我说你想让我充当一下侯老师的角色?他点点头,把目光甩向那片菜田,说你虽说是我最糟糕的一个学生,可是我反而觉得可以一求。那些当年的学习尖子,我倒不想去麻烦他们了。只觉得隔阂挺深。我说我理解。他又是一声叹息,说本来我以为他们会跟我亲的,谁知,他们对我除了几句问好的话,就是一个僵硬的笑。居然嫌我老人家的菜忙得少了。哎——我说他们跟你老开玩笑呢,只有彼此觉得亲才会开玩笑,陌生人之间还不开了呢!他一张颧骨高特的脸苦笑一下,颧骨更其特出了,说你也别安慰我了。我都这么老了,还看不开?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吧。如果有要紧的事要办,老人家我也不勉强你。当然,也勉强不了。我把手一指一棵老树,还记得这棵树吗?当年我就是躲在这棵树上逃过几个农人的眼光的。我还想再爬几回,重温当年的光景。他笑了,说这么说,你答应了?我笑道,当然。
出乎意料的,卢荟也给六年级的新生带课。我教数学,她教英语。季老师既是班主任又是语文老师,体育老师,思想道德课的老师。农家小学,本就是这般杂烩。我和卢荟每天都有一节课。而且都是下午。季老师原来是上了心的。见面的机会当然很多,然而彼此就剩下笑容。连说句话都是奢侈。当夕阳斑驳的影子爬到同样水痕斑驳的教室墙壁上时,我们就依着门框看那些纯真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游戏。画片,玻璃球,小人书。孩子们的好奇心总也使不玩。季老师常常不期然的过来,见我们沉默不语的样子就笑得呵呵的。他拈着稀疏的胡子,把目光指向那些孩子,说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快乐无忧吗?因为他们很容易就满足了。你们却不同。人一旦长大,想的东西就多了,束缚也越多,快乐就相应的少了。又看我们一眼,说一个人的心本就容量有限。想到这件事就丢了那件事;容得一个人,就容不得另一个人了。我不说话,把余光去看卢荟。她也不言语,只把手去摸那柄沉香木梳,然后抬头去看黄昏的天。我知道月亮就要升起了。当我看到上弦月时,我会想起一个人;当我看见一个人时,我会想起上弦月。
季老师后来就不这么说话了。因为司马晨有一天骑了赛车来接走了卢荟。当时司马晨看着我的眼神很奇特,说你小子真是千方百计啊!我说什么?他就笑了,冷笑,说卢荟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劝哥们你收了心,赶紧着另外找个女孩子吧。我说不劳你关心,我已经找到一位。他一惊,说哦?然后看卢荟一眼,说我没说错吧,咱哥们找到第二夫人了。卢荟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跨上了赛车的后座。季老师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就叹息一声,说小秦啊,我看得出,你跟卢荟都是痴情种子,只是都不知道该怎样用情。我苦笑。然后我恍惚看见一个被高年级学生打倒在地的小男孩。在他流泪之前,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子正含泪看着他。小眼睛里满满的细碎似星辰的泪花。花坛装饰着她的弱小的身段,她的头顶有上弦月升起。……
卢荟后来就不再来教课了。没有解释。季老师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之后就把卢荟教的英语课也扛上了。她竟连再见我一面也不想了吗?一叹。后来我把喜儿介绍给了季老师,让她教语文。这个女孩子,出口不俗,料想看的书也不少,应付几个小皮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喜儿喜欢在夕阳沉醉时,抱着小林子绕着操场散步,两只杨柳鞭一甩一甩,刘海儿也一蓬一蓬,竹叶青的裙子轻舞飞扬。金色的夕晖泻在她瓷质的脸上,使她的脸看上去仿佛一尊唐三彩。当我们走在青砖铺就的甬道上时,我总有一种错觉,喜儿是我的妻子,小林子是我和她的孩子。我们本是一家。这种错觉并不让我感到温馨,我甚至有些伤感。许多年前笑着走过的路,许多年后带着情感的包袱重先踏上,难免不是滋味。我们就这么绕着操场走下去,走下去。时间就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弧。
喜儿教课时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哪个孩子跟她唱反调,她就作势把教鞭甩下去。然而落在他们头上时却是毫发不伤。孩子们就笑,然而也不再闹下去。他们也是乖巧的。懂得别人的爱意。也许是天生的威严,孩子们见到我总是坐得笔直,鸦雀无声。我说你们别这么拘谨,当我是哥哥可行?一个孩子举手说我哥哥可还没长胡子呢!我就说那你们当我是大叔也成。于是孩子们就管我叫秦大叔。
秦大叔会玩藏猫猫,会玩玻璃球,会拍画片,当然,小人书也喜欢看。童年玩得得心应手的玩意儿就是老了也不会丢的。那群小学生目瞪口呆。想不到一个冒牌老师居然是他们的知己。一笑。
欢乐总显得短暂。转眼暑假已近尾声。与孩子们分别的日子就到了。我收到几件礼物。一匹橡皮泥捏就的老马,一只纸风车,一把刮胡刀。不知哪个小鬼在喜儿的讲台上丢了只眉笔,和一支口红。大概是偷的他妈妈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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